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酒

　　末晴干巴巴地说:“啊，那什么，家丑不可外扬。”
　　离火:“我觉得我不算外人。”
　　只要不解除契约，侍兽就会跟着侍主过一辈子，亲人也不过如此了，这样的关系当然算不得外人。
　　他只是不想说——虽然离火在族里呆久了也会知道。可从别人那里知道和让他自己亲口说，这中间留的余地不同，他不想被这偶尔不懂转弯的直愣狐狸一不小心正戳痛处。
　　这痛他压了一年多才压下来，着实不想回味。
　　“我……”末晴正想说什么把这话题绕过去，就听那狐狸说:“你不想说就算了。”
　　天夭了，这狐狸竟说了人话！
　　“真的？”末晴半信半疑。
　　“嗯。”离火答，“反正你不想说的肯定不会说，非要你说你指不定乱编瞎说。”
　　“哎！怎么说话的呢。”末晴移开了视线，想想平日作为，有点心虚，语气都弱了几分，“我没有，别瞎说啊。”
　　离火正面送上对白眼，该做啥做啥去。

　　“大狐狸，我洗好了。”
　　末晴带着一身热腾腾从浴房走出，白色的单衣在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只腰上的衣带随意地在一侧打了个结将这欲坠不坠的衣服固定在他身上，黑色的长发没有擦干，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把白衣洇出小片暗色。
　　离火正躺在院子的竹躺椅上看着一本书，他循着声抬头看去，入眼的就是末晴一头湿发。
　　“头发为什么不擦？”他起身，往末晴那走。
　　“你帮我烘干更快一点。”少年回答说。
　　离火的手指带着妖力在少年发间捋过，暖意浸染了长发，将上面的湿意蒸干，又拂过单衣被洇湿的地方，把它们变得干爽，接着拽着单衣的衣襟帮这人把衣服穿好，又重新给衣带打了个结实一些的结。
　　小少年看着自家的狐狸，一双明眸笑成了两轮弯月，他掐着下巴，歪着脑袋:“你帮我烘头发，我要怎么回报你好呢？”
　　“不必。”
　　你的头发哪次不是我烘干的？你之前哪次给过回报？
　　小少年笑意更深，离火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直觉这笑中不怀好意。
　　末晴假装想了很久，说出了明则“突然想到”，实则蓄谋已久的提议：“嗯，帮你洗澡？”
　　某狐狸僵住了。
　　作为一只火属相的狐狸，他不畏水，但对水总是有些抗拒，能用清洁术代替就决不会洗澡。
　　“不……不必！我用清洁术就可以了！”
　　“可是我想给你洗……”末晴被拒绝，原本弯起的嘴角渐渐没了弧度，看起来有点失落，“别人家的狐狸都是他们侍主给洗的澡，我还一次都没给你洗过。”
　　看着这样的末晴，离火的唇抿成一线，在失望的侍主和对水的抗拒之间权衡，两方势力拉拉扯扯，最终还是不忍让末晴难过。
　　“一次，”他说，“没有下次了。”俯下身，白发的小少年便成了一团毛茸茸的狐狸球。
　　“哎！”
　　他深知自家狐狸嘴硬心软，只要把他洗舒服了，不说下次，就是下下次，下下下次都会有的。
　　末晴抱起狐狸球，进了浴室。
　　水已备好在盆中，冷暖适中，将狐狸放进去后，刚好能没过腿，末晴慢慢地把毛打湿，白色的毛一撮一撮贴着皮，整只狐狸瘦了一圈，只剩那金色的眼还是原封未动圆溜溜的，看起来有点滑稽。
　　有点……
　　脑袋扭过来，离火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侍主：“你是想说有点丑？”
　　“咳，没有，不敢。”末晴咬着唇，强行把笑意压下，给离火打清洁皂。
　　白色的泡沫将白色的狐狸包裹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他悄悄在泡沫中揪了一块，抹在离火头上，而离火闭上了眼睛，毫不知觉。
　　不丑，很可爱，和他曾经想象过的一样可爱。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不会和任何狐狸契约的，如果不是族中强行要求子弟参加仪式，他那天恐怕连祭坛都不会去。
　　但幸好他去了，遇上一只这么合自己心意的狐狸。
　　“你洗狐狸洗得很熟练。”离火说。
　　这句话中有那么几分不太对的意思，可末晴沉浸在洗狐狸的快乐之中毫无察觉:“那是当然。”他拿着水瓢一瓢一瓢地给离火冲去身上的泡沫，“我看过其他人洗狐狸，稍微学了一下，拿末学的狐狸练过几次手。怎样？舒服吗？”
　　后面的话醋火中烧的狐狸一点都听不进去，酸意迸发，酸气漫天——
　　看别的狐狸洗澡！给别人的狐狸洗澡！还不止一次！
　　好！真是好极了！
　　“别动，我还没冲完！”
　　某狐狸挣脱了侍主的手，一爪子踩在水盆盆沿上。
　　水盆中的水顿时泼出，迎着末晴当面淋下。才被离火烘干的头发又变回了烘干前的模样，薄薄一层单衣也被浇了个透，紧紧贴在身上，隐隐透出了肤色。
　　“我……刚洗完的澡……”衣服湿了，摸不到干巾布，没处擦脸的末晴闭着眼，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祖宗，满心无奈。
　　离火变回了白发少年，手指捏住末晴衣带猛地一抽，将自家侍主剥了个干净。
　　“我！再！给！你！洗！一！遍！”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
　　末晴这才觉出不妙来，回想刚才的对话，直到被离火扛着扔进大澡盆后才终于想明白是哪里的问题。
　　“大狐狸你听我解释……”
　　离火拿起了丝瓜络。
　　“我……”
　　“嗷——”
　　“谋杀侍主啦！”

