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宠之下

　　月华楼的掌柜拍手叫好，笑道：“今夜这灯，便归世子了。”说完便吩咐小厮取下挂在玉钩上的花灯，亲手递给周谡。

　　他放下手里的弓，接过掌柜手中的灯。这盏灯比普通的花灯大了不少，在他手中却显得大小正适。他举起灯，定定地看着其中一扇灯面。

　　他神色淡淡，可沈卿却能明显看见他眼底跃动的欢喜，毫不隐藏，如此坦然地暴露在她的眼前。她顺着周谡的目光看去，那扇灯面似乎比其他几扇更加精致华美，一个身穿绯衣的少女弯腰，手肘抵着窗柩，一双星眸弯弯，看着屋内捧卷端坐的少年。少年则身穿白衣，束发戴冠，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中的书卷，未瞧少女一眼。窗外的桃花初绽，一只雀鸟落在枝头，偷偷地看着这温馨美好的一幕。

　　沈卿自然认得这幅图，这是三百年前魏国长公主和周晏在忘雁山求学时的场景，据说在长公主死后，周晏为她作了这幅画，便在回周国的途中死在了氓山。

　　周晏是周国有名的谋士，可是在四国中的名声并不大好。作为细作潜入魏国，与长公主谈了场风花雪月的情爱，却在大婚之日把整个魏国都献给了当时的周公，何等狡诈之人！作为谋士，他是天下第一。作为情人，他未免太过冷石心肠。

　　她看得出，周谡十分喜欢这幅画。他的那双深褐色眸子映着烛光，仿佛黑夜中最明亮的星火。
　　他提着灯，一步步走下台阶，朝沈卿走去。

　　沈卿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原本想往后挪动的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开了，只能眼睁睁瞧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略带病气的面容总算有了点绯色，眼中的欢喜之情却消失不见，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寡淡。他冰冷的声音在沈卿的耳畔响起，他说：“沈姑娘可喜欢？”

　　他说这话时，语气淡淡，实在不带任何情绪。若是换成别人，沈卿定会以为这人是在调笑自己，可换成周谡，她便觉得他只是单纯地问自己是否喜欢罢了。

　　她点点头，笑道：“这灯很好看。”

　　而周谡接下来说的话几乎让她不知所措，他伸出手，将手中的花灯递给她，说：“既然姑娘喜欢，那便送给姑娘了。”

　　沈卿吓得立马屈身行礼，推拒道：“世子，这于理不合。”是的，这的确于理不合。她还是个未定亲的姑娘，怎能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世子送的花灯。

　　聂明楼欠揍的声音响起：“子昶啊，到底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从前可未曾见你送过别的姑娘东西。”

　　沈卿成功地被他这句话逗得脸红了，她感觉自己的脸颊上似有两团火在燃烧，几乎要将她烧熟了一般。

　　一旁的三殿下不忍她如此窘迫，摆手道：“表妹，世子说起来也算是你的表兄，表兄给表妹送个礼物，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沈卿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周谡是安阳王的嫡子，而安阳王是她母亲的表兄，说起来还真与自己有些关系。也是，京都这些世家，哪个与王室没些沾亲带故的关系。

　　她只好硬着头皮接过周谡手中的花灯，低头道谢。

　　她实在不敢去看周谡的表情，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会在刚才当着众人的面拂了他的面子。上天怜见，她只是被世子吓到了而已，绝无半点对世子不敬的意思。

　　“这灯实在好看，可惜本殿技不如人。哎！可得想想回去如何哄梅娘了。”三殿下合扇拍打掌心，皱眉摇头。

　　整个京都都知道三殿下最是疼爱这个小妾，可偏偏王上也不管，任由他宠妾不娶妻。幸而三殿下懂分寸，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让人也抓不住把柄，于是便随他这么去了。

　　沈卿屈身恭送三殿下离开，一旁的周谡和聂明楼却只是微微颔首，一副事不关己的的样子。

　　她举起花灯，看着那扇灯面，上面写着几行清隽的小字：“云华如玉，笑语嫣然。殷殷吾妻，何曾如梦？”她看见这几句诗，倏地鼻头一酸，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泛滥开来。

　　无人知道周晏是否心存愧疚，是否后悔莫及。可从这幅画，这首小诗，她似乎能感受到他对公主云华的浅诲爱意和对少年往事的追思留念。

　　细作与公主，从最初的相见，就注定了是一场悲剧的开始。不是细作暴露惨死，便是公主国破家亡，古往今来没一个能有好下场。

　　她偏头看向一旁的周谡，后者正抬头看着空中绽放的烟火。烟火映亮了他的脸庞，是光与影的交错变幻。

　　第二日，安阳王世子在花朝节送沈卿灯王的事情便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世子虽说常年征战，可好歹也是个意气风发的正常男儿，有些儿女心思也正常。也人说是沈卿央求世子帮她夺花灯，世子不好拒绝，这才有了这出事情。

　　那夜，沈卿最终还是没寻见碧霜她们，是周谡派人将她送回了将军府。

　　归来时已是深夜，月光皎洁明亮，天上零星地挂着几颗星子。沈卿坐在周谡的马车内，心里十分不安。那盏花灯静静地摆在小桌上，灯内的烛火已经快要燃尽，只余下一抹微弱的火光在摇摆跃动，似乎马上就要熄灭。她是没想过要坐周谡的马车回来的，可是聂明楼硬是将她推上了马车，而一旁的周谡则是视而不见，仿佛默认一般。最后的结果便是她坐马车回府，而周谡和聂明楼则走回世子府。

