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与华裳

作者:安紫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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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幕定风波


      十一幕定风波
      卷尽残花风未定
      休恨
      花开元自要春风

      时间转眼到了四月。按唐制,每月朔日、望日是为大朝。而四月初一的大朝,更为隆重,在帝都江宁的文武职事官九品及以上者、弘文馆及国子监学生皆需至太极殿朝参。

      四月初一,天还没亮,绛帻鸡人传呼报晓,江宁京师城内的院落被陆续点亮。晨钟敲响,坊门、城门依次开放,官员们骑马鱼贯而出,浩浩荡荡地朝着安福门、延喜门进发。

      在众多骑马或者牵马的身影中,马车就显得格外醒目。有辆旧马车自常乐坊西门出,拐了几次弯,至延喜门外方停。一位绯衣公子扶着马车慢慢下来。这位公子的容貌称不上绝色,但却很耐看,在绯色官服的映衬下更显清越。

      说起绯衣,周围的官员品级差不多,官服也都是绯色的。但能将绯色穿的这么出尘的,大概就只有赵一诺一人了。

      提起赵一诺,文官和武官和他都有些交情。这倒不是因为他在御史台任职。御史台主掌监察弹劾、肃正纲纪,兼有监审之责。上至陛下,下至九品小官,都在其职责范围内。御史台设正三品御史大夫一位,正四品下御史中丞两位,可偏偏御史大夫和另一位御史中丞的职位都被致仕的老臣领去,只剩下了这位赵中司在御史台管事。文武百官自然对这位赵中司敬爱有加,但谈及交情,特别是武官的交情,可就不是凭借一个官职就能得来的。

      迄今为止,赵一诺的人生,可以分为两段,十五岁之前和十五岁之后。恰巧,他的仕途也可以这么分。

      十五岁之前,他是赵国公府的嫡长子,四皇子李珏的伴读,有着一身好武艺,曾随着他父亲赵国公平定边境之乱。和武官们的交情大致就是在那时交下的。

      十五岁之后,他依旧是四皇子李珏的伴读,却成了赵国公府的长子,且还是个被赶出府的长子。最要紧的是“长子”前的那个“嫡”字,不知不觉地被抹去了。

      唐国嫡庶分明,体现在方方面面,譬如可以体现在人们看你的眼神,譬如可以体现在你的仕途婚娶是否顺利。对于这一点,赵一诺体会颇深。

      十五岁那年,他的戎马生涯画上了句号。他开始跟着李珏在国子学认真上课。那些同他有交情的文官,差不多都是在这时才真正结交下,比如他的老师林祭酒。

      于是,不管当年看他的眼神如何、现在看他的眼神又如何,且碍于他的职位不管和他有无交情,四周的官员都纷纷向他打招呼。叫“赵中司”者有之,叫“赵公”者有之,叫“言若”者有之,赵一诺均依着交情远近、年纪长少、官职大小,一一回了礼。

      赵一诺用一幅谦和有礼的样子曾迷惑了相当一部分人,教他们以为赵一诺失了武艺后也失了血性,说白了就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可在一年前,赵一诺就是这样从容淡定、恭谦清和地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替陛下处理了英王的羽翼。说起来,那羽翼竟也包括一位皇子。

      故而,赵一诺谦和,周围的官员只得比他更加谦和。一番番谦和下来,延喜门开了。众官排好队,整整衣冠,一个个打起精神进了江宁宫城。

      进宫城要唱籍,还要挨个检查官员们的鱼符。说起来所谓的礼仪规制大概也是人们不愁吃喝后的发明。赵一诺当年意气风发提枪上阵时一度认为这真是个多余的东西,而现在他在御史台任职,上朝时还有检查百官是否有失朝仪的职能。可真是风水轮流转。

      今日上朝的内容和以前大同小异。礼部上书,说的是四月廿五春日宴之事;户部上书,说的是上一季税收之事;御史台有几个御史上书,弹劾江陵和武陵长公主,理由是不守妇德。

      碍于先帝和几位太妃的面子,李珏只得小惩大诫,罚俸半年,禁足三月。而后,众臣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了那位刚刚回宫、年方十五、并未指婚的广陵长公主身上。碰巧,有几位大臣手中的文书正与广陵长公主有关。

