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

作者:林子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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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月满则亏


      夜市上依旧熙熙攘攘,沸反盈天。

      “是这家?”闻笛偏头问过一句,得到肯定回答后对摊主认真道,“烦请帮我拿一串山楂最大糖衣最甜的,我弟弟嘴巴刁得很。”
      在摊主调侃的笑中,柳十七默默地涨红了脸,使坏抬脚踩住闻笛的靴面。而闻笛巍然不动,显得甘之如饴,朝他无比腻歪地弯起眼角,倒是把十七看得不好意思,不作声地把踩住他的脚挪开,装作无辜地去认真钻研烛光下的糖葫芦。

      闻笛把他抓得太紧了,两个青年男子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手牵手这事似乎不太正常。但柳十七悄悄环顾四周,又觉得没人在意他们是挽着手还是牵着手,顿时改了主意,认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他们分开那么久,失而复得,闻笛和他一样都太激动,还没回过神。

      他脑子转得飞快,糖葫芦被举到嘴边时柳十七本能地舔了口,察觉异常后又是一抖,见闻笛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认真道:“甜吗?”
      表情严肃得像当年问他是不是真的吃过了饭……柳十七为自己的荒谬念头羞愧了一瞬,连忙点点头,从闻笛手中接过了糖葫芦。
      闻笛又不是小孩了,怎么可能因为把这点芝麻蒜皮当作天大的要紧事?

      “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闻笛总算问出从刚开始就憋着的问题,“七年了,我从能离开西秀山就一直暗中探寻你的下落,可人脉毕竟有限,不知道你是死是活。那年我去过长安,才发现天下那么大,找你就像大海捞针……”
      柳十七正欲同他讲实话,立时记起伊春秋曾说对外人不要提他们的下落,于是撒了个谎,诚恳道:“我在东海。”

      闻笛:“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柳十七面不改色道:“刚开始是被一个路过的商队救了,我想着在玄武镇总会被找到,便跟着他们打算去江南……那边气候好些,适合养伤。走到洛阳时,商队的两位大哥说要留下,我就自己跑了——”
      闻笛:“这么危险?你认识路吗,柳十七你长进了啊,人生地不熟的还敢自己胡乱跑,想过遇上坏人怎么办?你——”

      “没有!”柳十七忍无可忍,一边想闻笛何时这么能唠叨,一边继续道,“走到晋地就遇见了帮我解寒毒的人,他在东海修习,还有几个同门,便把我带去了。这些年我一直同他们在一起,但生怕十二楼的人还在到处寻,就没有在中原露面,你……才找不见我吧。”
      他编得自以为天花乱坠,实则漏洞百出,也亏得闻笛关心则乱,一贯缜密的人在他面前没了原则,不去细想其中诸多不合逻辑之处,以为三千世界无奇不有,大隐于市的高人自然也是存在的,于是十分了然地点了点头。

      闻笛道:“既是这样,那我也放心了。你为什么也挑在这几日来了临淄?”
      柳十七:“……呃。”
      来偷回本门秘籍?找叛徒然后送死?跟着师兄吃吃喝喝?听说阵仗挺大就来看热闹?诸多借口在他脑中挨个转着圈,良久柳十七也没想出能自圆其说的,只好自暴自弃,把山楂咬得嘎嘣响,避而不答了。

      闻笛眉头一皱:“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电光石火间,柳十七找到了个理由:“唔,其实,我是听说这边有武林盛会,各大门派的掌门都会亲临,那十二楼肯定也能来。既然十二楼都来了,你若是没荒废功课,依师父的性格,也会带你来涨一番见识——反正他挺喜欢你的。”
      闻笛心中一喜,那点理智又飞了:“所以你是觉得我会来,才找到临淄的?”

      柳十七蹭了下自己鼻尖,感觉那处有些黏腻,恐怕沾了糖。他把黑锅甩给了解行舟,含糊道:“差不多吧……我和那个一起修习的大哥来的,他就爱到处凑热闹。”
      闻笛觉得没什么破绽了。

      他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暂且忽略掉其中过于惊人的巧合,被哄得开开心心,转头便再给柳十七买了二两糖糕。
      他自是欢天喜地,柳十七却跟在后头半步,糟心地想:“完了,笛哥变笨了,这种不打草稿的谎话都能骗到他……白天那个难不成是假的?”

