鸿雪涤尘录

作者:tx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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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北京西郊山峦密布,树林茂密,山峦密布,有香山西山玉华山数座大小高低排列的山脉起伏交叠,一眼望去,便若数帐青灰色的幔帐围在苍茫的天幕之下。树林茂密,乃是无尽的松柏杨柳,各以不同的群体形态,满布在起伏的山峦之上,虽是冬日时节,仍然能见得到苍松冬青柏树傲雪凌霜,骄绿耀眼。在这一片苍茫地山峦树木间,沿着香山一处小峰的崎岖山路,摇摇摆摆地奔跑着两个踉跄的纤瘦身影。
      前边跑的是个富贵打扮的年轻公子,已经跑得气喘吁吁,满脸流汗,连头上戴着的水貂皮帽子都快要湿透,后面紧紧跟着的是个年轻小娘,花容月貌,衣饰华丽,可惜两只窄窄金莲实在是在坑坎不平的山路上使不上力,两只手拼命抓着那公子的衣襟,眼看已经是强弩之末,随时便要摔倒。两个人你拖我拽,又跑了半盏茶的功夫,后面一个女子便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在路边一丛杂草堆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道:“我,我再也跑不动了。”那公子只得回来扶起她,殷切劝道:“杨小姐,我知道难为了,可是咱们现在是逃命要紧,说什么也得跑到那座山头上才行。”女子没法,只得紧咬银牙,使尽全身力气奋力挣起,给那男子半拖半拽地拉着前行。
      原来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侥幸逃命的前科状元,当今礼部侍郎韩梓潼,和当朝一品阁老杨廷和的千金小姐,杨文燕。他两个不是前翻在那庙里被匪徒杀了,怎么今番又出现在这山路上?列为看官看到此处只恐难不心生疑惑?列位看官不必疑惑,原来当时庙里将他二人拉走的壮汉,不是旁人,却正是苗青。原来苗青当日被黑风寨匪徒围追,坠落山崖,侥幸为一群蒙古人所救,此时正跟着他们进京复仇,可巧遇上了韩应龙并杨文燕二人。因此他不但未将两人杀死,反而将他二人直送出后门,指点了他们道路,叫他们速速逃命去也,因此上,才有了上面荒山逃路这一幕。
      话说杨小姐那三寸金莲,平素都是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或者就是坐在暖烘烘的轿子里,哪里受过今日这般磨折,此刻却是再也撑不住,扑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韩应龙上前查看时,才见描金秀凤的软功鞋上边上竟然已经渗出血来,便知要她起身独自行走是万万不可能了,只好背着蹲下身来,口内道:“杨小姐,得罪了,请让小人背负前行。”杨文燕本自懊悔万状,此时听了这句话儿却是欢喜地恨不得自己伤再重些,待要欢喜答应,却又怕失了体统,给他看做轻浮之人,只好强压着心里的欢喜,娇声道:“这也是没法儿了,只是委屈了相公。”说着慢慢地爬上韩应龙的后背,韩应龙却也是颤巍巍站起身来,拼了命背着她前行。原来韩应龙平素笃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是命,因此讲论起体力来,那离手无缚鸡之力也差不多儿。因此两个人左右摇摆着,三步一歇,也是五步一停,只是不敢就此搁下罢了。
      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竟然这么摇摇摆摆地,也就过了两道浅溪,走穷了几条山路,竟然便跨到了另一座山的山头。韩应龙将杨文燕轻轻放在一块大山石子上,一面用手巾擦汗,一面往四下遥望,嘿,只见一片山峦层叠,在夕阳的映衬下甚是好看,远处翩翩几只归鸟飞来,几乎便是一番田园景色。韩应龙见山上山下并无一个人影,心下稍安,杨文燕也略略放松了些,小姐的做派又复萌,脚上的伤便突然间疼的不能忍受了。她大声地喊痛,口里乱骂道:“该死的贼子,是不是骗我们?只哄我们跑了这么远?哪有什么追兵!”韩应龙替苗青抱不平道:“他也是为了我们好,总要跑远些方安全。”
      杨文燕看不到眼前有什么危险,便大声质问道:“咦?你怎么这么偏向他?哦,我记得当时在庙里他认得你嘞!叫你韩相公,还问老大怎么样?怎么难道你也是他们一伙儿的?还有个什么老大不成?”韩应龙给她问得心惊,心想这人不知到底可不可靠,就不想把胡雪莲和苗青的事情告诉她,口里正在支吾,忽然只见山对面一起人影,快如疾风般从他们来时路飞奔下山。韩应龙吓了一跳,连忙矮身蹲下,一面又示意杨文燕也蹲下。杨文燕给唬得脸上变色,伏在山子石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半晌,韩应龙悄悄探头看看,见那伙人并未朝他们的方向来,方才慢慢坐起身来。杨文燕也听见远处的脚步声,心里大骇,方才那伙人凶神恶煞般的言语和冷冽逼人的刀锋又回到她的脑中,吓得她不敢再问,更不敢出声。
