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尽劫波

作者:风的声音s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长锋扫六合(一)


      季无咎看着陈老七的背影消失在雾气笼罩的山道拐角,转身对韩铮和那七名手下做了个手势。众人会意,迅速整理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无非是检查兵刃是否趁手,干粮药囊是否系牢。

      韩铮手下这七人,季无咎其实都认得。黑风隘一战后,萧慕云曾向他简单介绍过。为首的叫王虎,二十七八岁年纪,国字脸,浓眉大眼,使一把环首刀。他左边那个精瘦的汉子叫赵四,擅使暗器,腰间挂着一圈鹿皮囊,里面装满了铁蒺藜和飞蝗石。右边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叫李大牛,绰号“铁塔”,用的是两把短柄斧。

      还有四人分别叫孙二、周三、周五、郑七——都是普通农家子弟出身,因各种缘故投到韩铮门下,学了几年粗浅功夫。名字虽普通,但眼神里都透着血战余生的坚毅。他们身上都带着伤,最重的孙二胸口缠着厚厚绷带,每走一步都会微微皱眉,却一声不吭。

      “孙二,你伤重,走中间。”季无咎走到他面前,仔细检查了绷带,“若是撑不住,及时说。”

      孙二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季少侠放心,这点伤算个球!黑风隘那种场面都挺过来了,走走路死不了。”

      一旁的赵四插嘴道:“孙二哥你可别逞能,你那伤口我昨儿瞧见了,深着呢。虞大夫的伤药虽好,也经不住你这么折腾。”

      孙二眼一瞪:“就你话多!老子当年在边关被鞑子捅了个对穿,不也活蹦乱跳?”

      李大牛瓮声瓮气地说:“孙二哥,赵四说得对。你得听季少侠的,走中间,俺们护着你。”

      季无咎点点头,又看向李大牛:“大牛,你力气大,多背些干粮和药材。”

      “好嘞!”李大牛瓮声瓮气地应道,将两个鼓鼓囊囊的布袋甩上肩头。他背上本就有一个硕大的行囊,加上这两个,整个人看起来像座移动的小山,但他步履沉稳,丝毫不显吃力。

      韩铮检查完自己的泼风大砍刀,用一块鹿皮细细擦拭刀刃。刀刃上满是豁口,有些是黑风隘留下的,有些是更早战斗的痕迹。这把刀跟了他十几年,从北地到江南,砍过马贼、杀过鞑子、劈过仇家,如今又要去闯寒冰渊。

      “季兄弟,”韩铮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你说萧先生他们能平安吗?”

      季无咎正在系紧剑鞘的绑带,闻言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看见韩铮眼里并非只有担忧,还有一丝少见的认真——这粗豪汉子平日里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得很。

      “萧先生心思缜密,又有虞大夫和清瑶姑娘照应石大师,只要不遇上大队明教人马,应该无碍。”季无咎答道,声音平稳。

      韩铮摩挲着刀柄,沉默片刻,才道:“石老哥那伤……我看着悬。厉千秋那老王八蛋的掌力,不是闹着玩的。”他顿了顿,看向季无咎,“季兄弟,咱们可得快点。石老哥等不起。”

      季无咎心中其实也没底。石铁心伤势沉重,随时可能恶化;萧慕云虽智计过人,但武功在众人中只能算中游;虞清瑶医术虽精,却不擅打斗。这支队伍若是遇上强敌,实在凶险。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露出半分犹疑。

      “韩大哥放心。”季无咎目光坚定,“咱们一定能取回冰魄玉髓。”

      韩铮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咧嘴笑了,重重一拍季无咎肩膀:“好!老子就信你!他娘的,什么寒冰渊冰晶蟒,老子倒要看看有多厉害!”

      前方传来陈老七低沉的呼哨声,那是催促的信号。

      “走。”季无咎当先迈步。

      九人的队伍鱼贯跟上,很快也消失在晨雾中。

      山道越来越窄,从勉强可容两人并行,渐渐变成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路旁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崖下传来哗哗水声,应是山涧奔流。

      陈老七走在最前,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途中,他时而停下侧耳倾听,时而蹲下检查地面上的痕迹。季无咎跟在他身后三尺处,仔细观察他的动作,默默记下各种细节——哪些草丛不能踩,哪些石头是松动的,哪些地方可能有蛇虫。

