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的剑

　　不是萧离恨。

　　是侯瞬。

　　侯瞬面无表情地正视大家投来的视线：“所以，你们这是怀疑我？”

　　顾人懒的脸色有点难看。

　　没有一个自信满满的男人，被人当众否定猜想时，还能镇定。

　　萧离恨却笑得很开心，吃了那么久的瘪终于能峰回路转，他当然高兴。

　　萧离恨笑道：“真言剂下吐真言，没有人能在这服下这瓶药后说谎，顾兄最了解不是么？”

　　顾人懒转口一笑：“但也许药失了效。”

　　萧离恨道：“顾兄在喂药前，可没说会失效。莫非顾兄不想认账？”

　　顾人懒笑而不语，额头却沁出了冷汗。

　　苏厉男道：“不是他。”她转向侯瞬，“他没有理由。”

　　“替心爱的妻子报仇，这个理由够不够？”萧离恨卷起一缕发，绕在指尖把玩，“他爹要光明正大地杀我，若是我不死，或是我在前往医王谷的路上死了，他就报了不了仇了。”

　　苏厉男叱道：“我说了不是他。”她忽然低声，“我……没有想杀你报仇的意思。”

　　萧离恨笑了。

　　侯瞬却面无表情地走向风仄，负手问：“雇佣你的人是我？”

　　风仄茫然点头：“是。”

　　侯瞬道：“是我，还是长得很像我的我？比如易容成我的‘我’？”

　　所有人一怔。

　　雇佣杀手的可以是侯瞬，当然也可以是易容成侯瞬的“侯瞬”。

　　风仄不说话了，只因他也分辨不出到底谁是谁。

　　侯瞬冷冷地望向萧离恨：“萧兄，你怎么看？”

　　萧离恨是易容高手，他最有可能易容成侯瞬，于是他成了最大嫌疑人。

　　他却不慌不忙，付之一笑：“我有离开过你们视线？”

　　这是很犀利的问题。如果回答没有，就证明不是他所为，如果回答有，就说明他们监视不到位。

　　他们只能回答没有。

　　萧离恨的嫌疑也撇清了。

　　苏厉男忽然道：“会易容的不止萧离恨，当天去买易容材料的还有一人。”

　　顾人懒。

　　顾人懒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抓贼的，反而变成了贼。

　　顾人懒苦苦一笑：“我有什么理由？”

　　苏厉男一旦涉及到自家事，就会变得强硬起来，她道：“那你又有什么理由跟着我们？”

　　顾人懒确实没有理由，他的任务只是到带回萧离恨为止，过后的事情其实已经与他无关。

　　顾人懒脸色稍稍变化，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与萧兄无冤无仇。”

　　苏厉男冷笑：“如果无冤无仇，为何要帮我们监视他？你的说辞不足为证。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与萧离恨有过节，唯有你没有，越是没有，我越觉得可疑。就算是与萧离恨没有过节，谁又知你与侯瞬有没有过节？”

　　苏厉男的态度强硬，一时竟将顾人懒问得无言以对。她虽然对侯瞬冷漠，但世上怕是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珍视家人。侯瞬是她家人，所以她会维护到底。

　　顾人懒摇头轻叹：“只怕我说不是我，你们也不信。”

　　苏厉男咄咄逼人：“我不信。”

　　顾人懒道：“你又信侯兄？”

　　苏厉男冷笑：“就算我不信他，他也得带着萧离恨去医王谷，然而我不信你，你就不能去。”

　　顾人懒很为难：“我只是想帮盟主，以报其恩德。”

　　苏厉男道：“不需……”

　　侯瞬挥手打断了苏厉男的话，然后拱手对顾人懒道：“这段时间日多谢顾兄的照拂和帮助，来日方长，我定到梅雪峰拜访，以表歉意。”

　　这是很明显的逐客令。

　　侯瞬容不下任何有嫌疑的人，哪怕可能是误会，但不能排除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是武林盟主之子，他要确保万无一失地将萧离恨送到医王谷，完成他的任务，不能让人诟病。