      韩应龙见她吓得可怜,心里却有点怜惜,歉声道:“杨小姐,说不得,咱们还得在走远些,你也听见有人来了,不知是敌是友。”杨文燕乖乖地答应了,又爬上他背,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岭深处走去。两个人不曾住脚,一直走到天色黑沉,山路变成了野迹方才停下。这时杨文燕已放心不少,又兼肚饿难耐,又发脾气道:“这也走得太远了,连个人家都没有,哼,倒是喂了老虎了。”韩应龙虽然听了不舒服,却也见四下一片漆黑,没有一点人迹,她倒也说得不错,此处定有野兽出没。
      韩应龙只好硬着头皮,拼着命往前面乱走,杨文燕虽然在他背上嘟囔,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他乱走。两人又走了一阵,终于见到远远的树林深处有隐隐的一点光亮。韩应龙十分欢喜,便大步朝那灯光处走去,杨文燕在后面欢喜道:“快走,教他们给咱们整治些饮食,再送咱们下山去。”韩应龙心里暗想:“这小娘真是不识世事,以为世人都是你家的奴仆吗?”却不想与她对嘴,便径直前走。
      果然那灯火处乃是一座小小石屋,隐藏在一片如迷宫般的松柏大林深处,若不是有灯火指引方向,平日里断不会有人找上门来。韩应龙背着杨文燕来到门首,便敲门道:“开门,开门!”里面一阵鸡鸣狗吠,又有男子声音喝道:“什么人!”“我们是落难的旅人,不是歹人!”忽然大门打开,一男子挺着一根木棍当门而立,满脸凶戾之色。韩杨两人吓了一跳,连忙赔笑道:“这位大哥,我们乃是到碧云寺上香的香客,不想被匪人劫持,侥幸逃脱,求借一宿。”男子细细打量了他们一番,见身上并无兵刃,又不像强人,方才放下手中木棍,冷冷道:“只借一宿,明日请行!”韩应龙连忙连连称谢,便拉着杨文燕进入屋中。
      原来这家人乃是一户柴户,平素靠打柴为生,不甚宽裕,屋内只是冷冰冰石墙石地,再无甚暖炕屏风,屋里一个妇人,正围着屋中间的火炉取暖。杨文燕冲上前便要烤火,那妇人便让开些地方与她,杨文燕不但并不道谢,反而对那妇人命令道:“你快去烧些茶饭与我们吃!”那妇人脸上露出厌恶之色,汉子也过来推搡文燕道:“你这小妮子好不晓事,怎么到我家求宿还要使唤人?要吃甚茶饭,自己去烧!”
      杨文燕脸上变色,原来她并不不曾被人如此顶撞推搡过,除了在韩应龙处吃得几次闭门羹,她还不曾受过什么委屈,此时又累又痛,更是火气暴涨,怒道:“你这无知的汉子,你可知我是何人?我乃是当朝首辅杨廷和的女儿,你再无礼,我回去教爹爹抓你下大狱!”韩应龙给她这一番自报家门弄得提心吊胆,那汉子和那妇人都呵呵冷笑,那汉子道:“哼!什么羊蹄猪蹄,我只告诉你,这玉华岭上只有我们这一户人家,你若惹恼了我,也不消我们动手,只把你往那门外一推,自有狼子招呼你们,到时别说是羊蹄猪蹄,就是皇帝也找不着你!”
      正说间,外面狼子仿佛听到了汉子的安排一般,极配合地发出悠长瘆人的鸣叫声。杨文燕自出生从未听过狼嚎,但此刻却本能地知道那是一种极其可怕的东西,吓得她脸上一片苍白,看看韩应龙没有帮她的意思,只好耸肩低头,口内还想强,却抖了半晌,一个字也不敢再出。
      那汉子见她乖服,便道:“你们两个到后面柴棚去睡,后面有柴火,自己点着取暖,锅灶里又剩饭,自己安排吃。”说完便推开后门,示意他们快走,韩应龙连忙架起杨文燕出了门。原来出了门便是一个小小的后院,院子一角养着几只母鸡,又一角蓄着数只家畜,院门脚上还拴着一只大狗,见他们来了,警惕地立起身子。韩应龙连忙撇下文燕,朝着狗大大地作了几个揖,口内道:“诶呀,狗兄,我二人唐突到此,着实打搅,但你主人已许我们暂住一宵,求你高抬贵手,不要找我们麻烦,我们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厚报!”杨文燕听他这一大篇,扑哧笑道:“狗子怎能听懂这些?”谁知那狗子竟像听懂了一样,又伏在地上动也不动,韩应龙也笑道:“看来此狗竟比人还有几分灵性!”说着笑嘻嘻来搀文燕,文燕听他指桑骂槐,心里大大有气,但此时身体残疾,需要人扶持,却也不敢放肆,只好假笑几声,给他扶着进了柴棚。
      韩应龙朝汉子讨了火升了起来,又央告那妇女烧了锅灶,方整顿些饭食给文燕吃。文燕初始嫌简陋不肯吃,韩应龙不理她,自己狼吞了大半,文燕后来实在饿得狠了,方才勉强吃了一碗。韩应龙又把柴草铺了两个铺,杨文燕锦衣玉食惯了,如今要在这冰冷扎人的柴草上安歇,教她颇哭了两场,闹了两回,只可惜没人搭理,也就只好在柴草铺上勉强凑活了一宵。