      “季少侠以前常走山路?”陈老七忽然问,头也不回。

      “少时随家母在山中居住过几年。”季无咎答道,“但如此险峻的山路,走得不多。”

      陈老七点点头,声音平缓:“那便仔细看,仔细学。山里的路,每一步都关乎生死。”

      他指着前方一块凸出山道的岩石:“看见那块石头没?颜色比旁边的深些,表面光滑,那是常年被山雾浸润又被行人踩踏的结果。这种石头最是湿滑,踩的时候要用脚尖着力,身子稍侧。”

      又指向右侧一片看似厚实的草丛:“那里不能走。看着是草,底下可能是空的。前年有个采药人踩进去,掉下三十丈深崖,尸骨都没找全。”

      跟在后面的王虎忍不住咂舌:“陈老哥,您这眼力可真毒!这都能看出来?”

      陈老七头也不回,淡淡道:“在山里讨生活,眼力不毒的早死了。”

      韩铮在后面笑道:“陈老哥说得对!老子当年在边关,草原上的老猎手也一样,看草动就知道有没有埋伏,看蹄印就知道是马是鹿、是公是母、跑了多久。”

      季无咎一一记下陈老七的指点,同时示意身后众人注意。他发现周三、周五两个年轻的汉子听得格外认真,眼睛瞪得老大。

      队伍行进缓慢,但很稳。陈老七显然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哪里有拐弯,哪里有缓坡,甚至哪里有个可供歇脚的小平台,他都了如指掌。

      日头渐渐升高,雾气散去大半。视野开阔起来,众人这才看清所处环境的险峻——他们正行走在一条开凿在绝壁上的栈道,左侧是陡峭岩壁,右侧是云雾缭绕的深渊。栈道宽不足二尺,有些地方甚至只有一尺余,脚下木板因年久失修,踩上去吱呀作响。

      王虎往下看了一眼,脸色发白:“我的娘……这要是摔下去……”

      “少看下面,看前面。”陈老七头也不回,声音依旧平稳,“越看越怕,越怕越容易出错。”

      韩铮倒是不怕,反而有些兴奋:“他娘的,这地方够险!老子当年在雁门关外的悬崖上跟鞑子干过架,比这还险!”

      郑七在后面颤声道:“韩、韩爷,您可别说了,我腿肚子都要转筋了……”

      李大牛瓮声瓮气地安慰:“郑七兄弟别怕,跟着陈老哥走,稳当着呢。”

      季无咎没说话,全神贯注于脚下。他能感觉到体内内力在缓缓流转——这是流云剑法的心法,不仅对敌时有用,在这种险峻环境中也能让人保持平衡,步履轻盈。他刻意放慢速度,调整呼吸,让自己完全适应这种行走状态。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处较宽敞的平台,约莫丈许见方。陈老七停下脚步:“在这歇歇脚,喝口水。前面就到鬼见愁了,要过独木桥,得养足精神。”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坐下。孙二靠坐在岩壁旁,解开衣襟查看伤口。绷带上渗出一小片暗红,但不算严重。

      虞清瑶准备的药确实灵验。季无咎心想。这一路颠簸,孙二的伤口没有恶化,已是万幸。

      陈老七从背囊里掏出一个小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口,又递给季无咎:“自家酿的草药酒,驱寒提神。”

      季无咎接过,抿了一小口。酒液辛辣,入喉后却有一股暖意散开,夹杂着草药特有的苦涩清香。

      “好酒。”他赞道。

      陈老七嘿嘿一笑,皱纹舒展开来:“山里湿气重,不喝点酒驱寒,老了骨头疼。”他接过葫芦,又递给韩铮。

      韩铮仰头灌了一大口,哈出一口白气:“痛快!这酒够劲儿!陈老哥,回头教教我怎么酿!”

      陈老七笑着摇摇头:“祖传的方子,不外传。”

      趁着歇息的工夫,陈老七给众人讲解接下来的路。

      “鬼见愁是一处天堑,两崖之间隔了十五六丈,只有一根老松木搭成的桥。那松木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被雷劈断了倒在山崖间,就成了天然的桥。”陈老七语气平淡,但话里的内容却让人心惊,“桥面宽不足一尺,常年结着青苔,滑得很。下面就是百丈深涧,掉下去绝无生还之理。”

      赵四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干:“不、不能绕过去吗?”