      对于这一点,李珏心里相当清楚。但他今日并没有心情说此事。一是因为驸马人选已然内定,多说无益;二是因为,广陵的身体……他心绪凝重起来。他从未想过这个整天活蹦乱跳气色很好的妹妹身体这么弱,奉御竟说是一种奇毒所致。他有点愧疚,觉得自己操之过急。只是,帝王心中的愧疚,终归只能放在他自己的心中,岂能容他人随意窥探?

      这边太极殿里,李珏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几位大臣推举这个,推举那个,觉着像是在看一场闹剧似的;那边后宫承香殿中,也有一场闹剧正在上演。

      承香殿中,华裳刚起身,只穿了一身素白中衣站在床榻前,脚边跪了一地的侍女。她紧抿双唇,眼中跳跃着愤怒与悲伤。

      “三娘要以身体为重,”芸香跪在地上,眼中带着泪花,“您的身体刚有些起色,此时若再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是啊,殿下的身体要紧。”周围的侍女也纷纷附和道。

      “陛下若是知道三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定会生气,”芸香又说,“三娘还是莫要出去了。”

      “陛下?”华裳喃喃低语,觉得气闷,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跌坐在床上。芸香连忙拿了件衣裳给她披上。

      前几日她突然在殿内昏过去,把包括李珏在内的人都吓得不轻。李珏虽恼怒她不答应这门婚事,但血脉相连的亲情也不是放在那里好看的。他连忙差人将尚药局的奉御宣来。尚药局设在宫城之外、皇城之内,当那名年近六旬的老奉御到了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刻钟。

      而当这名奉御在众目睽睽下探清了脉象,思虑再三后得出结论,又过了两刻钟。

      “殿下的脉象看似平稳,却比常人凝滞,是一种毒性所致。这种毒在殿□□中蛰伏已久,已然被调停,于性命无碍。却不知为何又被激发出来。如果不加以控制,很快就会蔓延至心脉——”

      “到底是何毒?”李珏冷言打断他。

      “尚药局典籍中曾有记载,此毒名为‘无情’。选天下最温和易得之物炼制,因药性相融相克,方成剧毒。若心绪平和,不生杂念,一生无忧;一旦沾染红尘,”老奉御说着,额上直冒冷汗,“若又逢万念俱灰……无药可救。”

      “万念俱灰……哼,若万念俱灰,心存死念,本就无药可救,”李珏脸色阴郁,“广陵现下如何?”

      奉御恭敬地说:“殿下曾得高人相救,毒性已退去五分。微臣开一副药剂,辅以针灸。只要日后心绪平和,即使毒性不能尽除,也可保平安无虞。”

      不断地熬药、针灸,针灸、熬药,承香殿上上下下的宫人小心翼翼地伺候了两日,连大气都不敢出。到廿九下午,这位小主子总算醒过来了。不再提心吊胆的同时,也不敢松怠半分。

      李珏下了禁令,所有的知情人均三缄其口。旁人来打听,也只是以“长公主身子弱又染了风寒”这样的理由给打发了。李珏下的禁令威慑力是巨大的,就连华裳本人也不知情,也习惯性地当做了个小风寒。她说不清楚自己对这位皇兄的感觉,有本能的畏惧,也有不可察觉的哀伤。

      “是啊,陛下会生气,”华裳拢了拢衣裳,“陛下一生气,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但本宫不过是要出去透透气,你们也要拦吗?”