      第二天清晨,韩应龙起来要叫杨文燕走路时,杨文燕却哭哭啼啼百般表白自己是在走不动。韩应龙没法,叫那妇女来扒开她鞋子一看,原来昨日狂奔之计,文燕已是不知觉间扭伤了右脚,如今已肿的像个发面馒头一般,果然是再也走不得了。那妇女却看着文燕嘻嘻笑道:“这也没什么,丫头太娇气了些,若是我,照样走得路。”杨文燕泪眼朦胧间瞪她两眼,口里骂道:“我可是千金小姐,怎么能跟你——”韩应龙听她又要出言不逊,连忙拿话岔开,“大姐,这里可有医家?或者哪里寻些药来给她敷上?”妇人摇摇头,“此处乃是西山最偏僻之所在,要寻医家只有去县城里。”韩应龙又不住地央求,又推着文燕教她一同求妇人,文燕只是拧着脖子不愿。妇人见韩应龙说得诚恳,又有些可怜文燕,便答应到山上去寻些草药给她。韩应龙欢喜地感激不尽,那妇人又烧了些粥给文燕端了,文燕皱着鼻子尝了一口,嚼到一块胡米嘎嘎,便呸一声都吐在地上,恶声恶气道:“这种东西,狗都不要吃得,怎么敢端来给本小姐!”那妇人闻言大怒,伸手往文燕脸上噼啪扇了两个耳光,杨文燕本不曾料想到,又平生头一遭挨打,登时傻眼,呆在原地哭也哭不出来。那妇女指着她骂道:“你在我家白吃白喝,还敢说这难听话骂我,若不是看这位小相公的面子,就将你这泼妇拉出去喂狼!”韩应龙连忙在旁劝解,妇人将粥碗递于他,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韩应龙见妇人走远了,方才蹲下身劝了文燕一阵,文燕十分委屈,却又不敢大哭,低声抽噎了半晌。韩应龙见她可怜,少不得又安慰道:“咱们现在寄人篱下,你便浑身都是手,也要软语温存,更何况你又有伤在身,受人水米之恩,也要感激些,怎么还这般混言混语,你难道连这些道理也不懂吗?”这些道理她怎会不懂,只是从小宠得惯了,便打骂丫头也从来没有人责问,便是不知好歹也无人敢管,故此才将这些人事道理通皆忘了而已,此时至此地步,也都不得不从新学起来。杨文燕红着眼睛看着应龙,微微点了点头,诺诺道:“我知道了。”韩应龙欢喜问道:“可吃些粥?”杨文燕闻着粥的胡气有些忧郁,韩应龙劝道:“你若不吃东西,伤可更难好了,那在此处可就住得长了?”杨文燕闻言,只得狠狠心,喝了大半碗粥。韩应龙也喝了粥,便到前面去催妇人上山采药,又将帽子上镶嵌的猫眼儿石取下请汉子换些肉来给文燕补身。这两人感其心,也竟都依言而行,至晚间,杨文燕吃了鸡汤,脚上敷了药草,总算安稳睡了。
      15.
      北方的冬天是死一般寂静荒凉的冬天,冬日里,所有的树木都褪去了翠绿鲜红的枝叶花朵,在凛冽的北风肆虐下羞惭无奈地暴露出枝杈嶙峋的丑陋身体。泥土地变得干燥易怒,松散的黄沙时不时随着北风卷到空中,又一鼓作气亡命般冲撞着裸露的灰黄色岩石。
      天寒地冻的北方在北风的严酷统治下万物凋敝,除了人,再没其他动物能够安稳饱足地度过这漫长的冬季。各种小兔小鼠山禽野雉都已潜踪,那些山狼豹子更是难以找食,不得已向人类发出进攻。北京西郊玉华岭上的野狼已经几次围着柏树林间的小小石屋打转圈儿。里面的柴户夫妇不得已,丢出几只兔子一只猪儿,才暂时打发了这些豪客。韩应龙见了奇道:“为什么不打走他们?却给他们吃食?”柴户夫妇只说打不过,杨文燕私下里却痛骂那汉子,只说那汉子留着狼只是要吓她罢了。
      韩应龙和杨文燕在柴户夫妇的柴棚里住不上几日,便赶上了入冬的第一场飘洒而降的大雪。韩应龙在柴棚里透过窗子看着外面飘雪,不禁又感叹北方冬天比南方冬天的残忍暴戾。杨文燕撇撇嘴,她却是早已经习惯了,但是听韩应龙说起四川或者一路上苏杭等地的风土民俗,也甚是喜欢向往。韩应龙说得兴起之时,竟脱口道:“嗨,口里摆菜碟儿有什么趣儿?等咱们出了这里,我领你回去瞧瞧,才叫真是有趣!”杨文燕多么乖觉的女子,眼见这个千载难逢的亲近机会,马上顺杆儿爬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就此说定了!”说着举起右手小指要跟他勾指头。韩应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许下一个好艰巨的诺言下来,但看着杨文燕花朵一般的面庞上满是期待和兴奋,却也不忍心让她失望,便温柔笑道:“好,若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回去玩玩儿!”杨文燕把他小指头拉过来硬拉了勾儿,将手又复揣在怀里,乐颠颠地心满意足。韩应龙见她数日来无人服侍梳洗因而蓬头垢面,遍身的绫罗在柴草地上蹭得又脏又破,此刻却如此欢喜满足的仿佛得了珍宝般,不由得心里有感动有怜惜,将那之前嫌恶她的心弃了一半。
      柴户夫妇对韩应龙甚是友好,汉子更是搬了一个小小火炉到柴棚里给他暖手,每次妇人烧饭时也总是叫他与他们同桌吃,因文燕脚伤未愈,行动不便,饭后再教应龙带菜给她。原来这对夫妇远离人世久远,喜欢听韩应龙讲些京城里的人世变化,或是朝廷里的密闻逸事,也打发了许多冬夜时光。韩应龙于言谈之中也觉察这对夫妇来此居住似情非得已,又似躲避着什么,但他颇为谨慎,若他们不开口,他也绝不肯轻问。夫妇二人由此对他更是放心,也更尽心给杨文燕治脚伤。
      原来这妇人对于草药一项甚是擅长,经她手调配的药汤上面煎服,又有揉碎的草汁果糜下面贴服,不上数日,文燕的脚踝便已消肿,精神也爽利了许多。韩应龙见状,大为放心。这一日两人呆在屋里烤火,忽然韩应龙想起一桩事儿,扭头对文燕道:“杨小姐,那日你怎么会到碧云寺来?”杨文燕媚眼如丝,烟波流转,伸出青葱玉指,点着韩应龙道:“还不是为了你这狠心贼?”韩应龙脸上一红,不解道:“此话怎讲?”杨文燕忽然想起自己去求姻缘,这话却不好对他明说,便说:“我,还不是因为总是见不着你,我去散散心呗!”
