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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
我与他初见时,他独坐在距离长安城不到一里路的茶铺里喝茶,头上扎着一顶软脚幞头,两条黑色幞头带子像一对兔子耳朵,无精打采地垂在脑后,十分颓废的模样。那时他刚刚看完皇城前高高悬挂的榜单,发现自己再一次名落孙山后,便舍下了一起上京赶考的旧友,独自一人打马回曹州老家。
他的身上涌动着若隐若现的菊花香气,我如同受了蛊惑,便坐在了他的面前。
这个身上融合了书生的斯文与剑客的洒脱的男子看了我一眼,将手中佩剑往桌上一放,又拍了一点碎银,爽朗地叫道:“茶博士,再上一壶茶来。”
“别看我这样落魄,家中可是有钱的很。相逢即是有缘,这壶茶我请你。”他将茶碗朝我伸过来,见我没有反应,便笑着往我面前摆着的茶碗碰了一下,将茶一饮而尽。
我又是欣喜,又有些失望。数百年过去了,他的模样与性格彻底变了,但我寄托在他魂魄上的那朵菊花此时正悄然绽放在他的颈后。他的确还是陶生,只不过不再是那个有些孤单,有些偏执,有些懦弱,总想义无反顾却总是瞻前顾后的陶生了。
我曾经恨极了他那过分善良的性格,但当这一切都随着转世轮回消失不见时,我的胸口却像失去了什么,空荡荡的。
“你对这个好奇吗?“他主动将头发和衣领撩开,露出那片青斑的全貌。”这是胎记,我出生就有的。说来也奇怪,我母亲说我小时候这还只是小小一块,随着岁数增长,这胎记也不断长大,变成了如今菊花一样的形状,就好像一个花苞逐渐绽放了一样。”他笑道,“可见天下万物皆有灵性,不止长安和洛阳是什么福祉仙地。”
我与他相对而坐。宽阔的官道上不时有马车奔驰而过,扬起漫天尘埃。盛唐的气候虽已渐渐颓靡,但仍然尽力维持着太平的假象。我举起摆在面前的茶碗抿了一口,甘苦微甜的滋味沿着舌尖在口中弥漫开来。
我想起我第一次喝茶的时候,很自然地又回忆起第一次喝酒的时候。
终于化成人形的那天,陶生刚刚走完他短暂的生命,他躺在床上,那双平日里总是温柔抚摸着我的双手紧紧抓着一只素陶罐。两年前女子死去的那一日,他就是用这双手点起了一把绝望的火将女子的尸体烧尽,又用这双手捧起女子的骨灰放进陶罐里。
窗外风雨交加,南山上大雾弥漫,陶生死去不久,我看见他的魂魄渐渐浮出躯体,从我身边飘出窗外,就这么迅速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只觉得脑内嗡鸣作响,就像那几道雷电是从我的体内骤然炸开的一般。
我在一个雷雨的夜里,在南山脚下的茅屋中化成人形,窗外的菊花纷纷摇曳身姿为我道喜,可我来不及欣喜。我甚至不记得给自己赤裸的身躯披上体面的皮囊,只是冲到陶生面前像个酒徒抓过倒在桌上的酒壶猛地往嘴里灌。
酒是辛辣而又凄楚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对它趋之若鹜,但我急于尝试这种能让人产生如春梦一般幻觉的液体,只因为连魂魄都失去的我,除了这壶酒,再没有什么能让我与陶生相连。
“我要去曹州,你要去哪?“年轻人放下茶碗,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去哪?若不是知道他不会再带有前世的记忆,我真想仰天痛快地大笑一场。这数百年,我本就一直追寻着你的脚步而走,如今找到你的踪迹,除了那个三面环海,犹如飘浮在海面的一座孤岛的小城,我又能去哪呢?
他便邀我同行。我走进狭窄的马车棚,和他的行李挤在一起,他曲着腿坐在外面赶马,操起乡音,哼起了轻快的小曲,一派潇洒,仿佛离开长安之后,天地又开阔了起来。
我本也该受到他的感染露出笑颜,但他末指上那始终系着的红线又让我隐隐担忧起来。
四百多年前的一个夏季,一个白衣人从天而降,将一截红线系在陶生的末指上。白衣人说,他是天上仙人,那截红线,牵的是一段命中注定的情缘。
可笑的是,我身为花妖,能与魂灵相通,却不相信这世上有神有仙,自然也不会相信这所谓的狗屁情缘。
直到那个女子出现在一场秋雨中,我看着陶生撑着一顶素净的油纸伞推开篱笆。红线越缩越短,最后消失在两人相握的手心里。
那女子曾经出现过,在那场渐生凉意的秋雨到来前的那个冬夜,她晕倒在陶生的屋外。那晚陶生一人独酌,狭窄的屋内只有一盏孤灯,一盆炉火。女子倒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我透过窗,清晰地看见那女子指尖的一抹红光。那晚月光如斯皎洁,将皑皑的白雪映照得如同白昼。那抹红线就如同一道横跨银河的鹊桥闪耀在一片洁白中,将陶生与女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陶生喝醉了,并没有听见屋外的声响。我虽然心中隐隐存着忧虑,但仍有一丝不忍与不屑,于是陶生在我枝叶的轻抚下苏醒过来,看见了那个女子。
女子身上的冻伤处不少,一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后半夜又发起了高烧,危在旦夕。陶生无限内疚,一口咬定是自己的疏忽导致女子受了如此重的伤。他就是这样一个同情心泛滥的烂好人。
女子苏醒后告诉陶生她姓苏,家住百里之外,去往亲戚家探亲的路上遭逢风而迷路,陶生几经周折找到了女子的家人,那是一个极为富庶的权贵之家。陶生辞谢了他们的谢礼,女子也安然回到了家中。
我本以为他二人就该从此山高水远,两不相见。毕竟在那个时代,穷书生与贵族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结局只存在于说书先生的故事中。因此再次看见红线两端近在咫尺的时候,我只能咬着牙兀自发笑。命中注定的情缘?纵使摆在我眼前的事实如山一般,我也绝不会认。我本该在那个上巳节就死去。既然我得以活下来,见到了他,只因为我是道行浅薄的花妖,无法幻成人形让他看见,让那个女人钻了空子。若一定要有处发泄,我只恨自己无能,却绝不会将这种无能归咎于所谓的“命中注定”。
这种近乎偏执的想法随着眼前人的出现燃烧得更加疯狂。
年轻人姓黄名巢却无字。“别人有字,我就偏要无字,为什么人人都要一模一样?”他挥了挥马鞭,言语间颇为得意的样子,忽又转过头,晶亮的眼睛直视着我,“你信命吗?”
他手指上那闪着红色微光的细线此刻正如游丝一般飘荡在空中,那么单薄,根本不堪一击。
“不信。”我说。
他的眼中骤然腾起熊熊烈焰:“如果将来……我从一尾鱼肚中取出布帛,你愿助我一臂之力吗?”
我为他突然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剖白感到惊讶,同时也为他的勃勃雄心感到一丝欣慰。
他伸出双手摆在我面前,我也欣然伸手与他交握。马车依旧在官道上疾驰着,被扬起的沙尘遮挡的前路多少有些看不清,但我和他都很清楚,只要一直往前走,不要后退,总有一日能走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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