      声音变得凌厉起来,芸香的身子颤了颤。这是她第一次听着华裳自称“本宫”。长公主一开始入宫不过是发些小孩子脾气,旁人哄骗几句也就过去了。不想短短几日,这位小主子的性情已经厉害了什么多,冷厉已经被磨砺出来。

      “殿下还未痊愈,等卢司医来看过也不迟,”芸香婉言劝道,“这会子殿下还要更衣,免得失了规矩。”

      卢司医就是那日被赵一诺请到京兆府的女医监。前几日她被召来为华裳行针,李珏便把她调到了殿中省下属的尚药局,且准她暂时住在承香殿。

      芸香向来胆大心细,连提的建议都十分合理,合理到华裳都没有办法拒绝。

      “芸香,你过来。”华裳唤道。她递给芸香一个小锦袋,又耳语了几句。芸香犹疑了一下,还是接过那锦囊,去办那件华裳托给她的事情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今日大朝,赵一诺必定会来,华裳只是想让芸香在下朝的路上将他请来承香殿。华裳不知道的是,御史台的官吏每日都需朝参。选了这么个日子,只是无意间更惹眼罢了。

      华裳一开始闹着要出去,也不过是为了见他一面。她很想当面问问他,他到底要干什么。她想问他,他当初是存了怎样的心思把她带到江宁来的,在赐婚这件事情上他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如果他是有意这样做的,又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非要娶自己不可。

      经过这么多事以后,存于心底的那一点点欢喜似乎都被消磨殆尽了。可若不是有着那一点点微不可查的欢喜,她又怎会愤怒至此?

      芸香这次的手脚慢了些。待她拿着锦囊中的承香殿令牌领赵一诺过来时,华裳已经换好衣裳,坐在案几后吃着早膳。芸香使了个眼色,殿内的宫人都退下。她轻轻将门合上。

      才几日不见,赵一诺自然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清贵淡漠的样子,对待华裳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的恭谦有礼。可华裳的态度同以前相比就大不一样了。上次见面,她还会心中不忍,还会外冷内热地说出“你的腿是怎么回事?”这样关怀的话。现在她瞧着他,只感觉到不知不觉间涌了上来的怒气。

      若没有那次意外,他没有武功尽失,也没有失了嫡长子的位置,也当是个惊才艳绝的人物。如此人物,陛下会容得下吗?

      华裳冷眼看着他行礼、站好,看着他平淡如水的眼神,竟一时无言。

      “听闻殿下身体抱恙,微臣一直担心。今日看殿下的脸色,确实好多了。如此臣也能放心了。”赵一诺温和地说。

      “放心什么?是放心本宫的身体,还是放心赐婚的旨意可以顺利下达?你一定比我更清楚!”华裳一脸嘲讽地看着他。

      “自然是——”

      “我不愿意听你这些真真假假的话!”华裳冲他嚷道,“我只知道在你出现之前,我的生活平静安和。自从你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先是阿娘,再是我的身份,然后是我的婚事……赵一诺,你究竟要干什么?”

      面对华裳的连声质问,赵一诺面无波澜。他缓缓开口道:“殿下……这是要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微臣身上吗?”

      “难道这不是你做的好事吗?”

      “殿下自出生便是公主,岂是微臣之过?殿下身份尊贵,婚事自有陛下定夺,岂是微臣之过?若微臣并无过错,殿下对微臣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是了,她说的这些话都没有用处。她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当年的事和他根本没有干系,他只不过是揭开这一切的那个人。既然一艘船早晚都要偏离航线,又会在乎到底是哪阵风将它吹走的吗?

      “但有一点你无法否认,”华裳的目光从戚哀逐渐变得冷硬,“你把云家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陛下。”

      “这是微臣分内之事,”赵一诺说,“云家是江南大户,自是巡查的重点。微臣绝不会欺瞒陛下。”

      “对,你永远都不会欺瞒他,你的忠心天地可鉴!陛下拿云家做威胁,逼迫我答应。我也确实答应了。这下你满意了?这下你的目的达到了?”

      赵一诺眉心一跳。他终于明白了那日李珏不甚在意的那句“广陵会同意的”是为何了。让人就范,要么是引诱,要么是胁迫。让李珏迫使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屈从,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他也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情。看华裳的反应,估计以为这是他告诉陛下的良策。

      “此事确与微臣无关,请殿下相信微臣。”他沉声说。

      “你与此事无关?你会看不出这件事给你带来的利好?还有什么事是你不能做的?”华裳恨恨地看着他,“赵一诺,我为何要信你?”