      韩应龙恍然大悟,杨文燕又问他:“你去哪里又是做什么?”韩应龙脱口而出:“也是去散心!”杨文燕扁扁嘴,酸溜溜道:“是不是因为你那胡姑娘走了,你思念她?”韩应龙给她说中,低头不语。杨文燕又有些后悔,便故意找话说,“也不知你那几个朋友生死如何?”韩应龙给她提醒,也叹息一声,心里十分懊悔,若不是为自己解闷,这几位朋友也不至于落在贼人手里。原来自胡雪莲走后,韩应龙便一直推病在家,恹恹郁郁地再无心做事。哪里知道皇帝祭天大典中本应他做的职分都被几个侍郎做得差错百出,尚书十分不满,竟然专门跑到家里去骂他,还要他莫要装病,早点上班。韩应龙本自厌烦,如此更添烦扰,更赌气找太医院的王中堂开方吃药,正经八百地大休病假起来。
      如此这般休了一阵,却仍是惆怅沮丧无处排遣。这日部里几个小主事来看他,见他如此便拉着他同去香山上散闷,路过碧云寺时,见人潮汹涌,小主事们最好热闹,便扯了他们几个挤进去烧香,哪知这一烧却烧出一场大难。韩应龙想了一阵,却也无可奈何,一转头间却被文燕绣鞋上缀着的珍珠晃了眼,心里一惊,正色对文燕道:“杨小姐,咱们身上这些珠宝什么的,还是藏起来好些,还有身上的衣裳,还是换些粗布的为好。”杨文燕眼珠子转了转,迟疑道:“换些干净的衣裳却好的很,只是干嘛要换粗布的?我,我不大穿得惯。”杨文燕这几日颇吃了一些苦头,因此虽然心里大不乐意,却也软言温语地不敢强硬。韩应龙解释道:“咱们虽然跑出来,却不知那伙贼人是怎么结果?若是官府抓他们不着,他们到处流窜,说不定会碰到这里来,到时岂不麻烦?”
      杨文燕嚅嚅道:“都过了这几天了,他们要来早来了吧。”她边说边用眼睛观察韩应龙的反应,韩应龙颇有耐心,“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总还是换了保险些,你的脚伤未愈,总是要有些顾忌。”杨文燕听他关心自己,欢喜地把那些首饰绸缎什么的全抛在脑后,忙不迭答应了。韩应龙便欢欢喜喜地取些银子给汉子,请他下山时带些家常衣服回来,果然汉子第二天便买了些衣服回来。韩应龙自己换了,又请妇人给文燕换了,梳了家常发式,便将两人身上带的珠宝都除下,交给汉子收着,说明了将来他二人下山时,这些珠宝首饰便送与他们做谢礼。汉子推辞了一阵,韩应龙恳切劝说,他夫妇两个方才欢欢喜喜地收了。
      又过了几日,杨文燕的脚伤便几乎全好了,她欢喜地由韩应龙扶着,在院里走来走去。再过几日,杨文燕便不要韩应龙扶着,自己也能走上一阵子。众人看着她伤愈,也都十分欢喜。
      这一日晚间,四人正在屋中烤火闲叙,忽然外面隐隐地有狼嚎传来。韩杨二人在此地住了多日,狼嚎早听得惯了,连杨文燕也面不改色,继续喝着碗中茶;可汉子和妇人却脸色大变,互相对了个颜色,汉子转身去院里拿棍子,妇人紧张地起身对韩杨二人道:“两位请到茶棚躲躲,有生人上山来了。”杨文燕觉得纳罕,还想要问个端的,韩应龙却看出事非小可,连忙拉着她快快回到茶棚,关上门屏息凝视,不敢乱动。
      果然不久外面传来打门的声音,还有极放肆的大声呼喝之声。韩杨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明白这必定不是贼寇,却是官府中的差官。杨文燕如释重负,身上放松下来,靠在墙上嘘口气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贼寇来了。”又忽然惊喜,对韩应龙催促道:“咱们还不快出去?叫他们送咱们下山?”韩应龙却不敢懈怠,扯住文燕,左手食指放到嘴边做个小声的手势,口里低低道:“还是谨慎为妙。”文燕不愿逆他的意,便只好闭嘴不言。两人又静静听了一阵,只听见隐约的男子傲慢地呵斥,以及柴户两口小心殷勤的回答声。
      不多时,后门吱扭一声开了,韩应龙探到窗口望望,原来是妇人端着个木盆出来。妇人到厨房烧了些热水,又端进屋去。杨文燕见她并不过来说明原委,心里有些着急,正要开门叫妇人,忽然只听前面东西碰撞喊杀声大作,吓得她不敢再动。妇人吓了一跳,摔了盆冲进屋去,转眼间又冲出来,直奔柴棚而来。
      “你们快出来!”妇人拉开门便拉扯两人,韩杨两人忙随着出来,韩应龙问怎么回事,妇人脸上有泪,只是拉着他们往前屋走。两人战兢兢跟着进了屋,只见屋里有两个官差正把汉子按在地上抽耳光,汉子嘴角鼻窝鲜血淋漓,再看桌上赫然摊着他二人前日卸下的首饰珠宝等物。官差见了他三人冲进来,忽然间人数对比占优,便有些软了下来。妇人哭着冲上前去,指着珠宝对官差说:“这些珠宝都是他们送给我们的,不是贼赃!放了他吧,我求求你们!”说着便一手扶桌,一面跪在地上。
      官差看了看韩杨二人柔柔弱弱的,又互相对望一眼,便又猖狂起来。一个便松了手,大咧咧坐到桌边,把腰上佩刀抽出来“啪”地拍在桌上,瞪大眼睛对那妇人厉声道:“你这小娼妇却莫要撒谎!这两个是什么人?莫不是你的同伙?他们哪里来的这些宝货?”韩应龙知此事必说明不可,便硬着头皮上前赔笑说明原委。两个官差听了,对对眼,坐着的一个口气便缓和了些,道:“这两位说得倒有些影儿,只是还得到县衙门里核实核实,咱们兄弟也不能说什么就信什么不是?”韩应龙连忙赔笑答应。两个官差便找了些绳子,先将汉子捆起来,又要捆那妇人。妇人害怕,便往韩杨两人身边躲,官差恶狠狠地将她拖出来掀翻在地,便上去捆绑。杨文燕兔死狐悲,又怕他们也来捆她,便鼓起勇气叫道:“喂,你们绑他们干吗?他们不是匪人!”