      “绕?”陈老七摇头,语气肯定,“往东绕要多走七天,还得翻三座山头;往西绕是绝壁,猿猴都爬不过去。只有这一条路。”

      李大牛握了握拳头,粗声道:“那就过!俺打头阵!”

      陈老七看他一眼,目光在他壮硕的身板上扫过:“你不行。你太重,那松木虽然粗壮,但毕竟枯了多年,能不能承受你这身板还两说。”

      李大牛不服气:“俺可以试试!”

      季无咎开口:“大牛,听陈大哥的。这种险地,不能逞强。”

      李大牛这才悻悻闭嘴。

      陈老七看向季无咎,目光中带着审视:“季少侠轻功最好,你第一个过。过去之后系好绳索,后面的人拉着绳索过,安全些。”

      季无咎迎上他的目光,平静点头:“好。”

      歇息了一刻钟,队伍重新出发。又走了半个时辰,前方传来轰隆水声,空气中水汽弥漫,连呼吸都变得湿润。

      转过一个急弯,鬼见愁出现在眼前。

      饶是季无咎早有心理准备,看到这景象时也不禁心头一凛。

      两座陡峭山崖相对而立,中间是深不见底的峡谷,白茫茫的水汽从谷底升腾而起,隐约可见激流奔腾。连接两崖的,果然只有一根粗大的松木,树皮早已剥落,露出灰白的木质。松木表面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在阳光照射下泛着湿滑的光。

      最险的是,松木并非笔直,而是微微向下弯曲,形成一个危险的弧度。山风从峡谷中呼啸而过,吹得松木轻轻摇晃,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王虎倒吸一口凉气:“我的老天爷……”

      郑七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周三一把扶住。

      陈老七从背囊中取出一卷麻绳,绳头系着铁钩,动作不慌不忙:“这是三十丈长的绳索,足够用。季少侠,你先过去,把铁钩固定在对岸的岩石或树上。”

      季无咎深吸一口气,走到崖边。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但呼吸却渐渐平稳——这是多年练剑养成的习惯,越是危险,越要冷静。

      他先观察了松木的情况——木质虽然枯朽,但看粗细,承受一人重量应该没问题。问题在于湿滑和摇晃,还有那要命的下弯弧度。

      “我过去后,会连扯三下绳索,表示安全。”季无咎对陈老七说,声音清晰,“然后你们依次过来。记住,一次只能过一人,其他人要保持距离,不要挤在崖边。”

      陈老七点头:“明白。”

      季无咎又看了韩铮一眼。韩铮会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笑道:“放心过去!老子给你压阵!”

      季无咎点点头,没有再多言。他解下腰间长剑,用布条仔细绑在背上,以免影响平衡。然后脱去鞋袜——赤脚更能感知脚下的情况,虽然冰冷刺骨,但总比滑倒强。

      他走到松木前,先伸脚试了试苔藓的湿滑程度,然后缓缓踏上。

      第一步,稳。

      松木微微下沉,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但立刻恢复。季无咎能感觉到脚下木质的坚硬与湿滑并存。

      他调整呼吸,让内力在体内平稳流转。流云剑法的心法讲究“身如流云,步若飘萍”,此刻用来过这独木桥,正合适。他将意念集中在脚下,感受松木每一丝微小的颤动。

      他展开双臂保持平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步伐不大,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眼睛平视前方对岸的岩石,绝不下看——下面翻滚的云雾和隐约的水声足以让人眩晕。

      山风忽然加大。

      松木剧烈摇晃起来,左右摆幅达二三尺。季无咎身子一矮,重心下沉,双脚如生根般钉在木头上。他感觉到小腿肌肉绷紧,脚趾死死扣住湿滑的木质。待这一阵风过去,才继续前行。

      走到中间时,松木弯曲的弧度最大,几乎成了下坡。季无咎改为侧身横移,用脚底外侧着力,一点点挪过去。这个姿势更稳,但速度更慢。

      崖这边,韩铮等人屏住呼吸。王虎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掐进掌心都不自知。赵四已经下意识地掏出几枚飞蝗石,在手里掂了掂——虽然他知道万一季无咎失足,扔石头根本没用,但这动作能缓解紧张。

      陈老七眼神专注,手中绳索慢慢放出,既不过紧也不过松。他能通过绳索的张力感知季无咎的状态。

      时间仿佛变得极慢。其实从季无咎踏上松木到抵达对岸,不过百息时间,但众人都觉得像过了半个时辰。

      终于,季无咎踏上了对岸坚实的岩石。

      他解开背上长剑,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定了定神,他找到一块凸出的坚固岩石,将铁钩牢牢卡进石缝,用力拉了拉,确保稳固。

      然后扯动绳索,一下,两下,三下——力道均匀,节奏清晰。

      “成了!”韩铮大喜,重重一拍大腿。

      陈老七将绳索这端也固定在岩石上,形成一道简易的护栏,然后扫视众人:“谁先过?”

