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修真）春时令

　　这一个冬天，郁令真的就在邢霁公寓里睡过去。说睡也不妥当，他是醒着的，每逢邢霁进去，总能看见他微微睁开眼睛，眼珠在眼皮下一动一动。但他也不愿起来，就那么缩在客房里，甚至几天都不换一个姿势地躺在床上，让人心慌。顾谨中过来看过他好几次，第一次看见从床上垂下来的长长尾巴时，吓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那一刻邢霁觉得，他在顾谨中身上取得了智商与胆量的胜利。

　　因为郁令，顾谨中这个冬天往他这儿跑了好几次，两人之间的友谊得到了良好的加深。从十二月到二月初，一共下了四场雪，杭州被抹成了淡色，尤其是西湖，变得又渺远又柔润，恰如张岱所说，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长堤也不过是轻灰的一痕擦过，有点点人影，芝粒一般。

　　有时候遇上下雨下雪不好走，两人就把电陶炉翻出来，在阳台上煮糖芋头、汤圆吃，一边吃一边听客房里的动静——通常是没有的，郁令完全不理他们。但这是很温暖的，枕头上铺散开的头发，从冬被下露出的尾巴，非人类的秘密，就这么躲在安静又沉着的冬天里，无声无息，不会惊扰起他们生活的任何波澜。这是世界上仅仅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像一只远远同行的小野兽，温柔又强大，安静又调皮。它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只是恰巧地、轻飘飘地落在了他们的世界之上。但这么一点点模糊的陪伴，已经足以让他们的生命变得更加美好一点。

　　这天顾谨中从小雲栖开车过来，江南冬天的寒楚是不简单的，风又大，漫天地乌乌叫啸，听得人心里发毛。路上看见西湖也是一片衰颓，湖边枯芦当风颤抖，沙沙作响。今天他带了笋子，家乡叫做燕笋，掘出来后腌在瓮里压紧，本来应当是夏季时吃，但冬季吃厌了油腻，反倒想吃点清口的东西。这东西拿来切了煮面好吃，杭州的片儿川就用笋，逢到没有笋的季节则用茭白。

　　屋外冷得渗人，等踏进屋里反而是一团春气。屋子里不止开了空调，还点了油汀，电陶炉上煨着水，窗玻璃上涨满了白濛濛的水蒸温气。顾谨中啧啧：“你这温度，孵蛋也够了。”

　　邢霁指着另一只空椅子：“蛋就在那儿，快去。”

　　顾谨中把一兜子东西放下，先去客房看了看，虽然知道郁令醒着，但他还是放轻了动作，关门时先扭门锁，才慢慢阖上，说话声也才敢大起来，“厨房借我用下。”

　　邢霁公寓其实不大，两室两厅，小区也普通，但胜在格局好，每间屋子都有窗，不到入夜到处都是光亮亮的。这会虽然天色昏沉，但还不至于开灯。顾谨中用热水洗了手、冲了冲砧板和菜刀，把腌笋切成条盛进碟子里，又把买的小馄饨加热了，放在托盘上端出来。邢霁早上买了茶叶蛋，这家不用茶末或茶渣，而是用好红茶来煮，味道特别不同，价格也贵，一天就卖一罐，卖完便推车走人，潇洒利落得很。邢霁也是仗着今天风大人少，一个人抢了六颗出来。因顾谨中说他有好笋子，才一直忍到这会儿都没吃。

　　好在腌笋与馄饨都没辜负这一顿等，馄饨如龙眼大，用鸡汤煮成，也不知怎么调的料，肉馅鲜美，汤水甘甜。笋子也好，腌得轻，鲜味留得足透，又带着轻咸，配鲜甜的馄饨正好。两人缩在油汀前窸窸窣窣吃完馄饨和腌笋，才剥着蛋开始闲话。先说天气，又说生意，最后顺理成章地回到了郁令身上。

　　邢霁如今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不少，顾谨中索性把他不知道的也一一分明说了。从几年前山中遇见叶孤鸿与贺璞，到被仙人引入山中宴饮，时隔一年又在西湖相遇，在虚空之中窥见山河更易、世界变迁等等。

　　“我就是那时见到了郁令，叶仙人只说要让他在这儿留下，等明白了人情/事理再回他们那里去。”顾谨中有些低落，他和郁令也相处了四年，一开始时时担心他在人前露馅，到后来见他与人相处和睦，想起叶孤鸿说他迟早是要走的，反而舍不得起来。

　　邢霁心里一突，他知道郁令不是人类，但没想到连这个世界的属物也不是，他在这里只是为了体察一番人情，就像仙人一样，迟早是要回到天宫去的。而他去得更远，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一想到这点，他心里就翻江倒海，只好拼命去想一些别的东西，可下一瞬思绪又跳回来，不知不觉就在脸上露出来，藏都藏不住，连打火机都点不起来。顾谨中伸手把打火机拿开，替他点了烟。邢霁狠狠地吸了两口，才觉得沸反盈天的心跳稍稍平稳。