　　于是顾人懒被请离了队伍，他只能独身离去。

　　没有顾人懒，就只能让侯瞬与萧离恨同住，车夫与秦世遗同住，王羽钏和苏厉男分别独居。

　　是夜，王羽钏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缝，王羽钏左顾右看后，悄声离开了房，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向一间破庙，时而紧张地看周围有没有人。

　　破庙门一关，一位全身黑衣的高大男人负手而立，冷声道：“风仄死了。”

　　王羽钏一惊：“怎么回事？侯瞬明明把他放了。”

　　黑衣人冷哼一声：“他骨头全碎，筋脉尽断，你认为是何人所为？”

　　王羽钏浑身发抖：“石化神功。”

　　这门功夫不但刀枪不入，人还如石一样坚硬，轻则断骨，重则碾碎人体。

　　一个日夜挂着笑脸的人，狠起来却是个要人命的恶魔。

　　“哼。”黑衣人忽然一掌震碎了旁边的烂桌，拳头紧握，“为了这桩买卖，我失去了一位杀手。”

　　王羽钏吞咽了一口唾沫，浑身抖动不停：“我们是金钱交易，生死不论。”

　　“若不是你易容成侯瞬，他也不会被顾人懒杀死。”黑衣人怒指王羽钏，“昔日我得承你父亲之恩，方答应你派我的人去刺杀萧离恨，结果你非但易容成侯瞬，还给错杀人信息。”

　　住在天字一号房的男人。不巧，这个男人成了顾人懒。

　　然而事实当真是给错了杀人信息吗？

　　当王羽钏告别黑衣人，走回夜色的时候，他嘴角弯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就在他之后，车夫从夜色中走出，飞速赶回客栈给侯瞬报信，却在半路，突见一道黑影掠来，截住了他的前路。

　　萧离恨在房内哼着调，看着正坐在对面，一言不发盯着自己的侯瞬，笑眼眯了起来：“侯兄，整晚盯着我，你不累？”

　　侯瞬不说话。

　　萧离恨又道：“长夜漫漫，你不找你的小娇妻共享天伦之乐，来看着我这个臭男人干什么？莫非，”他一惊，忽而捂住自己胸口的衣襟，“你也有男风之好，想对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家妇男下手？”

　　侯瞬的眼皮一跳，还是沉默不言。

　　萧离恨苦恼地皱眉：“虽然我喜欢男人，可我不喜欢你，你别想我会喜欢上你，我是不会从的。”

　　侯瞬的眉头挑高，眉心已经不悦地皱了起来。

　　萧离恨没有脸皮，没有脸皮的人自导自演起来，就跟无赖一样，他一会扮做被人轻薄的女子嘤嘤哭泣，一会像失了身的少年痛嚎。

　　侯瞬出身豪门，从不浸淫这种荒唐事，所以他走了。

　　走了就能变成聋子和瞎子，听不到，看不着。

　　但他的人还没走。

　　车夫来了。

　　萧离恨不嚎了，他问：“你也要守着我？”

　　车夫道：“是，少爷。”

　　萧离恨笑了。

　　车夫是侯奕棠的人，为什么叫萧离恨“少爷”？

　　世上有很多车夫，侯奕棠有，萧离恨也有。

　　萧离恨的车夫原本不叫车夫，从萧离恨救了车夫开始，车夫就叫车夫。

　　萧离恨会易容，车夫也会。所以现在站在萧离恨面前的，是已经易容成侯奕棠车夫的车夫。

　　那么侯奕棠的车夫呢？

　　“车夫死了。”秦世遗从窗外跃进来，冷声道。

　　萧离恨问：“死得可干净？”

　　秦世遗道：“我用了你的刀。”

