闼乌纪事

　　丘焉和父母关系并不好。
　　几天相处下来，我渐渐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尴尬之处。丘焉好似有些畏惧父亲，对母亲也是敬而远之。也不知到底是为何，他对他们既尊重又疏远，还不如与我这陌生人说的话多。
　　最近记者来了很多，每次理事长出门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大家都想知道，丘焉消失的这段日子，他去了哪里，是怎么回来的。以及，他带回来的那个黑眸女子，便是我，到底是何来历。毕竟在女娲星，瞳色不同便意味着身份不同，我这颜色如果不是逃犯，那还能是什么呢？
　　我想，这些问题不仅仅是他人想知，连丘焉的父母也十分关心的吧。只是，每每谈起这个，丘焉便转移话题，甚至直接找借口离去。他避而不谈，丘焉的父母自然也不好再追问。对记者也用着“丘焉刚回来，身体不适，不方便接受采访”这种理由搪塞过去。也一带将那些对我身份好奇的人敷衍过去了。
　　“喏，你现在可是大红人了。”丘焉指着屏幕上的照片对我道，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自从他回到这儿后，他便时常露出笑容。一开始我还觉得惊奇，渐渐的，却也习惯了。
　　我朝屏幕瞧了一眼，果真看见那日晚宴的照片。定格在我和丘焉跳舞的一瞬间，一蓝一白，在大厅光洁的地板上十分瞩目。他揽着我的腰，露出温柔的微笑，我亦回以淡笑，恬静从容。
　　从照片的角度看，这是张很不错的特写。然而，照片的标题却意外地写着“丘焉与未婚妻”几个大字。那张照片下的文章也是这么说的，借着暧昧一词，全篇都在讨论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前几日已经公开称我们是情侣，但好似总有人不相信，想要深究。也有人借此发挥想象，说丘家的媳妇怕是定了。
　　我道：“当初你若说我们是兄妹，也许就少很多麻烦了。”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我在闼乌也见过。譬如某人今日多吃了一块肉，便有人说他家偷藏了海鲜之类。总是有些心怀不轨的人对他人的作为妄自臆想。
　　丘焉听了，却不以为然，反驳道：“大家都知道，我家就我和我哥两个孩子，突然冒出个妹妹，你觉得可信吗？”我一听，哑口无言。好似也有道理。
　　既然是情侣了，那便得装出情侣该有的样子。于是第五日，我们一起出门了。
　　那日丘焉说带我去看女娲的夜景，我没放心上，加上晚宴之后身子疲惫，便暂时搁浅了。然而在宅子里呆了那么几日，却也是无聊。这些繁华的景象，便是过眼云烟罢，我对它们不感兴趣。于是这一日他又提起这事，我二话不说便拉着他往外走。
　　今夜的星空分外明亮。女娲星与地球一样，有着广袤的天空，有澄澈的海洋，只是没有月亮。女娲星自己便会发光，但不发热。于是人们在星球周围设了个人造太阳，模仿着地球那儿的太阳，有昼夜更替。每日中午时分，全球都酷热无比；一到晚上，又变得严寒如冬季。这就是女娲的天气，一日之中温差极大。
　　我们穿上了毛绒绒的棉衣，还有厚厚的高筒靴，带了把伞便出去了。我很识趣地挽住了丘焉的臂膀，做出这儿人该有的礼仪。
　　一出门，便望见那数不尽的星星，一时间感慨万千。地球与女娲星本是同根生的人类，却因各自不同的环境，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女娲星继承了古人类的智慧，延续了古人类熟悉的面貌，科技发达，技术先进。而地球，却一夜之间返回了远古时期。时间在倒退，他们却在不断进化，变成了似人非人的特殊物种。
　　我们静静走着，此时的女娲星依然如白昼时那么繁华。车来车往，川流不息。灯光也遍布各处，路上有许多行人，皆穿着厚厚的衣裳。我听见他们在聊天，虽然都是些日常的小事，但感觉是如此温暖。一瞬间，我从未像此刻那样，渴望有一家团聚的亲人。
　　叹了口气。丘焉低头看我，忽地伸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好似在安慰我似的。我微微侧头看他，却见他扭过头去，轻轻道：“这儿就是你的家，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他竟然能看懂我的心思，我一刹那怔住了。有些许的感动，也满是惊讶。
　　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有些顽皮地笑了声，拿眼觑他。
　　他却低声叹了口气，道：“你只身一人来这，难免有些孤单。”
　　我很久没有回过神来。
　　“我来这儿……”我忽地出声，欲言又止。
　　丘焉却扭头看了我一眼，又别过头去，淡淡道：“我知道。你的身份我会帮你查清楚。”
　　有他如此保证，我心底也安心不少。来女娲的事，我们也是达成一致的。他负责帮我调查我的身份，而我，负责另一件事。那件事并不简单，对我来说也是有些困难的。但是，我欠他一个人情。
　　天上忽地下起了雪。白花花的鹅毛从天而降，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它们好似一点儿也不怕融化似的，在空中回旋落下，直到坠入地面。我这才明白，刚才丘焉为何执意要带伞了。
　　他将伞撑开来，我们便躲在了伞下。簌簌雪花从身旁降落，偶尔有调皮的落在我们肩上，也有几片鹅毛被风吹到眼前的，只是我们一直在慢慢前行着。周围到处是欢呼声，还有孩童嬉笑的声音。他们对这突如其来的雪满是欢欣，撑伞的有，但也有不少懒于撑伞，宁可落一头素白的。
　　闼乌的雪我见得多了，自然没有什么感慨。倒是丘焉，颇为感慨道：“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你们这儿不常下雪吗？”我疑惑问道。