      周遭陌生的乡音徘徊不去,月色醉人。
      闻笛良久没再说话,牵着柳十七将夜市转过一圈,终于察觉这姿势有些异常,于是松开他,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喟叹道:“像做梦一样……你都这么大了。”
      目光温柔,恍惚间回到了很遥远的过去,柳十七心头一软,刚要说话,身后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闻笛!”
      这一句震彻天地,裹挟着滔天怒火,面前满脸怀念的闻笛突然变了神色,立刻竖起浑身的刺,搂着柳十七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护得严严实实。

      来人亦是白衣胜雪,眉心朱砂,哪怕面有愠怒也不掩绝色。她刚要发作,美目一转忽地发现闻笛身后还有个人,强压着火气收敛了正欲开口的质问,沉声道:“你背后是谁?莫瓷回了客栈,你怎么这么久没回去?”
      他们所在之处恰好在夜市与一处住宅交叉的巷口,身后灯火渐远,月光照出脚下一团人影,那些叫卖声却要听不见了。

      “与你何干?”闻笛说着,不着痕迹地掐了把柳十七的手腕,这是他们从小的暗号,示意柳十七自己先走。
      但柳十七没走,闻笛有些急躁,宋敏儿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手:“我有话对你说。”
      闻笛面上显露出一丝厌恶,丝毫不卖这个面子地抽回来,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师姐,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话在此处说了便是。”

      她疑惑的目光一直纠缠在闻笛身上,看见了闻笛身后的少年,只觉得眉眼有些似曾相识,可又笃定自己并未见过,当即不愿再管,往背后树上一靠,双手环抱道:“好,那便在此说——我的刀是不是你拿走的?”
      闻笛冷静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宋敏儿:“我的刀落在潼关,那时灵犀和我同住,睡了一觉起来突然就不见了。灵犀是你带大的,那么刚巧是灵犀告诉你我的刀丢了,那么刚巧你带着柳眠声的刀要借给我……闻笛,你自己听听,一个巧合是偶然,两个三个……这话有人信吗?”
      闻笛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师姐,我从来没想要撕破脸皮。非要以为是我害你,就拿出证据。”
      宋敏儿低声道:“你算准了我拿不出证据,有恃无恐。郁师兄如今……我见你恨不得华山派要我偿命,我和郁师兄倘若都……渔翁得利的会是谁?”

      似乎听见了很有趣的推测,闻笛真心实意地朝她笑起:“师姐言重了,谁是西秀山的接班人我根本无所谓,而你的命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你——”宋敏儿恼羞成怒,回手作掌向他打去。
      闻笛下盘纹丝不动,左手在柳十七腰间一拍将他推开三尺外,侧身闪过宋敏儿凌厉的一掌,抬手打向她的肋骨。

      宋敏儿大惊,似是没料到闻笛居然还手,连忙朝后疾退。但她只停了一瞬,稍微整理呼吸后又是一掌拍来,这一掌比起方才的“略作惩戒”带了十足的劲道,闻笛只是躲,掌风削过旁边的梧桐树,簌簌然掉下几片叶子。
      她毕竟是西秀山的大师姐,纵然脾性有些浮躁,功夫却一点也不敷衍。

      两人交手之中分明是同门功夫,但也能看出闻笛的确稍逊于她。柳十七在旁边急得差点都要冒汗了,可他不能上前贸然相助。若是被宋敏儿认出来,或者干脆惹来其他十二楼的人,是不是马上左念就知道了?
      既然柳眠声活蹦乱跳的,那当年是谁放走的他?闻笛为他落水、引走郁徵……这些事不只要稍加推测,一定能猜出……罪魁祸首。
      届时闻笛如何自处?