      “俺来!”李大牛当仁不让,往前迈了一步。

      “你不行。”陈老七还是摇头,语气不容置疑,“你太重。王虎,你先。”

      王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走到崖边。他深吸几口气,学着季无咎的样子脱去鞋袜,赤脚上桥,双手紧紧抓住绳索。

      有了绳索借力,过程比季无咎轻松不少。王虎虽然紧张,但毕竟也是江湖行走多年,胆气不缺,稳稳当当走了过去。踏上对岸时,他冲季无咎咧嘴一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

      接着是赵四、周三、周五、郑七。赵四身法灵活,过得很快;周三、周五互相打气,也顺利通过。

      轮到郑七时,他站在崖边,脸色苍白,腿肚子直打颤。周三在对岸喊道:“郑七!别看下面!抓紧绳子,一步一步走!”

      郑七咬牙踏上松木。走到一半时,一阵强风袭来,他惊叫一声,身子歪斜,险些摔下。对岸季无咎眼疾手快,猛地一拉绳索,硬生生将他拽正。郑七脸色惨白如纸,连滚带爬过了桥,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没、没事吧?”周五蹲下问他。

      郑七摆摆手,只是喘气。

      轮到孙二时出了问题。

      他胸口有伤,行动本就迟缓。走到桥中间时,伤口忽然一阵剧痛——或许是绷带勒得太紧,或许是刚才攀爬时牵动了。他闷哼一声,身子一晃,脚下打滑。

      “抓紧绳索!”对岸季无咎大喝。

      孙二死死抓住绳索,整个人吊在半空,双脚在湿滑的松木上乱蹬,却找不到着力点。松木因这突如其来的重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断裂。

      “撑住!”韩铮在对岸急得团团转,却帮不上忙。他恨不得自己冲过去,但理智告诉他不能——那样只会添乱。

      季无咎当机立断,对已经在对岸的王虎等人道:“拉住绳索,慢慢往回拽!注意节奏,别太猛!”

      他自己则踏上松木,竟是往回走!

      “季少侠,危险!”陈老七在对岸惊呼,这是他这一路上第一次提高声调。

      季无咎恍若未闻。他步履如飞,在湿滑的松木上竟比在平地上还稳,几个起落就到了孙二上方。这一手轻功让对岸的陈老七眼中闪过惊异之色。

      “孙二,松一只手给我!”季无咎蹲下身,伸出右手,声音沉稳有力。

      孙二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但他信任季无咎,松开了右手。季无咎一把抓住他手腕,运劲上提。与此同时,对岸王虎等人配合默契,用力拉拽绳索。

      两人一上一下,配合无间。孙二借力,双脚终于重新踩上松木。季无咎扶着他,一步步挪回对岸——这次他走得很慢,几乎是拖着孙二在走。

      踏上实地时,孙二腿一软,跪倒在地,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滴落:“多、多谢季少侠救命之恩……”

      “不必。”季无咎将他扶起,“伤怎么样了?”

      孙二解开衣襟,绷带已被鲜血浸透大半。虞清瑶准备的伤药虽好,但刚才那一番挣扎,伤口显然崩裂了。

      季无咎皱眉:“需要重新包扎。”

      “俺来。”李大牛从行囊中取出干净绷带和金疮药——这些都是从黑石寨缴获的。他粗手粗脚,但动作仔细,先清理伤口,再敷药,最后用干净绷带重新包扎。整个过程,孙二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额头冷汗直冒。

      对岸,只剩下韩铮和陈老七。

      陈老七看向韩铮,语气恢复了平静:“韩大侠,你先?”