      “我当时相信你,跟着你来到江宁。虽然我并没有打算长久待在你身边,可你第二日就带我入宫。时至今日,我的种种遭遇皆是拜你所赐。就算不是你的过错,我为何还要信你?”

      一字一句,如寒风利刃,将赵一诺脸上平静如水的面具划破。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伤心、愤怒,这都是在他预料之中的,纵然没有办法一时间抚慰,可也会慢慢被时间抚平。更何况,他已对陛下说,会护她一世,又怎会食言?

      现在的问题是,华裳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日后要如何相处?

      “殿下要如何才肯信微臣所言?”

      “你若能回禀陛下,让他取消赐婚,我就考虑相信你。”华裳说。

      一抹笑掠过赵一诺唇间。“若是取消赐婚,殿下就不必再与微臣有所牵连。那时,殿下的信任对于微臣而言又有何益处呢?”

      孰轻孰重,赵一诺一听便知。他定不会答应华裳这个幼稚无礼的条件。

      华裳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全然冷下来。赵一诺记得,这双眼睛有过很多种眼神,有她自诩的“欣赏美色”,有肆意快活,有正直坚定,有怒火连连,可从未像现在这样充满着冷冽嘲讽的光芒。

      “赵公子,也许在你们眼中,婚姻不过是利益相关、可以交易的买卖。可是在我心中,我要嫁的人是我要托付一生的良人,需得两情相悦。现在我心里没你,你心里没我。你应允下这桩婚事,以后也是自食苦果。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还要互相折磨呢?”

      “殿下怎知我心里没有你?”突如其来的一句,谁也没有想到。赵一诺望向华裳的目光,傲然而不可抗拒。

      华裳脸上的表情一僵,旋即说道:“你心里有的那个人,是广陵长公主,而不是我。”

      “殿下不就是广陵长公主吗?殿下一辈子都脱不开这个身份,一辈子都是陛下宠爱的妹妹,又何必深究?”

      华裳轻笑几声。“对,我注定无法逃脱这个身份,从见到你的那一刻便没有办法!”她直直地看着他,“果然,什么我自以为的关心,都是你的应尽之责。你把这一切都看作是你的责任,臣子对公主的职责。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只有长公主这个身份,其余的什么都不是?”

      见赵一诺沉默不语,华裳藏于心底的希冀忍不住冒出头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此刻是多么希望听到他说一个“不”字。良久,他开口,语气还是同往常一样,却足以将华裳从云端打落。

      “微臣不敢冒犯长公主殿下。”他深深一揖。

      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还是长公主,他还是臣子。在他心里就只剩下君臣二字了吗?华裳不知道自己气从何来,随手抓了个东西朝他扔过去,根本没有注意自己扔的是什么,而扔东西的方向上站着的人是谁。

      先是一声闷响,然后是瓷器打碎的声音。华裳一抬眼,吓了一跳,连生气都顾不上了。

      她扔过去的东西,是薄胎描花的茶杯;里面的茶水,是之前芸香倒进去的西湖龙井。那杯茶她嫌太烫还没有动,刚刚被她扔到了赵一诺腿上——正是先前听说有疾的那条左腿。

      这茶杯也很长眼,不偏不倚砸到了伤痛处,继而摔到地上,完成了它的光荣使命。所以,这一地碎片不难理解,赵一诺倒在地上也不难理解。可是他正巧倒在这一地碎片上,着实把华裳吓了一跳。

      她几乎是从案几后跳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到了他身边。她咬牙切齿地说:“你就不知道躲一躲吗!”所幸几块大的碎片还都在地上。暗自放心的同时,她拽着赵一诺的手臂想把他拉起来,却被他另一只手拦下了。

      “殿下敢不敢和一诺打一个赌?”他说。

      “你先起来——”

      “殿下不敢吗?”声音提高到华裳无法忽略。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意识到了赵一诺之前的所作所为让她多么厌恶。她索性放开手,左手手腕却被赵一诺一把抓住。