      柳十七尚在胡思乱想,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
      “师姐,得罪了!”闻笛道,不知何时已经反守为攻势,双指犹如点穴之法,朝向宋敏儿喉咙。
      这一式太过凶险,即便他没用力,被抓住后简直丢了身为大师姐的脸。宋敏儿瞳孔微缩,急忙闪身躲过,她裙摆散开圆弧,脚下一滑发出惊呼,而闻笛置若罔闻,变指为掌,拍向宋敏儿后心,直把人掀出一丈远。

      “给脸不要脸的小畜生!”宋敏儿何曾被人这样羞辱,她顿时大怒,朝路旁啐了一口,竟拔出了腰间的柳叶刀,挽了个春水刀法的起手式。
      刀锋斩开了平静的夜色,与晚风相触时发出尖锐的声响,柳十七握紧了手间一枚暗器,只待她抢占先机便要从中扰乱——
      “师姐,你这就是逼我了。”刀锋近在咫尺,闻笛突然笑着说了一句。

      宋敏儿心下疑惑,一刻的迟疑,闻笛抬手两指夹住刀刃,手腕微动,顿时一股酥麻顺着金属一路递到宋敏儿掌心。她短促地“啊”了声,握刀的手发软,还没重新握稳,闻笛手指一放,却不收回,直接掐着剑诀朝她下腹而去!
      宋敏儿大骇,急忙撤刀回护,而闻笛早就猜到她的套路一般,另只背在身后的手一扬,几点银光在夜色中尤为明亮。

      认出那是十二楼的暗器“星如雨”,宋敏儿勉强挥袖去挡住,视线遮蔽,重新移开后,闻笛的指尖堪堪停在她的气海穴上。她不敢再动,感觉到一股阴冷之气徘徊不去,而对方额前落下几缕头发,不复平日规整的模样,仿佛立刻变了个人。
      那双凤眼里笑意促狭,指尖的气劲即刻收了,闻笛弓身拾起地上的刀,罩住宋敏儿气海穴的手却没动。

      他把刀往柳十七的方向一抛,柳十七慌忙接住,还没看清楚,就听见闻笛平静道:“师姐,既然你想还给我,做师弟的就却之不恭了。”
      说完这句,闻笛回到了此前双手负在身后的姿势,朝她点了个头,转身道:“我们走吧,待会儿回去迟了,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大哥会担心。”
      柳十七脑子不够用,刚才那一幕还在反复回忆,此刻闻笛说什么就是什么,“哦”了一声,乖乖地任由他牵着走。

      “等一下!”宋敏儿突然出声,她的声音变调,甚至带着一丝惊恐,“刚才那是……踏花归来?他教你折花手了?!”
      闻笛的步子听了一刻,冷道:“什么踏花归来,我不知道。”
      他拢过柳十七的肩膀低头轻声道:“走吧,别怕,她不会认出你的。”言毕他就再不理会宋敏儿,护着人快步从巷口离开。

      “不理她了?”柳十七道。
      闻笛笑了:“她自来看我不顺眼,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这么个道理,都多少年了……”他还想说什么,一片梧桐叶落在闻笛肩头,柳十七缄口,自然地替他拿下去,他们蓦然又贴近了些。心中一荡,他顺手碰了碰闻笛眉心的朱砂印,逗得对方轻蹙眉头:“别闹我。”

      柳十七看见他眼中没了方才的戒备,仿佛这个小动作融掉一层坚冰,立时回到了他最熟悉的神态,温和而纵容。
      这样才是他的笛哥,而不是午后那个果决凌厉的西秀山弟子,有着带雪霜的眼神。

      “她方才说什么?”柳十七和闻笛并肩往客栈走,“师父真教你折花手了?”
      闻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瞥他:“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不猜……”柳十七不屑一顾,接着他贴近闻笛的耳朵,好似听见了很开心的事一般,附在旁边激动道,“那就是教了——真的?”

      闻笛点头:“真的。你走后不久,被师父发现我在偷看折花手的图谱,我以为他会生气,结果他居然说要教我,三十六式折花手我学了七年,总算小有所成。但和师父有约定,不可在人前展示。这次我死定了,回去宋敏儿定要多嘴。”
      他后面说的话柳十七统统没放在心上,他听见前两个字几乎要跳起来了:“教你折花手,那……那你岂不是要……”

      闻笛捂住他的嘴:“别瞎说,这事没个定数,郁师兄还不知道。”
      柳十七挣扎两下,眼睛依然亮闪闪的,当中有无限憧憬。他猛地拍了一把闻笛的后背,没收敛力道,几乎把人打得咳嗽:“笛哥!你太厉害了呀!”