      韩铮咧嘴一笑,拍了拍陈老七的肩膀:“陈老哥先请。老子最后压阵——这是规矩,当老大的得断后。”

      陈老七也不推辞,点点头,走上松木。他是山里人,过这种桥如履平地,甚至不需要抓绳索,只是虚扶着保持平衡,速度比季无咎还快,转眼就到了对岸。这份从容让众人都暗自佩服。

      最后是韩铮。

      他将泼风刀绑在背上,大踏步上桥。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个看起来粗豪的汉子,过桥时竟异常稳健。他每一步都踩得极重,松木被踩得吱呀作响,却稳稳承受住了。山风吹来,他身子随风摆动,却始终保持着诡异的平衡——那是一种经年累月在危险环境中磨练出的本能。

      “好功夫!”陈老七忍不住赞道,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称赞别人。

      韩铮哈哈一笑,最后几步几乎是小跑过来的,震得松木剧烈摇晃。踏上对岸后,他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回头看了眼那根孤零零的松木,啐了一口:“这破木头,还不如黄河上的浮桥稳当!”

      人都过来了,陈老七将绳索仔细收回,铁钩小心收好:“这绳索还能用几次,不能丢。山里行走,这些东西能救命。”

      季无咎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过了中天:“晌午了,找个地方吃饭歇息。”

      陈老七指着前方一片松林,那里隐约可见水光:“那里有眼山泉,地势也平,适合歇脚。再往前就得赶路,天黑前必须到野人谷。”

      众人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松林。果然有一处清澈的泉眼,泉水从石缝中汩汩涌出,汇成一个小水潭。水潭旁有块平坦的巨石,正好可以坐人。林间鸟鸣阵阵,与刚才险峻的栈道形成鲜明对比。

      大家卸下行囊,生火做饭。干粮是烙饼和肉干,就着泉水吃。虽然简陋,但走了半天险路,此刻能坐下来吃口热食,已是莫大享受。

      李大牛从背囊里掏出一小包盐,小心翼翼地撒在肉干上:“嘿嘿,这是俺从寨子里顺的。吃肉没盐,没味儿。”

      赵四笑道:“大牛哥,没想到你还挺细心。”

      李大牛憨厚一笑:“俺娘说的,出门在外,吃好喝好才有力气打架。”

      众人围坐一圈,默默进食。经历了刚才的惊险,此刻的宁静格外珍贵。

      吃饭时,陈老七指着北方隐约的雪山轮廓,那是阳光照耀下的一片银白:“那就是雪狼岭。看着近,还得走两天。岭上终年积雪,比这里冷得多。今晚咱们得赶到‘野人谷’,那里有个山洞可以过夜。若是露宿,非冻死不可。”

      周三忍不住问:“陈老哥,雪狼岭真有狼群?”

      陈老七啃了一口烙饼,咀嚼片刻才道:“有。不是普通的狼,是雪原狼,个头大,毛厚,成群出没。前年冬天,我亲眼见过一群,二十多头,追着一头受伤的麂子,那阵仗……”他摇摇头,没说完。

      王虎握了握刀柄:“咱们九个人,还怕狼?”

      陈老七看他一眼,淡淡道:“在平地上,九个人自然不怕。但在雪山上,人是猎物,狼是猎手。它们熟悉地形,耐寒,能熬。咱们不行。”

      季无咎默默记下陈老七的话,又问:“陈大哥对这一带如此熟悉,常来采药?”

      陈老七沉默片刻,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他缓缓道:“不只是采药。我在这山里活了四十年,打猎、采药、带路,什么都干过。”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也帮人逃过难,躲过仇家。这山里,藏了不少秘密。”

      这话里有故事,但季无咎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不必深究。他只是点点头,表示明白。

      韩铮却来了兴趣:“陈老哥,听你这意思,见过不少江湖事?”

      陈老七笑了笑,笑容有些复杂:“见得多了,也就看淡了。江湖恩怨,打打杀杀,最后不都是一抔黄土?不如在这山里,逍遥自在。”

      季无咎心中微动。陈老七这话,似乎别有深意。但他没再问,只是默默喝水。

      饭后稍作休整,队伍再次出发。接下来的路虽没有鬼见愁那么险,但也不好走。山路崎岖,时而上坡时而下坡,有些地方需要攀爬,有些地方需要涉过齐膝深的溪流。

      季无咎始终走在队伍中段,既能照应前面的陈老七,又能顾着后面的伤者。他注意到,陈老七带的路确实是最优选择——看似绕远,实则避开许多危险地段;看似陡峭,实则都有可供攀援的着力点。这是个真正的山里人,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季无咎心想。有他带路,去寒冰渊的成功率大了不少。