      官差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一个仍旧继续捆着,另一个抬起头满脸假笑道:“杨小姐,你不要着急,马上就捆到你了。”说完嘿嘿冷笑着,又上下不怀好意地打量他二人。杨文燕何等聪明,又是久近官场之人,官府里欺上瞒下栽赃陷害的手段见得多了,立刻醒悟他们要谋财陷害,恐怕多半也不会送他们回家,便向韩应龙连连使眼色。韩应龙也是聪明人,见势头不对便知自己处境危险,也顾不得许多只好厉声喝止,接着就冲上去意欲救人。可惜韩应龙白白净净文弱书生,如何是如狼似虎的官差的对手,这些官差平素都是拳来脚走,吃血食的行家里手,几下便制住他二人,取绳儿捆了个结结实实。杨文燕还要破口大骂,差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塞住她嘴,自家自自在在地寻些饭食吃了。差人吃饱喝足,便将他四人拖到柴棚里,自己回到前面烤着火自在睡觉。
      四人躺在柴棚里,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韩杨两人互相看看,韩应龙长叹一声,杨文燕塞着嘴巴只好呜呜哭泣。那妇人哭了一阵,却不再出声,汉子也十分沉默,却仿佛十分镇静的样子。韩应龙听他二人并不做声,心里生疑,轻声叫道:“大哥大姐,可有什么法子弄断绳子,咱们逃命去吧?”汉子轻轻摇头,妇人道:“这棚子里自从你们来了,就把耙子柴刀什么的都收了,再没什么锋利物事。”韩应龙忽然想起道:“咱们不是还有牙吗?咬一咬,总能咬断!”汉子忽然嘘了一声,低声道:“等着,自有救星。”韩应龙听了十分纳罕,想想他两个在这山上住了这么久,从未见这夫妇有一个半个访客,这会儿却如此坚定地说有救星,可到底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阵,前屋里再无一些儿声响,只有噼噼啪啪柴火爆裂的声音偶尔传来。柴户夫妇侧耳听听,妇人对汉子点点头,汉子便轻轻卷起嘴唇,仰着头叫了两声。杨文燕听那声音便似狼嚎一般,十分诧异,瞪大眼睛盯着那汉子。汉子又叫了几声,远处渐渐地竟然有了隐隐的回声。
      韩杨二人不知就里,只觉那回应之声越来越近,细细听来,似乎又不是一条狼的声音,竟似乎是一群狼的声音。杨文燕大病初愈,毕竟怯弱,心里害怕,身上格格打抖,牙齿也不禁微微打颤。妇人好心柔声安慰叫她别怕。
      汉子此时已经停了口,耳朵竖着,神情紧张地谛听动静。寒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漫天满地地飘扬而起,呼啸声夹杂着打旋儿的声音,将狼嚎声全部淹没。忽然外面一阵轻轻的窸窣之声,连杨文燕也听到了,心里知道是狼来了,颤抖得更加厉害。汉子轻声的唔叫了几声,只听的噼啪一声轻响,仿佛是小院的门插被拔掉了。
      汉子仿佛引导般又叫了几声,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慢慢进了院子。韩应龙和杨文燕两人虽然从未正面见过狼群,此时却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在薄薄的柴房门外面,是一群庞大又极有力量的猛兽。杨文燕吓得面无血色,虽然知道这些狼似乎颇听那汉子的,却仍然吓得魂魄都要离身而去,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带着死亡的气息冲击着她的大脑。
      窗外的北风忽然变得愈发猛烈,空气中的温度也似乎一下子下降了许多,杨文燕躺在地上,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冻得哆嗦,还是害怕得哆嗦。“下雪了。”一个声音低低地说,杨文燕听到这个温和的男声,立刻便认出是韩应龙的声音,心里忽然变得又温暖又甜蜜。黑暗中,她转头看着韩应龙朦胧的身影,只觉的无限欢喜,连生死都全置之度外。此时此刻,只要能够跟他在一起,就算是立刻死了,也全没有一点儿遗憾。
      她脑中正自想着,忽然外面响起一声得意的轻嚎,汉子和妇人听了,脸上顿时现出喜悦的神色。汉子连忙蹭到门口,背靠着门动了一阵,待手收回来时,上面紧紧束着的绳子已经掉了。他又忙给妇人和韩杨两人解了绳子,便带着妇人往外走。韩应龙也要跟出去,杨文燕却想着外面的狼,扯着他衣角不教他走。妇人回身道:“两位请在此等候。”便和汉子出去了,韩应龙耐不住好奇心,从窗口往外一看,只见黑暗中数点幽暗的绿光围着汉子妇人跳动,汉子妇人口中柔声低语,仿佛在亲热夸奖。
      杨文燕紧紧拉着韩应龙,韩应龙便回来坐下陪伴安慰她。又过了一阵,只听妇人在外面唤道,“韩相公,杨小姐,请进屋来。”韩应龙便要开门,杨文燕还是怕那狼,扯着他不叫去。韩应龙从窗口看看,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把杨文燕拉到窗前,杨文燕仔细地到处看看,也看不到什么,才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一步步挪进屋里。
      屋里早已点起烛火,韩应龙一进门便闻到血腥味冲鼻,又见汉子妇人身上都有些血迹,正要发问,忽然后面杨文燕一声惊叫,跳起来撞到他身上。韩应龙连忙回身接住她,“怎么了?”
