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机场巴士把我送到城里，我悠闲地朝叶小舟住处走去。街边有个卖冰淇淋的小车，我买了个双球的香草甜筒，坐在街边的长椅上舔着，嘴里满是凉凉的香草味道。我闭着眼面对着阳光，仿佛看见小鱼儿就在我面前。我想到摩天轮上那个甜蜜的吻，不禁笑了。小鱼儿说的对，有一种东西，不论他在不在我身边，不管他离得多远，都在我心里。
　　我的心情一定很好。一对母女过来向我问路，我竟然耐心地给他们指路。那个母亲朝我道谢，我笑着说：“你是受欢迎的。”
　　一辆黑色的大车悄无声息地滑过来，在我面前停下。车窗摇下，车里的那个人是沈孟白。他朝我摆摆头：“叶儿，去哪儿？我送你。”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仍旧是那双桃花眼，可是看着不那么轻浮了。我不关心，他不过是个路人。我看也不看他，拍拍手站起来，手插在兜里漫步离开。
　　沈孟白下了车，快步走到我面前。他默默地看着我，忽然阴险地笑了，语带双关地说了句：“再见。”
　　叶小舟还在睡觉。他睡着的时候像只小猪，一点警觉也没有，一脸的口水，十分破坏他那美少年的形象。我把包扔在地上，捏住他的鼻子。他呼呼哼了两声，长大嘴继续睡。我噗哧一笑，找了支签字笔，给他画了个猪鼻子和两只猪耳朵。画好之后，我揪着他的耳朵把他闹醒。
　　叶小舟翻个身躲避我的魔手，手臂一张抱住我，“啊”地大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呆滞地看了我半天含糊道：“啊，叶儿，你回来了......我......我先去刷牙洗澡。”
　　他摇摇晃晃地进了浴室，好半天才“啊”地大叫一声从浴室里跑出来指着自己的脸结结巴巴道：“谁......谁画的？”见我笑看着他，又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是你！”
　　我偏头端详着他：“真好看。”
　　他呵呵笑着：“是......是你......呵呵，叶儿，你好像不一样了。”他傻呵呵地笑着进了浴室，洗完澡后哭丧着脸出来：“洗不掉了。”猪耳朵被他的头发遮住了，可那只猪鼻子还气势非凡地横在脸上，搭配着他懊丧的表情，异常滑稽。
　　我忍住笑，用棉球沾着酒精替他一点一点地擦。黑色痕迹倒是都擦掉了，只是在他白嫩的脸上留下了一圈粉红的印记。我点点头笑道：“唔，粉色的猪鼻子，更好看了。”
　　叶小舟跑到镜子前面看了一眼，趴在床上埋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说：“明天就好了。”
　　我伸手去拉他：“我们去看电影......不去啊？那我回去了。”
　　叶小舟鼓着嘴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钻进壁橱翻了半天翻出个棒球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瓮声瓮气说了句：“走吧。”
　　我伏到他肩头：“小船，我们去搞一个新身份吧。”
　　叶小舟差点跳起来，手舞足蹈地语无伦次：“好......好的，我马上着手弄，弄好了我们就走。我得......我得谨慎一点，资料弄全一点，千万不能被人看出破绽......叶儿，你想去哪儿？”
　　我还不知道呢，世界这么大，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呢。“不知道，人多的地方吧，好藏身。”
　　“那我们去中国吧！”叶小舟很兴奋：“你是华裔，很好隐藏。不过我恐怕没那么容易，外国人是拿不到中国国籍的。这样，我们先去香港，那里人多，而且各个国家的人都有。”
　　“好，就这么办。”虽然这么说，我心里却有隐隐的不安。会这么容易吗？搞一个新身份就能重新做人。

　　晚上看完电影已经是半夜，我靠在叶小舟身上歪歪斜斜地走着。叶小舟把手臂伸过来揽着我，温柔地低声问：“是不是累了？困了？”
　　我懒洋洋地唔一声，爬到他背上：“背我回去。”叶小舟的背很瘦，像所有的少年一样窄窄的。他的手臂环绕过我大腿，上臂和肩头的肌肉鼓起承受着我的重量。他轻轻叹息一声：“叶儿，你太瘦了。”
　　我哂笑，我还没嫌他硌人，他倒先嫌弃我瘦了。我拍拍他的脑袋：“别说话。”
　　静静的夜里，没有人的街道上，只听见叶小舟沙沙的脚步声。在这宁静有规律的声音中，我渐渐睡着了，直到叶小舟把我唤醒，放在地上，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条黑影一前一后靠近我们，我听见“咔嗒”两声，是枪上膛的声音，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借点钱来花。”
　　那是两个少年，和我们差不多大。我心里好笑，杀手遇到小贼，该怎么办呢。我没感受到杀机，便没动作，哂笑着看向叶小舟。他微微摇头，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动。他拿出钱包，把里面的钱交给前面那人。
　　叶小舟今天出来带了不少钱，都被我花得差不多了，钱包里只剩下零零散散二十来块钱。那人数了数手上的钱，骂骂咧咧地抢过叶小舟的钱包，只找到几个硬币。他咒骂着把钱包甩到地上：“操，这么点钱，找死啊！”抬脚朝叶小舟踢去。
　　我冷笑着抓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扭便将他的脚踝扭脱，那人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呻～吟哭泣。我们身后那人吓得惊呼一声，哆哆嗦嗦地便要扣动扳机，被我一脚把枪踢掉，再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这一脚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我听见他肋骨断裂的声音。那人嚎叫着倒在地上，像只老鼠一样哭泣。
　　我捡起地上那两把枪冷笑：“玩枪？”我走近第一个人，脚踏在他胸膛上冷笑道：“你也配！”我脚上加力。那人急促地吸着气，语无伦次地哭着哀求：“对不起......对不起......我把钱还给你们，放过我......求求你......求求你......呜呜呜......”