      旁人只道折花手是十二楼不传之秘的绝世武学,融合拳法、掌法与点穴手,招式花哨灵动,与听风步相结合,更是每一式都如同一幅画,因其中最有名的一式“花开堪折”而得名“折花手”。别的门派自然学不去,但他们有所不知,连十二楼中弟子想学,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折花手名字漂亮,姿态好看,可落入实战中却没那般诗情画意。
      与但求一招毙命的春水刀法不同,三十六式折花手,每一式都是杀招,不依靠任何一种武器,徒手取人性命更加显得血腥。修习之中内力气劲最为关键,唯有与天地功法互为表里,否则无法发挥出十分之一的威力。

      普通弟子只知道这气劲仅在十二楼掌门中代代相传,前任掌门既定接班人后便会将其传授,可连他们也有所不知,折花手的修习方式悖逆阴阳调和,对身体损伤极大,极易走火入魔。因此他们才需要渡心丹来辅佐修习,不至于疯溃气竭。
      闻笛看着满心为他欢喜的柳十七,把那后半段咽了回去,风轻云淡道:“也没有那么厉害……别蹦了,这么高的人,稳重一点。”
      柳十七摇头晃脑不为所动,那样子仿佛他已经成了十二楼的大师兄。

      他为这念头惭愧了片刻,记起自己那嘲讽的宿命和执念,突然不忍心告诉柳十七真相。闻笛摸摸柳十七的头,轻声道:“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太多年没人用“孩子”二字评价他,柳十七哑然失笑。

      在望月岛他凡事都挺有分寸,但一遇见闻笛,他就突然觉得自己怎么放肆都不为过了。许是他们认识的时候都还小,闻笛照顾他,待他好如自己的亲兄弟。纵然天涯相隔多年,再相遇时却一点隔阂也无。
      就仿佛他们从不曾分开过,过去的七年恍惚间就轻而易举地消失了。

      二人慢慢地顺着街道走回客栈,闻笛还没同他多说几句话就被一个十二楼的弟子喊走了,柳十七目送他行色匆忙地离开,站在院中极为放松地叹了口气。他仰头望向空中,明月皎洁,西北方的天狼星依旧孤傲地闪烁着。
      清秋梧桐,八月十五未到,柳十七已有了大团圆之感。

      他回到房中时仍带笑意,解行舟正在窗边对月自酌,举杯到一半看见了人,于是桃花眼弯了弯:“这么开心,我猜你是去找那个闻笛了。”
      柳十七掐了把自己的脸颊:“很明显吗?”
      解行舟嘚瑟道:“你的小师兄目光如炬,一见便知。不过那小子真是个人才,我只见他一面就知道不好惹,三言两语拂开了所有嫌疑,还不忘给华山派台阶下……该是左念一手调|教出的。”

      柳十七默默地坐在榻边脱靴,忍了又忍,还是替闻笛辩解道:“笛哥确实很聪明,但他不是你说的那样,他付出了许多。”
      解行舟来了兴致,问道:“怎么呢?”

      “我到西秀山的一年后,他才去到十二楼。原本左念没打算收他,可他每日四更天就去掌门书房外跪着,风雪无阻地跪了半年,真的打动了左念。”柳十七说到此,似乎回忆起当年雪地里跪着的少年,叹息道,“后来发现他天资上佳更甚十二楼许多弟子,左念十分惊喜,他就成了我的师兄。如今见他很受器重……也是应当的。”
      解行舟笑了笑:“可惜了,慧极必伤。”
      柳十七:“你什么意思?”

      “感慨罢了。”解行舟饮了口酒,话说得意味深长,“我只是觉得,他当时不到十岁,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有这般固执和玲珑的心思,如今更是……这种性格的人做什么都步步为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十七,你要警惕他。”
      解行舟难得地严肃认真,柳十七却不以为然,他往榻上一横,无所谓道:“我们情同手足,笛哥不会害我的。”

      于是解行舟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喝自己的酒,赏天下人的月亮。
      那时他只道十七不谙世事,还没体味过什么叫“世事无常,人心善变”。柳十七到了真正要长大的年纪,总要再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痛苦,才能明白世上没有一帆风顺。
      许多事他以为和从前一模一样,但如果有的人……早已经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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