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日记

　　第十二天
　　亲密关系本应是生命里出现的好事，然而它果真美好吗？关系开始的那一刻，不安全感便开始了，期望开始了，恐惧开始了，而且总是重复，没有止尽。——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人间是剧场》
　　何迟日记
　　2017年2月18日 星期六 晴
　　思前想后，终于叫我想到一个还陆老师医药费的方法。
　　——直接给他他定然是不会接受的，恰好今天他帮英文老师替了早课，想必早饭还没吃。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早课上订了西零的早餐，趁着下早课的空当送到了他的办公室。
　　我敲门进去的时候，陆老师正在办公室的空地上舒展着他的长手长腿。见我手里提着的西零外卖的盒子，他好像稍微脸色僵了一下。我以为他是知道了我上课订餐的勾当，赶紧解释：“这不是我上课订的！”
　　陆老师：“......”
　　“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教出这么个小笨蛋来。”陆老师轻轻自言自语道。然后他收拾了桌上摊着的拓展教材，示意我把东西放下。
　　我还因为刚刚一个“小笨蛋”这样带着亲昵和宠溺的情绪的称呼兀自走神中，看到陆老师对我打手势才如梦初醒地走过去把外卖放下。不料，因为纸杯里的蔬菜粥温度太高，把盖子烫开了，刚放在桌上就眼看要整杯跨在盒子里。陆老师眼疾手快地用手拖住了整个盒子的平衡，以一个勉强的姿势撑住了杯子：“快快，我这边书架上面，上数第一格里有一个小保鲜盒，你拿一下。”
　　我匆忙地挤到他身后，努力踮起脚去够最上面的盒子。但是以我的身高，刚刚好只能摸到盒子的底部，盒子上面压着一本硬皮的厚书，我用指尖一点点把盒子往外蹭，自然也把它带得摇摇欲坠。最后终于，盒子被我挪了出来，随之，那本大书以泰山压顶之势向我头上掉落下来。
　　我赶紧闭上眼把盒子顶在头上，做好了被生生砸这一下的准备。然后我听见了一声痛呼：“嘶——”
　　抬头，看到一只苍白的手正抓着书背，手指纤长却有力，因用力隐隐现出骨节的白筋。不知怎的，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安全感，好像在这只不算宽厚的手掌下面，宛着最安宁的小港，从来无风无浪。
　　陆老师把手里的书放在桌上，发出“咚”的沉闷的响声，可见这书是有多大的重量。他皱着脸甩了甩手，接过我手里的盒子 ，小心把餐盒放了进去。等他抽出手来我才看到，他原本苍白的指尖都被烫红了。
　　“老师，你的手......”
　　“不碍事，”陆老师拉开椅子坐下来，闻了闻早餐，露出一个平日不大能看到的满足又阳光明媚的笑容：“哎，好香啊，你也还没吃吧？一起吃一点吧，点这么多我又吃不完。”说着从旁边抽屉里抽出一个小小的餐具盒，拿出一把勺子递给我。
　　我鬼使神差地坐在他旁边，捏着勺子柄呆看着他拿起培根卷咬了一口。
　　我发现自己简直是疯了，就这样看着他安静地吃饭，都觉得很开心。忽然，眼光扫到他的右手，在虎口处有一条青紫的淤痕。我想起刚刚他接住那本书的画面，或温甜或酸涩的情绪一起涌上来，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
　　忽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我心绪一下子被截断，忙收了心神，回身看去。
　　徐晴站在门口，看着我和陆老师的眼神难以言喻。一瞬间我在她眼中读到了“难以置信”、“恍然大悟”甚至“不怀好意”种种隐藏的含义。
　　“没人教过你，在进别人的房间前要先敲门么？”陆老师声音沉凉如水，我略带吃惊地又回头望他，看到了一张和声线一样冷冽的脸。
　　徐晴的脸一下子尴尬的涨红了，一双本来很好看的眼睛里涨满了怨毒。
　　“出去，敲门再进来。”陆老师毫不客气道。
　　徐晴怒气冲冲地一甩头发转身出去甩上了门。
　　狂躁的敲门声响起。陆老师仿佛是有意不应声，慢条斯理的咽下一口粥，擦了擦嘴角才回道：“请进。”
　　徐晴的眼神好像带着毒刺一般，虽然没有看我我却能感受到她连坐似的把怨恨和怒火投放在我和陆老师两个人身上。
　　我站起来对陆老师敛了敛首：“老师，那我就先回去了，回头课间再把作业送过来。”
　　“嗯，去吧。”陆老师淡淡道。
　　我向门外走去，经过徐晴身边时，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针对我一人的得意。
　　我心底忽然升上来一种奇异的不安来。

　　陆子青日记
　　2017年2月18日 星期六 晴
　　时隔多日，我终于理解了赵老师所说的，“像一个少年”是什么含义。
　　情绪化的表达，努力掩饰却依然徒劳的内心，先于思考的行动。
　　少年，年轻的气血总是沸腾的，过热的血脉总是有着太急促的速度和频率，因此躁动和不假思索都有着自己的逻辑，可我呢？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思而思之——这是一个已然成为独立的完全行为能力个体该有的吗？是一个身负一整个家的人该有的吗？
　　是一个为人师表的人该有的吗？
　　我永远忘不了，王老师倒在我面前的那个画面。本来便被每日的“两口小酒”掏得只剩下空壳的身体，早就不像看起来那样的壮硕了，再加上连着数日为班上执意辍学的几个顽劣男生奔波，让他结结实实地大病了一场。紧接着是高考季，升学的重压不知叫他连着劳碌了几宿没得好歇，虽然看起来还是往日笑容满面胸有成竹的样子，但那笑意终究掩不住深深钻到眼神深处盘踞着的疲倦。于是，在那样一个阳光明媚得有些扎眼的早晨，他在同学生说着话的时候，笑容萎蔫在了脸上，打了两晃就倒了下去。
　　这位算不得多么优秀的老师——没有什么“优秀教师”、“骨干教师”的名头，普通得像是路边最不值钱的草芥一般的——静静去了。没有追悼会，没有漫天的纸钱，甚至没有长长的学子送葬的队伍——他的学子，他直至最后一刻都在牵挂的人，坐在了考场，谁都没机会给他的新坟留炷香。他就这样，把短短几十年的光阴写成了一抹终将被掸去的粉笔灰，永远留在了讲台上。
　　这也是当年，母亲极力劝阻我报考师范，不想让我成为一个“撑不死也饿不死”的，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的教书匠时，我执意地念了师范的原因。
　　考完那天，我去了老师的墓地。六月的夕阳温度是暖的，但却是最狠心的，把那张小小的，黑白的照片打得古旧泛黄一般惨淡。照片是他年轻时候，那时的他，眉目可以说得上是英俊的，也没有去时的肚子，也没有去时的枯叶纹络般的皱纹。是什么，把那个眉目桀骜神采飞扬的少年人打磨成这样的呢？
　　我忽然同情起他了。不会去四处的找这方那方的局长部长，求个一官半职，不会花几块钱把他写的论文发到什么省刊国刊，这么短短的一辈子，拿着在这城市里算不得多的薪水，整日只知道和学生厮混，这人过得多么失败啊。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走上这个人走过的小路。
　　可如今呢，我放弃了多少才在这条路上走到现在，如今是要忘了那天被傍晚的风吹出迎风泪的自己了么？
　　陆子青，你可不是一个人的班主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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