      “你要赌什么?”她狠狠地盯着他。

      “赌殿下是否心甘情愿地嫁给我,”他一字一字、极其认真地说,“我们以三年为期。在此之前,只能先委屈殿下妥协于陛下,任何事情都要如常进行,包括赐婚,包括婚礼……如果三年之后,殿下还是不愿嫁给微臣,那微臣便上书陛下,请求和离。从此我们再无干系。”

      华裳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你以为我傻吗?三年为期,我至少要嫁给你两年。两年一切都尘埃落定。还没有干系?要是连孩子都有了——”

      华裳突然住口。孩子?她想到哪去了?她脸红起来,干脆别过脸不再看他。

      “一诺可以保证,三年内我们仅是名义上的夫妻。”赵一诺说着,脸颊也微微泛红。

      “你以为你能强迫的了本宫?”华裳恶狠狠地说。

      “哦?殿下现在不已经屈从于这桩赐婚了吗?”赵一诺轻声说,正好踩在了华裳的痛处上。

      “你——”华裳被气得说不出话。

      “一诺可以保证在和离之后,云家依旧是云家,不会受损。”赵一诺又说,正好抓住了华裳最在意的东西。

      华裳的思维飞速地转着。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嫁的。如果不答应他,到时再想和他撇清楚关系,譬如和离,只怕难上加难;如果答应他,无非是拖上三年,两人各取所需,到时候好聚好散,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我凭什么信你会遵守承诺?”她冷冷地问。

      “殿下若是不信,就只能顺带赌一下自己的运气了。”他淡漠地说,仿佛事不关己。

      “好,我们一言为定。”

      在华裳说完这话的时候,赵一诺松了口气,身体晃了晃,不免抓紧了那只手。华裳的左手自幼无力,根本禁不住他这样一拉。再加上地上洒的都是水。她脚下一滑,人向后倒去。

      华裳不知道自己身后有片碎瓷片映着的光亮闪了闪。她只是惊诧于一向漠然的赵一诺为何会伸手垫在自己脑后。

      华裳在慌乱中和赵一诺对视着。他的眸中还是很平静,华裳什么也看不出。可华裳的心却越跳越厉害。她心里有一个很小的声音说,赵一诺并不是任何时候都一派漠然的,最起码上次在普牢里,他喊出的那一声“耐冬”,决不可用漠然来形容。

      华裳心乱如麻,正要挣扎着站起来时,听到头顶有个威严的声音说:“你们在干什么?”

      是李珏。也只有他能这样悄无声息地进来。

      华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总之,他们二人站起来时都有些衣容不整。两人的衣裳都沾上了茶水,也都被碎瓷片划了几道。

      “广陵,你先说。”

      华裳心跳得更加厉害。她瞥见赵一诺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是。广陵将赵中司叫到承香殿来,想和他说说话。然后……然后杯子摔了,我们也摔了。”

      华裳含糊地说着,越说越觉得丢脸。待她说完,瞥见一旁的赵一诺弯了弯唇角。

      “言若,你说。”

      “回禀陛下,事实确如长公主所言。”他面不改色地回道。

      “言若,你先下去吧,”李珏说,眼睛很尖地看到了赵一诺掩在袖中的、正在流血的手,“承香殿有位司医,你去包扎一下手。”听他这么说,华裳急急看向他的手,这才发现绯色的袖子已经染湿了一片。

      赵一诺退下了。殿内只剩下李珏与华裳两人。华裳想起上次两人独处的情景,不寒而栗。

      “我记得,上次你还不愿意嫁给他,怎么今日突然想起找他说话了?”李珏负手踱到她面前。

      “广陵记得,陛下说过,可以召他来承香殿。”华裳回答得硬邦邦的,并没有不敬,可也没有亲近之意。

      “你我兄妹之间,不必如此生疏,”李珏走近她,为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琬儿,我才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亲人。”

      亲人吗……华裳抬眼看着他威严俊朗的容貌和漆黑深沉的双眼,突然觉得这词放在他们二人之间实在是讽刺。

      就在前几日,他还拿云家来要挟她嫁给他的心腹。她苦苦哀求,泪满衣襟。那时,他心中只有他拔除太后势力的计谋,又哪里有半分亲情?