　　顾谨中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郁令为什么会找你？”他向客房的方向做了个示意，“在遇见你之前有两三年的时间，他遇上过很多很多的人，但只有你，让他愿意停下来。”他的表情前所未有地严肃，让邢霁不由自主地坐直身体，心情也严肃了起来。

　　顾谨中稍微犹豫了一会，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邢霁，但想了想他还是开口了：“郁令曾说过，你应该是‘至人’。”

　　开了这个口子，后面说起来就畅快了。顾谨中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修行的东西痛痛快快都倒了出来，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深沉的性子，独自一个人守着举世无双的秘密有时候也是一种折磨，如今全部告诉邢霁，自己就轻松了不少。

　　他这边噼噼啪啪一口气说完，邢霁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他点着烟，目光空虚，过了好半天才表情冷静地说：“所以这文的最终tag果然还是修真啊。”

　　年轻人的梗，中年人的顾谨中是不懂的，他看邢霁三两口吸完一根烟，在烟灰缸里做了半天的捻烟动作，想起当初自己被刷新三观，心里不由升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戚戚。

　　邢霁打了个手势，“这个我得消化消化。”说着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客房，回过头问顾谨中：“这个样子，每年冬天都有吗？”

　　顾谨中摇头：“就第一年有过一次，但那会儿他自己去山里了。”那会儿他才知道，这个身体并不是郁令的本体，而是一个投影。他怕邢霁不懂，“就像是你用□□、微信或者MSN和人联系，软件不同，传输功能也不同。”作为人类的身体在本体发生变化时，难以承受住投影的力量，转化为异形会轻松许多。

　　邢霁张了张嘴：“所以人类其实是Q/Q、微信或者MSN？”他靠在椅背上想了想，觉得以后都有点没法直视这些app了。

　　顾谨中这会儿倒轻松了，从邢霁碗里捞了颗茶叶蛋过来，“应该说，我们和世界发生联系的这部分是。语言表达诉求，动作表达需要，我觉得人类至少有三张网，一张是精神或者灵魂的网络，一张是实现需要的现实网络，还有一张是现实网络的电子化。目前人类是没办法直接通过第一张网络来联系，只能依靠身体来表达，所以我觉得，我们的身体，和他人发生了社会联系的这部分身体功能，是Q/Q、微信或者MSN。”

　　邢霁思考了好一会才理解了这段话，他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顾谨中：“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老顾。”想想又说：“曲高和寡。”大部分人是没法理解顾谨中的意思的，甚至可能将这认为是滑稽的谬想。

　　顾谨中反而笑起来：“这没有什么，我本来就不需要什么赞同。”他也点了一支烟：“这其实很简单，就是我喜欢而已，喜欢更多的方向，更多的可能，世界远比我们所知道的更广阔，在吃饱穿暖之外，我可以去考虑更多的东西，因为这对我是件快乐的事。这样就足够了。”

　　春节时顾谨中关张回乡，邢霁也回了家，邢妈妈原本要照老例做“十碗头”，被劝了后就只做了缩略版，卤蛋并肉一起红烧的元宝肉，肉糜并松仁、香蕈、笋尖、荸荠、瓜姜混成的八宝肉团，果料并豆沙、糯米、腌桂花蒸的八宝饭，另外还有春饼裹肉丝、藕富、炒黄豆牙、花生几样菜，吃得邢霁和邢柏几乎站不起来。邢柏哀哀抱怨，简直是一天吃回锻炼前。

　　今年杭州主城区依然禁烟花爆竹，大年夜街上安静得厉害，邢妈妈在春晚声里和邢爸爸商量明早要不要去烧香，邢柏回书房做新年任务，邢霁家里家外转悠了两圈，把两狗一猫挨个揉了一遍，穿上外套说出去买点东西。邢柏在书房里抻着脖子喊给我带什么和什么，邢霁压根没放在心上，悄悄开车回了公寓。这个大年夜他过得心神不宁，总忧心郁令一个人在家。

　　今夜路上罕有人迹，昨天的余雪深深浅浅堆在屋檐、树梢，没有月光，但一盏盏路灯照亮了沿途的风景，路旁的梅花已经在雪下绽出白中透红的花瓣，有些店铺关着门，窗户里却透着光，一盆水仙摆在木格架上，正开着素白匀净的花。

　　邢霁打开门时一阵凛冽的风从阳台扑进来，他拍亮顶灯，郁令站在敞开的阳台上回头。长长的蛇尾消失了，属于人类的双足重新踩在地板上。

　　他微微一笑，这个动作打破了加诸在邢霁身上的咒语，让他得以动弹。他慢慢走过去，和郁令站在一起。风凛冽清寒，但已经不再是冬天那样沉郁的味道，有些属于春天的鲜洁已经随着风回来了。春天就要来了，春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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