　　“不，经常下雪。这个季节，每隔几天夜里必定下雪。”丘焉道。
　　我想起来，女娲星的四季和地球不太一样。这儿的四季是一个月一季的。而且这儿的纪年方式也不同，四个月为一年，比地球短暂多了。所以丘焉所说的四月，便是凛冬之日。
　　“那他们好似没见过雪似的……”我纳闷道。
　　“你也许不懂这雪的含义。在女娲，雪代表着圣洁，能洗涤一切污秽的洁白。这儿的人们对它都有种信仰的崇拜。”丘焉耐心解释道，说这话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我了然点头，才知道平日里连瞧都不瞧一眼的雪，在女娲竟是如此神圣。我想，很多时候，就在不经意间，人与人的不同便渐渐浮现了。正如此时，我开始意识到，我与丘焉是不同的。
　　丘焉带我去了空中楼阁，依然是从电梯上去的。也许因为下雪的缘故，观景台人多了起来。这样美丽的景色，也是难得一见的吧。漫天的星子和飘飘洒洒的雪花，这种场景只有在梦里见过。况且我们还是站在透明的玻璃桥上，低头便能看见底下星罗棋布的房屋，林立的大楼，还有随处可见的灯火。
　　不出我所料，人群中数情侣居多。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很是热闹。我和丘焉反而有些沉闷，不像他们那般欢呼雀跃，因为一些小事物而大喊大叫。这么一对比，顿时觉得我这个伪女友有些不合格，于是也绞尽脑汁模仿起来。
　　我抓住丘焉的袖子，对他道：“你看，那边的星星不错。”他顺着我的手指望去，淡笑着点了点头。
　　我又四处观望起来，试图想找出什么有趣的事物。但是反复看了看，这儿除了看夜景，着实也没有别的什么了。一时间有些尴尬。
　　忽然，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我再次侧首对丘焉道：“你恐高吗？”
　　丘焉愣住了，他着着愣了有五秒，才轻笑声道：“怎么会？”
　　我便好似捉住把柄的小孩，露出得逞的表情，促狭道：“那日，你在闼乌山的吊桥上，我怎么记得你是双腿发抖，脸色发白，根本不敢往前走呢？”
　　丘焉的笑容逐渐收敛了起来，他的眼里露出一丝清凉。他道：“你想知道原因？”那语气却是有些生疏而陌生了。
　　我以为揭了他的短，惹得他生气了。于是便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虽然语气并不真诚。
　　然而丘焉依然是那副淡淡的冷情模样，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曾经有个青梅竹马……”
　　有阵风吹来，一片雪花，落在我的额头上，凉凉的。我被迫打开耳朵，听丘焉讲一个故人。
　　他曾经爱过一个人，那人是他的青梅竹马，名唤琳。琳是名门之女，家世相当，样貌相当，美丽温婉又善良。两人自小便认识了，凑巧的是，她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十来岁的时候，小姑娘情窦初开。她的心思，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有人打趣她，还调侃丘焉说什么时候娶琳回家之类。两人在一群人的戏谑中，渐渐确立了关系。说起来也算有些稚嫩的感情，然而也不料竟是如此长久。丘焉十六岁的时候，在他们共同的生日上，他勇敢表白了。连婚戒都戴了，琳成了未婚妻。两年之后的那日，便是结为夫妻之时。这算是定了终身罢。
　　可天有不测风云，琳与丘焉的诀别来得太突然。郊游的时候，琳经过吊桥的时候，不小心踩到空隙。那吊桥虽然是铁索做的，但有的地方因年代久远，无人修理，便生锈了。她踏空的地方，恰好是块被生锈已久的铁板。于是她直直从那空隙中掉了下去，坠崖而亡。
　　那时候，丘焉就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露出惊恐的神色，双手扑空，跌倒下去。他伸出手去的时候已经晚了，琳飞速坠落，眨眼便消失在山谷的深崖中。只弥留一句无助的呐喊，她喊的是他的名字。
　　所以，每当丘焉站在悬空的吊桥上时，他都会回忆起那件事。他的痛苦与懊悔，自责与思念，已经成了他的心魔。
　　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心底涌上一丝愧疚。沉默了片刻后，说了句：“对不起。”
　　丘焉却冷哼了声，道：“人已经不在了，其实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他不再说话，好似陷入回忆中。我不好打扰他，便站在一旁也缄默不语。
　　空气又开始变得沉闷了。雪花簌簌落，我们的伞上已经积了许多雪花瓣了。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已经换了许多轮。我见那空中依然有无数飞船，地上依然有无数车辆，水面依然有无数轮渡。闪闪光芒在不停转换，这是个缤纷灿烂的世界。
　　“我大哥不喜欢女人靠近，你尽量注意些。”丘焉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沉。我知道他的野心，自然也知道我该干什么。于是我点了点头。
　　一夜，睡得极其不安稳。我想了很久，总觉得我的母亲，大概就在这个星球的某个角落。她或许还不知道她的女儿竟能找到这来，或许也已经遗忘了我。但是，我想见她的愿望十分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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