      华裳跪下行了个手拜礼:“先为君臣,后为兄妹。广陵不敢忘记。”

      年纪轻轻就成为天下至尊的俊朗男子右手抬在半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他看着自己的妹妹如此说,心中生出一阵悲凉。他本以为找回的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却不料只是天下万民中又一个对自己俯首帖耳的臣子罢了。

      而他清楚地知道,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的发生,怨不得他人。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别无选择。

      “你起来去看看言若罢。”李珏扔下这句话便走了。

      华裳一时没转过弯来。待她满腹疑惑地走到配殿,才明白为何要她来看了。

      一来,赵一诺的手伤得确实不轻,手背上不知怎的割了一道很长的口子;二来,正要为他包扎的那个人是住在自己殿内的司医卢晚翠,就是那日在京兆府和赵一诺说话的人。当时她还是太医署的医监。

      其实,华裳完全理解错了李珏的用意,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头上冒着无名怒火的长公主殿下冲进来把司医拎到了一边,自己拿起了包扎用的纱布和药粉。

      “殿下,还是我来吧。”卢晚翠有些惊诧、有些担心地说道。她惊诧于华裳的做法,担心于赵一诺在华裳魔爪之下的那只手。

      “殿下,这使不得。”赵一诺也在一旁轻声说。

      “你安静些!”华裳低吼道。经过几日的相处,卢晚翠也知道了这位小主子的性情。她心想这位长公主兴许又有什么鬼点子,犹疑了一下便退下了。华裳拿了些药粉闻了闻,发现这气味并不陌生,正是治外伤的金疮药。以前他们三人一起出去玩闹时,与臣总会带一瓶。与臣很少受伤,华昭皮糙肉厚,大多数时候这药粉都用到了她身上。

      华裳在伤口上洒了药粉,又撕了几条纱布。动作一开始略显生疏,到后来熟练起来,仿佛只是在温习这个过程。

      纱布缠了几道,最后在手腕上打了个漂亮的结。华裳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心情大好。可她一对上赵一诺闪烁不定的目光,火气就又上来了。

      这次和她预料的淡漠或是恭敬都不一样。赵一诺抓住她的手:“是谁教给你这种包扎方法?”

      华裳觉得莫名其妙。这种包扎方法是与臣教给她的。那日她去追兔子磨破了手掌,与臣就是这样给自己包扎的。只不过,这些都是前尘往事,无须再提。

      赵一诺此时很不对劲,单凭他抓住自己的手这一点上看就很不对劲。他平时不是不近女色、不染风月吗?华裳暗暗猜测,难道他在调查云家的时候,连带着把她和与臣的事情也调查得清清楚楚?“你想怎样?”华裳挣脱他的手,警惕地看着他。

      “你从哪里学来的?”赵一诺紧追不放。

      “我不记得了!”华裳大声说,那架势倒像是护着什么珍爱的宝物。

      “是同一个人是吗?”赵一诺走上前去,他每向前走一步,华裳就后退一步,“这和教你剑法的是一个人,对吗?”

      华裳已退到了墙边,一双带着委屈和不解的明眸看着赵一诺。她在心中不断地想着,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已经同现实妥协,赵一诺不是也和她立下了赌约?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知道自己心中最隐秘的部分?就让那一切都随着岁月沉寂难道不好吗?

