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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怀玉是广昭送走的。
七年之期,自从知道顾老爷要撵人,怀玉就开始下决心了。
敬轩的决心很大,他能为他下跪磕头绝食,算是他不小的造化,可当顾老爷问:
“要怀玉留下,算作什么?”
就看到他眼里闪过的犹豫和与自己同样的迷惑。
问得好呀!
怀玉也很想问问:“我算做什么?”
敬轩答不出。
“你倒是说呀——”
被逼得急了,只好乱说一气:“发小,兄弟,把子,陪读,一起玩儿的。。。”这七年怀玉扮演的角色,数来宝似的全诹上,觉得说得还不够,吸了好长一口气,再继续:“奴才,下人,使唤的,治病的,一起——,一起,一起。。。”
“是不是要说,一起睡觉的?”
怀玉脸刷白。
顾老爷板起面孔:“一起睡的,若是男女,那叫什么?”
敬轩有些惧色:“成了婚的,叫夫妻,没成婚的,叫嫖妓。”
“呸——”顾老爷一口啐在他脸上,劈头盖脸:“不知羞耻的东西!”
“那一起睡的,男人,又叫什么?”
敬轩不语。说不出口。
怀玉忽然想起何伍定在他后背贴的纸条,替他在心底暗暗答道:“相公。”
一词定乾坤。
顾家撕破脸留,他也没骨头再给人拆分了。
早走,早体面。
临走前,最后一次不体面的救他。
失去意识的人大多陷入了自我的疯狂中,敬轩亦如此,在疯狂中,他又作了侵略者。没有刀枪战火,铁踢践踏,也照样伤人。
水火本不容,水却救得了火,火也耗殆了水。
怀玉身不由己。
自那夜起,每隔数月,就会发一次热。
大夫说是热毒攻心,多吃中药调补,房事不宜多,此乃后话了。
广昭给怀玉寻了个安身立命之所,求了自己曾在戏班里拜的师傅收下怀玉。戏班安师傅爱财更爱才,见怀玉是个出众的,年纪虽说有些大,还是收了广昭的礼金,签了关书,画了押。怀玉跟师傅学戏,一边到各地跑码头,搭草台班,一班一班地演,从小龙套,到挑大梁,一点儿一点儿地磨砺。
等到出了科,旦也像个旦的作派架式了,安师傅带着戏班又辗转回了京城。
京戏,始终还是在京城扎根的好,再好婆娑树,要结出长生果,也要有肥沃的土壤。
安师傅立志要把怀玉培养成名旦,所以一定要回北京。
为了打开局面,安师傅让段璃与怀玉搭戏。
段璃乃武生出科,最擅长抡大锤,耍长枪,每一次赵子龙的回马枪亮相,都能搏个满堂彩,而且眉眼登样,吊稍勒头后,台上的古人堆里,他就是最俊的一个,也善唱花脸,绰号“琉璃片儿”,嗓门又亮,又干脆。
段璃比怀玉大几岁,已小有名气。
怀玉不比段璃,他学戏晚,可天姿好,修了几出拿得出手的戏,也算是大器晚成。
一生一旦,两个人最搭得起棚的,就是《霸王别姬》。
几年后,顾敬轩也留学归国,顾老爷立即为儿子订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对方是姑苏绸缎富商之女。绸缎行叫瑞蚨祥,有名的老字号。
新婚之夜,新娘的红盖头迟迟不被掀开。
敬轩呆呆望着大红的盖头,掀开,渴望的,是另一张脸。
红烛滴泪,春宵一刻,千金散尽。
一只白色蝴蝶,不知从何处而来,落在新娘盖头上,展翼待飞。
敬轩痴痴地望着,忽然笑了,对着它默念:“走了还回来?”
立刻又绷紧脸面,扬手把那蝴蝶驱走。
“走了,就别回来!”
如今,顾敬轩任司法局局长的秘书,来日方长,前途无量,那样儿的,找几个不来?
他冷静地执起竹棍,心中不起波澜。
盖头挑起,新娘眉间一颗痣,朱砂红,右眉骨。
他怔住。
与此同时,天地各一方:
红色挑落,却不是新娘的盖头,操琴司鼓,怀玉着戎马红装,扮穆桂英骑马上阵,马鞭一扬,亮相请好:
“好!好!”
“成怀玉!成怀玉!成老板——”
十八九的旦,扮相俊俏,身段一流。
京城广德楼,人山人海。
这么多人,只为一个雀跃,那就是成怀玉。
在京城连唱十场,场场爆满,红透了大小戏园。
台下一个人看得尤为仔细。
“千金易得,美旦难求。”
金文锡微微一笑,看了一下口袋里的金怀表,时间还早,捞起长衫,直奔后台而去。
怀玉正卸妆。
一支玉蝶金钗在枝头摇曳着,驻翅在面前,尤自抖着,怕生似的,寒蝉若噤,连气都不敢出。
金文锡大气不敢出,细细地瞧:
嫣红从眉抵晕到两腮,由浓渐淡,血色透过脂粉在他眼底,是嘛,台上的美人,日日滋补,哪容得雪白一片?
怀玉斜睨,眼皮也不抬,寒气却自泄漏。
金文锡不觉,仍动情调笑:“果真是,春色——满园——”
“啪——”金蝴蝶惨遭零落,碎成几片跌落尘埃,还未飞上花冠,就此折翼。
“哎,可惜了。”
金文锡从地上拾起残破,丝毫不愠,转手丢到了墙根,与一些残料破絮为伍。
好短的生命。
怀玉立在妆镜前,镜里的古人还没摘下片子,依旧是一身古服,身后的今人却一席考究西装。忽地迷惑了,今人怎么就能肆意戏弄起古人来?
他不怒,反笑:“那爷该去春满园啊,那儿的姑娘个个春光无限好。“
金文锡仍不知趣,继续打诨:“看了成老板的戏,哪里还用去春满园?您是分不清,戏台上,您比女人还女人,春满园的那些个女人,呵呵,怎及得上您一分?”
怀玉寒笑:“分不清的恐怕是您。。。您有耐性也好,等我卸了这身沉重,您倒断断,我是女是男?”
金文锡当然有耐性。
成怀玉唱了十场,他就看了十场,不过那都是在台前,看他风华绝代,看他颠倒众生,这下了台,是头一次。他与自己打了个赌,赌他见了成怀玉卸了这身戏装的样子,还有没有兴致再来看他唱第十一场。
他果真挑了把椅子,坐在一旁静静地瞧着。
这就算是较上了。
怀玉无奈,只得边卸妆,边盘算如何脱身。
像这样有点体面的公子哥,自打回到京城,见了不下数个。有的是的的确确的捧场,有的是为了体面,借结交角儿抬高身价,有的是出于对京戏的喜爱,也就是票友,还有的,就是对旦角儿本人产生了兴趣。
今儿这个,恐怕就是最后一种。
怀玉素颜,着一袭灰白色长褂,落落立在当地:
“您看着呢?我是男是女?”
金文锡一双英目,上下一扫,含笑道:
“下一场您唱哪折?”
怀玉答:“霸王别姬。”
金文锡当即起身。怀玉松了口气。
哪知他行至门口,忽然转身,扬眉道:
“您的虞姬,金某捧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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