　　她瞅了瞅车内的陈设，除了几个软垫，便是放了几本书的小桌了。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一看，竟是自己十分喜欢的《古通史》。这本书讲述了从高宗时至两百年前间的历史，辞藻精简，文笔斐然，读起来很是让人入迷。周谡似乎十分喜欢看这本书，书页已有些泛黄，封面也磨损了不少。

　　沈卿随手一翻，竟发现其中一页被折了起来。她将那页展开，上面写了几行字：“庆元十五年腊月初十，魏国破。公主荣华自南威门一跃而下，以身殉国。城下公子晏下马探看，已无鼻息，当即吐血昏迷。越两月，晏死于氓山，随侍立无字碑。可悔耶？可憎也。”

　　在下面，是铁画银钩的两行小篆：“悔，非吾所能得也。”莫非周谡乃是荣华公主的拥护者，沈卿的脑子里一下蹦出了这个想法。想到今晚他看那扇灯面时的痴迷与认真，她心里更是肯定了这个想法。她也佩服荣华公主那样的女子，可她不可能做出如此大义凛然的事来，毕竟生命可贵，她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马车听了下来，车外的马夫唤道：“沈小姐，将军府到了。”

　　沈卿将那页纸折回原样，放回原位，确保周谡应该不会发现她动了这本书后才起身撩开车帘。
　　将军府的门口灯火通明，她的父亲此时正站在门口，负手踱步，一脸的急躁不安，一旁的采琴和莺莺伏跪在地，泣不成声。

　　“父亲。”她跳下马车，提着裙子朝沈寺崇走去。

　　沈寺崇今夜戌时方从校场回来，进了府下人却禀报说沈卿还未回来。他当时只想着她定是贪玩忘了归家的时辰，沈卿虽说玩闹了些，可做事向来极有分寸，况且身边还跟着两个小丫鬟，总不会出什么事。结果待他用完晚膳，采琴和莺莺两个丫头却哭着跑进前厅，说小姐与她们走散了，就连廖家的小姐也不知去了何处。这时他才急了起来，一抬头，早已月挂高楼，华灯初上。这时，整个将军府才骚动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辆华贵的马车从黑夜中驶来，停在了将军府门口。里面的人撩开车帘，跳下马车。众人仔细一瞧，不正是他们家的大小姐吗，于是皆如释负重地长吁了一口气。今夜，可正是鸡飞狗跳的一夜啊。

　　沈寺崇看见沈卿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下来。他点了点沈卿的额头，佯装怒道：“你这孩子，总算是回来了。”

　　沈卿摸了摸额头，赔笑道：“父亲，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

　　看着她这嬉皮笑脸的样子，沈寺崇就算是有火也发不出来了，他对这个宝贝女儿向来纵容的很。

　　身后的车夫待两人说完话，方才开口行礼：“沈小姐，这是您的花灯。”

　　沈卿这才想起自己将灯落在了车里，只得在众人的注视下将那盏巨大的花灯接了过来。

　　车夫低头抱拳，恭敬然后驾车而去。

　　沈卿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想着待会儿该如何应付自家父亲。

　　果不其然，待那辆马车消失在夜幕中后，沈寺崇转身看着沈卿，眼中满是探究的意味：“这是谁家的马车？”

　　“呃，是安阳王世子。”

　　“周谡？”沈寺崇显然被她这话给惊讶到了。他与安阳王世子并无往来，顶多也就是同僚关系罢了。况且世子几月前方从岭南归来，就连王上都未见过自个儿侄子几面，跟别说沈卿前几日方从漠北回来，如何能认识世子？

　　沈卿咬咬牙，回答道：“是，今夜我与碧霜她们走散后，幸得世子相救，才避免了踩踏之祸。”

　　沈寺崇听了她这话，面色却焦急了不少，忙问道：“那你可有哪里伤到了？”

　　“女儿无事。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无事便好。改日我见到世子，应当好好感谢他一番。”他揉了揉沈卿的头，一双紧皱的眉总算舒展开来，带着宠溺的笑。

　　沈卿将跪着的两个侍女扶起，擦了擦她们眼角的泪，笑道：“这事怪不得你们，当时人群拥挤，走散了很是正常。”

　　采琴啜泣，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道：“小姐，我和莺莺都快吓死了。还好您平安归来了，否则我们俩就是以死谢罪也难以偿清罪孽。”

　　“好了好了，快别哭了。我今夜都没吃东西呢，你们去厨房端些吃食到我房中。”

　　采琴与莺莺点点头，提着裙子往里走去。

　　沈卿回头，对沈寺崇说：“父亲，更深露重，快回房吧。”然后对一旁的下人们说：“各位也都回房休息吧。”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他那张在她幼时记忆中十分英俊健康的脸如今随着年岁的增长已变得苍老了不少，征战沙场多年让他的脸庞满是岁月的痕迹和饱经风霜的沧桑。她不得不承认，父亲已经老了不少了。

　　这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物是人非，光阴似箭，匆匆几十年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至于历史，那是留给后人来铭记的。所有人都是时间的过客，它不会因谁停驻，也不会因谁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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