　　“好痛啊大狐狸！”末晴趴在被窝里嘤嘤嘤，背上是被丝瓜络搓出的一片红印子，离火眼睛撇开，手里挖了一块药膏给他抹上。
　　“我……我第一次用，又不是特别故意的。”
　　不是“特别”故意的，但确实是故意的，拈酸吃醋的狐狸想到侍主居然给自己以外的狐狸洗澡，忍不住给他一点苦头吃，可是没控制好力度，一个澡洗下来，末晴差点没了一层皮。
　　“我又不像你，我可不会给其他人类洗澡！”
　　“其实……”末晴认命地说，“我更习惯用布巾洗，丝瓜络我至今就用过一次。”因为太糙了，洗得皮疼。
　　“所以下次给我洗的时候还是用布巾吧。”
　　“没有下次了！”离火红着脸，转过头去把蜡烛吹熄，将趴着的人往里面挪了点，也躺到床上。
　　黑暗中，他感觉到某人的眼睛正幽幽地看着他。
　　“做什么？闭眼！睡觉！”离火伸手盖住末晴的眼睛，企图把那直愣愣的视线挡住，却感觉手掌下那双眼眨了眨，眼睫毛小刷子似的在上面刷了两下，手一颤，又收了回来。
　　“睡不着。”末晴说，“要不你给我讲个故事？以前睡不着的时候我娘就会给我讲故事，我听了就能睡着了。”
　　可我又不是你娘。离火想。
　　某人语气幽怨：“丝——瓜——络——”
　　“讲……讲就讲！”离火沉吟了一阵，脑子里才终于转出来一个算不得故事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
　　“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和小和尚讲故事，从前有座山……然后一直重复下去直到听故事的人睡着吗？”末晴沉痛地说，“这个方法我爹在我四岁的时候就用过了，结果我越听越精神，他自己倒是睡着了。”
　　失策，这个故事居然有人讲过了。
　　“换个故事吧。”
　　这次离火沉默了很久，久到末晴以为他睡着了，不会再开口，已经失望地闭上眼睛，才听见他的声音。
　　“从前，有只狐狸没了爹娘，修炼的天赋太差，除了哥哥之外所有人都嫌弃他。
　　“某天，坏人来了，哥哥为了保护他，也死了。
　　“他顺着水漂了很久，被一个道士当成狗捡回去。
　　“那个道士对他很好很好，他收留了那只狐狸，给他吃，给他住，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类。
　　“道士很笨，做事笨手笨脚的，烧菜烧糊，切水果切到手，浇花用开水，倒茶烫到自己……狐狸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为了报恩，狐狸留在了道观里，他替道士烧菜，切水果，浇花，泡茶……
　　“他知道烧什么菜要搭上什么调味，切水果怎样切得好看让人喜欢吃，什么时候浇什么花，要浇多少水，哪一种茶叶要用什么水泡，水要多热才刚好……
　　“狐狸为了报恩接过了所有的事情，道士就只好每天无所事事地在自家道观里捣鼓各种小玩意，偶尔会炼炼丹，刻刻符什么的，狐狸就每天守着他，在炼丹炸炉的时候可以及时拖着道士跑路。
　　“后来……”
　　“……”
　　身边人的呼吸变得平稳缓慢，显然已经入睡。
　　这个平日里爱笑爱闹的人，只有到睡着了才会安静下来，变得乖巧一些。
　　手指拂过少年精致的眉眼。
　　“末……”离火喃喃着，后面的千言万语都在这个字后被强行咽回心中。
　　他睡着了，不会听见我说的话的。他想。
　　可是……
　　他闭上了眼，良久，再睁开后，眼中汹涌的情感便被收拾回不为人知的地方。
　　明月当空，离火将少年搂到怀中，额头在对方额头上亲昵地碰了碰。
　　算了，如此……便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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