      杨文燕紧闭着眼睛,颤抖着回答:“血,血,我鞋上都是血。”韩应龙低头一看,果然文燕的鞋上有鲜红的血迹,此时妇人却拿了一块布上前从容擦拭,文燕仍是把头埋在韩应龙怀里不敢看。一时擦净,妇人把文燕扶到床边坐了。韩应龙四处一看,只见桌上有一个小包,包袱皮乃是官用布料,上面有系着红蓝两色的官用丝绳,再看形状便知是自己和文燕的东西。再看汉子手上抓着的东西,样子像是官差的衣服靴子,心里便明白了大半。
      汉子手里拿着衣裳出门去,不久厨房里一阵烟火气袭来,韩应龙便知他将那些衣服烧了。妇人忙着清理地上的血渍,韩应龙便上前帮忙。不久汉子又回来,三人一起将地面清理干净,便都在桌边坐下。
      汉子朝妇人使了个眼色,妇人便要开口说话。韩应龙却抢在前面道:“二位不必担心,我们绝不会将今日之事说与旁人。”两人脸色登时缓和,却仍有些凝重之色。汉子干笑两声道:“韩相公,大家相处这些日子,我们也知道你们为人并不差。只是,这桩事儿可是非同小可,谋害朝廷官差,那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名。我们,”说道这里两人互相看看,汉子继续说:“可是不大信得过你们。”
      韩应龙听着话音不对,脑子里飞速地思考着,猜测着二人的意图,想着自己脱身的法子。顺口便使出个缓兵之计,转攻为守道:“二位若杀了我二人,便能保证官府不会疑心到你们吗?”妇人脸上变色,汉子迟疑道:“实不相瞒,官差的尸体已经给狼吃了,衣裳也烧了,如果你们两个不能开口,那谁会知道?”
      韩应龙听到他们这一番表白,心里便有了几个主意,他故意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镇静地用手轻轻拂去桌面上的一块浮土,慢悠悠地开腔道:“两位到底是久离人世,对这些官府的勾当可太过大意了。”汉子妇人迟疑地对看一眼,心下都有几分信了,不由得略显惶恐。
      韩应龙更加有数,便又说:“大凡官差出门办事,都要留下票据,写明出差项目,地点和时间,以便查询。这会儿他们两个长久不回,必然有人循着路径来找,路上行人必然又有见着过他们的,说来说去,只怕,你们准会被他们找到。”
      杨文燕早听出韩应龙的意思,便在后面连忙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官差的厉害。她正说得得意,妇人忽然问:“那没有证据,他们便能拿我们怎地?”一下问得杨文燕哑口无言,妇人和汉子得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韩应龙却不着急,想了想,又道:“你道没有证据吗?若说是狼吃了,官差便把狼杀了,”话一说完,那妇人忽然紧张地抓住汉子的手,眼中似有哀求之意。汉子也流露出惧怕不忍之色,韩应龙的余光扫到这一变化,便立刻敏感地想到:莫非他们心疼那狼?啊,对了,方才他们跟狼群见面,甚是亲热。韩应龙是何等聪明伶俐之人,一旦发现了对方的弱点,便再不肯轻易放过。立刻加重语气道:“啧啧,你们离开人世久矣,现在市面上特别流行狼皮帽子,狼皮袄,那毛皮又轻又暖,价格贵的惊人。这些官差便没什么理由,也还想杀两只狼来剥皮,更别说现在又这么个现成的借口。”
      妇人早已坐不住了,脸上布满愁容,立时便要哭出来的样子。汉子却仍勉强撑着,道:“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杀得掉。”韩应龙做出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轻轻理了理衣襟,叹了一口气,却不作声。妇人急得哀求,“韩相公,你有什么话,快快告诉我们夫妇知道,我们绝不敢再起害你们的心。”汉子在一旁听到妻子说出这种话来,也没奈何地叹了口气,等着听韩应龙的下文。
      韩应龙听得妇人如此说,方才略略放心,便做出一副诚恳的姿态道:“不瞒二位,我也不是有心唬吓你们。如今官府里早已经开始使用西洋火枪,宫里还配有神机营,便是专门演练这些西洋火枪火炮的。”柴户夫妇屏息凝神听着,大气也不敢出。杨文燕这时又忍不住跳出来,“没错,你们可知道那些火器多么厉害!”妇人摇摇头,满脸的诚惶诚恐。杨文燕更加得意,跳到韩应龙身边坐下,张牙舞爪地道:“火枪你们没见过,那么鞭炮总是见过喽。火枪就是把鞭炮放到你肚子里爆炸,你说厉害不厉害。而且可以在很远的地方瞄准,直接射击。火炮就更厉害啦,哈哈!”