      日头偏西时,他们抵达了野人谷。

      这山谷夹在两座高山之间,谷中长满参天古树,树冠遮天蔽日,光线昏暗。谷底有条小溪,水流潺潺,水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陈老七说的山洞在小溪上游,洞口被厚厚的藤蔓遮掩,极为隐蔽,若非熟知地形绝难发现。

      陈老七拨开藤蔓,一股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空间颇大,足可容纳二三十人。洞壁干燥,地面铺着厚厚的干草和枯叶,显然常有人在此歇脚。洞角堆着些柴火,还有几个陶罐、石锅之类的简陋炊具。

      “这地方是我和几个老伙计发现的。”陈老七说,声音在洞里有些回响,“有时候进山打猎采药,一待就是十天半月,这里算是个据点。偶尔也有路过的猎户、采药人在这儿歇脚,大家都心照不宣,用了柴火的之后会留下些粮食或者是钱财——山里有山里的规矩。”

      韩铮环顾四周,赞道:“好地方!易守难攻,还有水源。陈老哥,你们可真会找!”

      陈老七熟练地在洞中央升起火堆,火光驱散了洞内的阴冷。李大牛去溪边打了水,煮了一锅野菜汤——野菜是路上随手采的野蕨、山葱,加上切碎的肉干,也算一顿热饭。汤滚了,香味弥漫开来,众人都觉得饥肠辘辘。

      吃饭时,郑七终于缓过劲来,小声对周三说:“周哥,今天可吓死我了……那桥,我再也不想走第二次。”

      周三拍拍他肩膀:“没事,都过来了。咱们跟着季少侠和陈老哥,肯定能到寒冰渊。”

      周五凑过来低声道:“你们发现没,季少侠今天过桥救孙二哥那身手,简直神了!那轻功,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就没见过几个!”

      赵四听见了,也压低声音:“何止轻功,那份胆识和决断才难得。换个人,谁敢再走回去救?”

      王虎闷声道:“所以韩爷让咱们跟着季少侠,是有道理的。”

      这些低语季无咎都听见了,但他只是默默喝汤,不发一言。他知道,赢得这些江湖汉子的信任不容易,需要实实在在的行动。

      饭后,陈老七安排守夜。他主动守第一班:“这山谷夜里常有野兽出没,野猪、熊瞎子都可能来。你们不熟悉情况,我先守着。下半夜风大,野兽一般不来。”

      季无咎道:“我守第二班。”

      韩铮拍拍胸脯:“那老子守第三班。王虎你们几个,该歇歇歇,伤还没好利索呢。明天还得赶路,都养足精神!”

      安排妥当,众人各自找地方躺下。赶了一天路,都是又累又乏,很快就响起鼾声。李大牛的鼾声最响,像打雷一样,但没人抱怨——大家都太累了。

      季无咎躺在干草上,却睡不着。

      他听着洞外的风声、水声,还有远处隐约的狼嚎——那声音悠长凄厉,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瘆人。思绪飘得很远。

      萧慕云他们现在到哪了?按计划,他们应该往东南方向,寻找一处隐蔽的村落或山洞。石大师的伤势有没有恶化?虞清瑶一个人照顾伤者,会不会太辛苦?她虽然医术精湛,但毕竟年轻,又是女子……

      还有那个疯癫的老人,那个关于父亲的“真相”……如果老人说的是真的,那自己这些年坚信的一切,岂不是个笑话?但如果是假的,为何那些细节如此真实?为何萧慕云也暗示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眼下最要紧的,是赶到寒冰渊,取得冰魄玉髓。石大师等不起,玄苦大师等不起。其他的,等救回石大师再说。

      洞口的火光摇曳,陈老七盘膝坐在那里,背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孤独。这个在山里活了四十年的汉子,有着怎样的故事?他提到“帮人逃过难,躲过仇家”,又对明教分坛如此了解……难道他真与江湖有很深牵连?

      季无咎忽然觉得,江湖之大,自己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以前总以为正邪分明,善恶易辨,如今看来,这世界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人心如这深山,表面宁静,内里却藏着无数秘密、危险与抉择。

      但复杂又如何?他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剑茧的硬度。再复杂的路,一步步走,总能走通;再难的关,一关关过,总能过去。这就是他的道,从今往后,他只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想着想着,倦意终于袭来。季无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洞外,山风呼啸,林涛阵阵。

      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而对这支九人队伍来说,更艰险的旅程,也才刚刚开始。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945951/1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