      这次,华裳和赵一诺又想到了两处去。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过往、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比如说,婚事对于华裳来说是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而对于赵一诺来说则是责任,是他不需思考就要履行的义务。就这个问题,两人已达成了初步共识。至于现在赵一诺在想什么……

      华裳只需要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便会知道此时的赵一诺绝不会对长公主殿下以前的感情经历有任何兴趣;若他有兴趣,也不会当面质问她。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同江陵和武陵长公主那样到处沾花惹草,赵一诺也绝不会多问一句。赵一诺关心的是,华裳到底和晋国慕容氏有什么关系。

      那套剑法,是慕容氏先祖所创,非嫡系子孙不传;那种包扎方法,只有晋军才会用,只有晋军才会最后系一个那样的结。这绝不会是巧合,而这些赵一诺并没有告诉李珏。李珏本就多疑,同华裳也不太亲近。这件事若是闹出来,只怕他们以后都会心存芥蒂。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华裳说,“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他和你是什么关系?”赵一诺逼问道,紧盯着华裳,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华裳的反应是赵一诺未曾想到的。他想的多半是这位小主子为了故意气他而不肯如实相告。又或者她是晋国的奸细,之前的天真烂漫都只是掩饰——不过这种可能性少之又少,那么多的细节都是契合的,连司封石都承认了她的身份。

      泪水一滴一滴从华裳的眼中滚落,她蹲在地上,掏出手帕在脸上胡乱抹了抹,低声呜咽。

      “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什么关系也没有……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算,就算我喜欢他也没有用。我是那么喜欢他,曾经、曾经我以为他也是喜欢我的,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他有一点点喜欢,我就心满意足了……我骗了自己三年,我一直盼着他回来。可他从来没有回来过,一次也没有,就连信也没有,除了、除了告诉我他再也不会回来以外,一点音信都没有……”

      华裳的情绪已经崩溃,赵一诺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对于她断断续续说出的话,他很快就理清了。她一直喜欢教他剑法的那个人,而那个人三年前离开了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在余和的时候,他已经把云府调查研究的十分透彻,故而他认为,华裳说的那个三年前离开余和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云府大公子容与臣。

      “十岁时被商氏收养,与二公子云华昭一起受教于书院夫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与二女云华裳情投意合;二十岁时以已行弱冠礼为由外出游历,至今未归。”这是他印象中那位素未谋面的容公子的资料。

      赵一诺本无意踏足少女的隐秘心事,可既然事情由他引起,他就有责任陪在她身边安抚她。他慢慢蹲下,从袖中掏出了一方手帕,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绣着一角兰花的手帕很快就被弄脏了。也许是哭晕了头,华裳竟随手扯了赵一诺的袖子来擦泪。赵一诺想着这件朝服早就在主殿弄得不堪入目。反正已经脏了,就不介意弄得再脏一点了。所以他并没有阻止自己的袖子沦为华裳的手帕。

      等华裳反应过来时,已经太迟了。她红着眼睛愣愣地看着赵一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对她来说,赵一诺曾经是清心湖那个自成风景的淡漠公子,曾经是令她欣赏令她叹息的高不可攀的人物;而后他变成了那个颠覆她生活的罪魁祸首,变成了和她立下赌约的未来夫婿。

      他曾经给她取名叫“耐冬”,他曾经在一旁静默地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爱听的话本,他曾经在跳马车的时候把自己圈在怀里,他曾经在她初入宫城时对她温和地说“不要怕,有我在”,他曾经在普牢里带着她爱吃的桃花晶糕突然降临……就在刚刚,他还慷慨地拿出自己的袖子给她擦眼泪。

      一点一滴的细节浮现在华裳眼前。她突然讨厌不起来眼前的这个人了。她心里的怒火已经被自己的泪水浇得七零八落。

      “别哭了。”他温声说,用另一只干净的袖子给她擦了擦脸。华裳突然双手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你说,与臣哥哥还会回来吗?”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赵一诺,好像他的回答会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和对方的身份。

      她是广陵郡长公主李琬,和余和云家没有半分关系。而他是陛下的心腹、她未婚的夫婿。现在她问他未婚的夫婿,自己的青梅竹马会不会回来。回来,又要做什么呢?

      其实华裳早就明白容与臣再无可能回来,只是她此时太需要用旁人的回答来给自己一点坚持下去的希望,哪怕这个希望是海市蜃楼,遥遥无期。

      赵一诺垂下眼眸,用袖子给她擦擦眼泪。华裳怔怔地看着他,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就在她要放弃希望的时候,赵一诺开口了。

      “会的,他会回来的。”他抬眸,声音低缓而坚定,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中早已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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