      杨文燕一面说一面观察柴户夫妇的表情,见他们吓得脸色苍白,不由得得意忘形,忽然一眼瞥见旁边的韩应龙微微皱眉,便立刻掩口归座,规规矩矩地不敢再多话。韩应龙便温言劝柴户道:“咱们还要多谢二位相救,当初文燕脚伤未愈,多亏二位收留,又多亏嫂子给文燕疗伤,如今好了,我们绝不敢恩将仇报。如果二位不嫌弃,咱们便一处仔细商量了,想一个万全之策,渡此一难。”
      两人听他如此说,便是又感激又惭愧,便将真心话儿拿来,老老实实地对他们全都说了。原来这两人本是房山县城里的居民,男的姓白,家里祖辈都是柴户,还有些家传的打柴防身的武艺。女的姓李,家里本是药行出身,因此对药材颇有些了解。这两人从小一处长大,早就情投意合,眼看便到了嫁娶之年。怎奈天有不测风云,男的爹爹忽然有一天被官差抓去,硬说他是江洋大盗。白老爹吃打不过,屈认了罪名,充军塞北。他本以为就此了结,哪知道官差又说他儿子是共犯,硬要抄了他的家,抓他儿子到福建去巩固海防。
      白小哥经好心人指点,才知道原来是衙役班头的儿子看上了李二姐,硬要拆散他两个。白小哥本来是安安分分的良民一个,现在搞得家破人亡,却也顾不得许多,便带着李二姐连夜逃跑,跑到这没人住的山上躲避。这一躲便是十来年的光景,两个人谨小慎微,从不多于外人来往,却也落得个安全,并没有人找他们的麻烦。前几年白大哥上山打柴,捡到一只小狼,夫妻两个喜它伶俐通人性,便协力将它养大。后来小狼变成大狼,成家生子,目下已有十来只狼,都视他夫妻二人如父母,祖父母。靠着这狼群的保护,两人在山上更加住得稳妥,多少日也没有人上山来。昨日若不是韩杨二人的首饰珠宝招了眼,两人也绝不打算惹官差的麻烦,怎奈天公偏不作美。
      李二姐说完这些心酸事儿,眼中不由得滴泪道:“这十几年来,我夫妻二人无时无刻不担心官差找上门来,如今却也正好做个决绝。”韩应龙正在感叹,闻此言即道:“嫂子千万不要怀疑我们有甚恶意。我想了个主意,兴许能保得大家周全。”汉子眼睛一亮,催促道:“韩相公,请讲。”杨文燕也好奇地凑过来挨着韩应龙。韩应龙温和地看她一眼,忽然发现她脸颊上一缕头发松松地垂着,便随手替她拨开,转过头郑重地一句一句对三人说了。
      小屋中除了柴火偶然噼啪爆裂的声响,便只有韩应龙温厚的声音低低地在温暖的空气中回荡。后来间或有杨文燕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又有汉子高声附和的声音,妇人忧虑的问话,直至四更时分,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地消失在柴火的声音里,外面寒风暴雪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地响亮。
      狂风在崇山峻岭间肆意地展示着自己的力量,将地上的尘土石块纷纷卷起又抛下,抛下又卷起,洋洋洒洒地散布在枯枝苍干之间。远处,隐隐的响起了几声狼嚎之声,仿佛是在回答熟悉的同伴,又像是在呼唤久别的亲人,在空旷的山谷之间,这一声声原野的呼唤,便像是大自然的歌声一般,传达着最质朴最本能的情感。完全不带一丝杂音的狼嚎声,是那样的纯粹和自然,可此时,柴屋里的四个人却无心谛听这纯美的音响,因为他们,马上就要出发,各自奔向完全未知的前程。
      16.
      北京西郊,冬夜,暴雪。在玉华山山麓上,一片茫茫的连天雪花之间,两个包裹地严严实实的隐约身影正在缓慢地向下移动。这两个人便是韩应龙和杨文燕。之前他们四人商议定了,柴户夫妇带着狼群往西南方向逃走,他两个也不敢在山上久留,便急急忙忙地连夜下山。两个人冒着风雪又走了一阵,杨文燕便实在走不动,两人在路边的一个小小的浅浅的山洞里避着休息。韩应龙将文燕安顿在山洞里面一块平平的四方石头上坐了,从怀里取出一套火镰来,噼噼啪啪地打着了,就着山洞地上的一些散碎树枝,生起一堆小小的火。杨文燕惊喜之余,不由得十分佩服得意,佩服的是他于方才百忙之中仍然记得带火镰,得意的是这个人竟然在自己身旁。韩应龙见她脸上兀自得意的表情,觉得十分好笑,又觉得她十分可爱,在这般狼狈贫瘠的环境中,这样一个相府的千金小姐竟然也并不抱怨,反而能够苦中作乐。
      杨文燕看外面雪大,便凑到韩应龙身边,笑嘻嘻仰着头说:“冷啊,咱们这么挤着暖和。”韩应龙并不反对,反而伸出手来轻轻揽住她肩膀,将她往怀里搂了搂。杨文燕登时心跳入鼓,欢喜地将整个身体放软,任由他搂着,动也不动。韩应龙感觉到怀中人便如一团温香软玉一般又香又软,心里也不禁轻轻荡漾起来。
      原来此时的杨文燕早已与过去不同,韩应龙对她的感觉自然也便大大地改变。杨文燕自打三岁入京起就养尊处优,极受娇宠,再也没有吃过一点苦;而这次脚踝受伤落难山中可算她人生第一大惨痛经历。在经历了普通人的种种白眼和冷落之后,她终于知道自己也需依靠他人的好意,不能似往日般任着性子为所欲为。于是她不由得收拾起自己从前的种种傲慢任性,软款温柔地小心地对待身边人,而韩应龙之前见惯了文燕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做派,现在见到她这副小绵羊的样子反而觉得稀奇难得。杨文燕此时小鸟依人般的娇态和顺从,与胡雪莲的不羁佻达,甚至冷漠狠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韩应龙对胡雪莲百般付出却毫无回应的痛苦,在杨文燕身上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和安慰。
      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韩应龙在杨文燕身上初次感受到了不同的甜蜜感觉,两个人经此一难,终于生出了感情来。韩应龙低头看着火光摇曳映射下,杨文燕包裹在柴妇的粗布头巾里的一张娇脸,显得格外娇艳动人,不由得心旌摇荡,轻声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文燕听他念出《诗经》中经典的调情句子,便知他心内怀春,在向自己示爱,心内无比欢喜,不由得又往他怀里贴去。应龙不由得春心荡漾,低头去吻她秀发。文燕满腔柔情,含糊糯糯道:“韩郎,再念。”应龙便凑在她耳边,轻声续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一面伸手去抚摸她臂膀,却不住口道:“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文燕耳边手臂给他弄得酥痒,又听着这赞美自己的诗句,不由得愈发如痴如醉,暗暗叹道:得有情郎如此,夫复何求哉?两人心意相投,两情相悦,便于大难未脱的危险境地中也觉无比幸福。一时间外面风雪飘摇,这小小一窟山洞中却是火光焰焰,春意盎然。