　　萧离恨的刀下无尸，被他杀的人，只会剩下一滩尸水。

　　秦世遗将萧离恨的叶刀还给他，他将其别回腰间，心满意足地看着车夫和秦世遗，露出计谋得逞的笑。

　　萧离恨是聪明人，聪明人就不会让自己狼狈地变成别人的棋子，相反，会让别人变为棋子。

　　王羽钏就是一枚棋子。

　　进城前晚，他和秦世遗故意让偷听的王羽钏听到“侯瞬父子可能是陷害萧离恨的人”、“顾人懒是唯一能杀死侯奕棠的人”的信息，于是王羽钏就会跟侯瞬父子是他杀父仇人划上等号。

　　顾人懒是能杀死杀父仇人的人，但他又是侯瞬父子的人，要怎么才能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

　　很简单，嫁祸。

　　于是有了“侯瞬”雇佣风仄，有了“杀住在天字一号房的男人”。王羽钏其实让风仄杀的不是萧离恨，是顾人懒，他之所以不直接说杀顾人懒，是因为说杀“住在天字一号房的男人”，能让人联想到要杀的是萧离恨，这就能掩盖他的真实目的。

　　王羽钏武功很弱，有时候也很愚蠢，但再没见识过风浪的小子，经过很多事后也会变得机灵起来，因为不机灵，就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永远也别想报仇。

　　现在顾人懒和侯瞬相互猜忌，两人不能同心协力，王羽钏的目的就已初步达成，萧离恨也借王羽钏的手收拾掉了一个麻烦。

　　没有人能让萧离恨吃瘪，就算是武林盟主，也休想掌控他的生死。

　　他的命从认识秦世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交给了秦世遗。

　　顾人懒离开后，他们连夜赶路，抵达了医王谷。

　　医王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群妙手仁心的医者聚集居住此处，常年与外界隔绝。

　　欲入医王谷，需得卸下武器、放下仇恨和丢掉身份，无论什么人，能进医王谷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需要救治的活人，另一种是救不活的死人。

　　萧离恨是需要救治的活人，但其他人不是，所以他们被拒之门外。

　　你可以不服武林盟，但你不能不服医王谷。因为你可能会受伤，可能会命悬一线，而医王谷就是给你第二条命的救命恩人。

　　医王谷不让进的人，就算是武林盟主之子，也别想踏入这里半步。

　　医王谷的引路人带走了萧离恨，而其他人只能在医王谷外的客栈等候。

　　苏厉男很焦躁不安，她既担心萧离恨恢复不了内力，又担心他恢复后成为众矢之的。

　　反而是秦世遗很镇定，他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苏厉男忍不住问：“你不着急么？”

　　秦世遗闭目答道：“急而无用。”

　　苏厉男问：“若是他有个万一，你不担心？”

　　“医王谷从不杀人。”秦世遗沉稳地道，“也不准他人杀人。”

　　苏厉男一下被堵住了，不知该说什么。相比情人关系的秦世遗，她的担心反而越矩了。

　　苏厉男正准备离开客栈出外散心，忽见方离开半个时辰的萧离恨走了进来，面上带笑，一脸喜庆。

　　苏厉男一喜：“你回来了？”

　　秦世遗睁眼站起，和侯瞬同时走到萧离恨面前，面对萧离恨的笑容，他的表情反而凝重起来。

　　苏厉男欣喜地问：“你的内力恢复了？”

　　秦世遗却冷不丁地道：“你很不好。”

　　苏厉男一怔。萧离恨春光满面，笑容灿烂，有哪里不好？世上莫非还有医王谷解不了的毒？

　　萧离恨还是在笑，笑容越来越盛，目光掠过苏厉男后，停在秦世遗的脸上：“秦兄，若我死了，你会殉情么？”

　　秦世遗呼吸一沉：“不会。”

　　萧离恨笑得更开心了：“为什么？”

　　秦世遗道：“若我死了，谁人替你报仇，谁人给你坟头倒醉仙酿，谁给你找怡红楼的姑娘给你唱曲。”

　　萧离恨朗笑：“秦世遗，世上只你一人懂我。”

　　他忽而停下笑，一点点地收起笑意：“但我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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