      两人又如此相拥着坐了一阵,眼前的柴火堆慢慢地燃尽,外面的风雪渐渐小了,天色慢慢地变得越来越亮。韩应龙忽然想起两人现仍未脱险境,便用征询的语气低头道:“咱们还是赶快下山去吧?”文燕全身心都在幸福中,便是韩应龙现在提议大家一起往万丈深渊里跳下去她也不会反对,下山又算得了什么,便忙点头答应,站起来跟着他出了山洞。
      洞外仍是一片苍茫,人迹皆无,唯有点点雪花轻轻地飘舞在空中。韩应龙带着杨文燕一路往山下走,一直走到风雪渐渐止住,阳光从头顶透过厚厚的云层直射下来,方才走到一个小村旁边。杨文燕此时已经感觉十分疲惫,便有些倦怠的意思。韩应龙却不敢久留,恐生不虞,找了一户老妇家讨了些水给文燕喝了,又拿火镰换了两块面饼两人分吃,便又要带着文燕往香山镇的方向走。
      文燕早已走得脚酸腿肿,毕竟这大家小姐的三寸金莲本就不是用来走路的,故她见到老妇家院里栓的一头小毛驴时,便咬着手指站在它面前不肯动。韩应龙看出她的意思,虽然心中也怜惜她辛苦,却再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或买或租这小驴,此时他才颇为后悔昨夜将那些首饰银两全都慷慨赠与柴户夫妇。
      这边杨文燕着实疼得苦了,便不顾应龙的劝告,硬要借这老妪的驴。老妪怎么肯借,文燕见她家中并无别人,便死乞白赖地一面口中百般许愿,一面竟上前自顾自要解绳牵驴。老妇便扑上来口中乱骂着争夺,韩应龙见文燕只是不肯松手,着实有些恼怒,便上前帮老妇抢夺绳子。
      杨文燕见他竟然不肯帮自己,一时脚疼得又紧,竟然故态复萌抬手便要打韩应龙耳光。韩应龙看她样子就猜到几分,勃然大怒道,“杨文燕,你再无礼动粗,我便再不理你!”文燕知他说得出做得到,不免心中真地害怕,便将手放下,强作笑容说,“韩郎,你莫生气,我不要这驴便罢了。”说着便送了手,老妇忙上前抢了,拉着驴远远地跑进屋去。韩应龙仍自生气,杨文燕忙温言撒娇道:“韩郎,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韩应龙怒道:“今后再不许你打人!”
      杨文燕心里一阵委屈,她想的是自己的脚实在疼得不行了,而且那驴老妇现在又没用,先借给她骑有什么关系?何况自己回到京城,自然要加倍酬谢她,她又不会吃亏,明明是老妇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为什么反而变成她的错?杨文燕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瘪嘴,对韩应龙也有几分不满,想着你不来帮我也就罢了,怎么还要骂我。于是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若是人来打我呢?我也不能还手吗?”
      “自有我替你打。”杨文燕没想到韩应龙竟然有此一答,心中忽地一甜,领悟到原来他已经把自己当做他的人了,那么今后无论有再多磨难,自有他来遮风挡雨。这种安全感和信任是杨文燕从未体验过的,她顿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什么出气争强好胜之心从此都再不重要,她杨文燕以后只要跟着韩应龙,他便是她这一世的依靠。文燕想到这里,便把所有的委屈都抛到九霄云外,欢喜的仰头望着应龙,无比顺服地说,“好,我从今后便都听你的。”韩应龙见她答得赤诚,心里怒气便也烟消云散,将她拉到背上,背着她走走停停,待到了香山镇上,便赊了一顶轿子,回到京城去了。
      离香山镇不到五十里的地界,却有一座大柳树村,村边上,有一家小小的白衣庵,四层殿宇里供奉着观音大士和九尊唐朝的娘娘像,周围有几个小小的跨院平时出租给香客或信女。此时,在右配殿的一尊娘娘像前,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正在蒲团上安静打坐。这位姑娘大约十七八岁年纪,青春年少,头上简单地盘着几个发辫,扎着翠绿的头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饰物。姑娘肤色细腻白嫩,脸上唇上一层淡淡的天然嫣红,便如擦了胭脂一般诱人,身上穿一件水绿色粗布棉袄,下罩着棕色棉裙,一双天足随意地垂在蒲团边。姑娘呼吸停匀地在蒲团上端坐了许久,不时以手指点戳身上穴道,半晌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手拿起蒲团右侧放着的一个小小的粉红色长方形布袋,便站起身来,往门口走。
      快到门口时,姑娘忽然收住脚步,伸手如闪电般探入布袋,似乎握住了什么东西,身子已飞快地侧行到门板后蹲下,而门板便在下一秒中被人推开了。
      那推门之人却在门首迟疑了片刻,才慢慢地抬起一只脚跨过门槛,轻轻地踩在殿里铺着的柳木地板上。一张英俊瘦削,高鼻深眼,极像西域人的青年男子的脸出现在门板之间。门背后缩着的姑娘紧张地盯着这张脸,心里暗暗估算着男子的身高和力量,猜测着他的武功路数,是敌是友。男子也紧张地站在门首,似乎里面空荡荡的场景出乎他的意料。男子抽了抽鼻子,张口轻声唤了一句:“老大?”
      门背后的姑娘听到这浑厚的低音忽然浑身一抖,将手迅速从布袋中撤出,纵身跳出来,立在男子面前,大惊失色道:“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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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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