　　叶小舟喝住我：“算了，放过他们吧。”
　　我冷冷道：“放过他们？如果今天只有你一个人，现在躺在地上求饶的就是你了。”
　　叶小舟无奈地看着我：“我知道......不过我不是没事么。”
　　“他们有枪。”我冷冷地看着地上两人，竟然敢动枪，那我就要让他们这辈子都动不了枪。
　　叶小舟拉住我的胳膊：“今天的教训也够了，算了吧。”他看着我的眼睛，表情很郑重：“算了。”
　　我不高兴地瞪着他，他没有退缩，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坚持。他看着我，温柔而坚定。我气恼地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叶小舟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跟着我回到家，跟着我来到卧室。我不愿和他说话，自顾自地洗漱了去睡觉。过了好一阵子，叶小舟爬上床，从背后轻轻地抱住我。他的身体凉凉的，身上有好闻的薄荷味道。
　　“叶儿......”他凉凉的嘴唇轻轻地碰着我的耳朵：“我知道你不想那么做，你只是忘了，忘了该怎么做。我知道你不想做那些事情，一点也不想。你这么善良，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你是被他们逼的，没有选择。可是......可是，叶儿，当我们有选择的时候，我们选择做一个正常人好吗？答应我，叶儿，不要放弃，永远也不要放弃，总是有希望的。”
　　我默默地听着，身体不再僵硬。正常人？我也有希望做一个正常人吗？

　　我回来没多久就被沈孟白缠上了。他先是跑到宋宅来约我，我对上来传话的佣人吐出两个字“不去”。后来改成了要见我，我改了一个字“不见”。沈孟白并未死心，带着礼物郑重其事地来拜见宋老爷，请求和我交往。宋老爷把我召去书房，打量了我足足有十分钟才慢条斯理地说：“沈家二公子想约会你。”
　　“我对他没兴趣。”
　　宋老爷冷笑：“有没有兴趣不重要......你替我笼络住他，你和他交往的这段时间，我不派任务给你。”
　　我在心中迅速计量片刻，答应下来。看来在这点上我和宋老爷达成了共识，他希望这段关系长久些。我也是这么希望的，至少到我离开。现在的我有了心，我无比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想再出任务。
　　我不明白的是，沈孟白一个花花公子，有什么值得笼络的。让叶小舟去查过沈孟白的资料后，我才知道原来大家都看走眼了，他在沈家上演了一出宫廷政变。原本一直由太子掌权，太子犯了过错，二王子趁机联合朝中元老将太子废了，自己登上太子宝座。那么长公主呢？不知何种原因，长公主保持了中立。沈家比宋家权大势大地盘大，难怪宋老爷要我巴结着他。
　　至于太子的这个过错是不是二王子陷害的，朝中元老是不是以为二王子好掌控而与他合作，长公主是否被许了什么好处，资料里并未涉及。我想到沈孟白那张纨绔子弟面具下掩盖的面孔，想到他那个用轻佻笑容掩饰住的丝毫不乱的眼神。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坐等时机。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约会我，明知道我不待见他。
　　得到宋老爷首肯后，我终于肯接沈孟白的电话。他和我约定第二天上午十点来接我。他来早了，到的时候我还在吃早餐。他穿得很休闲，浅蓝色的马球衫，白色帆布裤子，白色帆船鞋，头发有一点凌乱。汉娜教过我，这种打扮叫做毫不费力，就是要别人看着像是没打扮过一样。汉娜最喜欢这种方式。
　　沈孟白在我身旁拉了把椅子坐下：“想去哪里？”
　　我偏头想了想：“游乐场。”我是故意的。他不是喜欢头发凌乱么，不妨再乱一点。
　　沈孟白看着我笑了，目光纵容，像看着一个娇纵的小孩。
　　宋翩翩冲进厨房，看了看沈孟白，又看了看我，冲我吼道：“宋叶儿！你这个狐狸精！就知道在背后抢人家的男朋友！和你妈一个样！”
　　我看着沈孟白幸灾乐祸：“今天去不成了。”
　　沈孟白小声冲我说：“你等着。”语气中有那么一丝咬牙切齿。他请宋翩翩到花园里去散步。等我吃完早饭，他一个人一身轻松地回来，朝我摊了摊手，那样子颇有几分可恨的得意。他倒真是有几分本事，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怎样让宋翩翩偃旗息鼓。
　　我意犹未尽地从转了五趟的云霄飞车上下来，外面的长椅上已不见了沈孟白。我懒得找他，丢了最好。我正想跑去坐海盗船，旁边伸过来一瓶矿泉水，沈孟白一脸无奈地笑看着我。他的头上神奇般地多了顶巴拿马草帽，又神奇般地变出顶棒球帽扣我头上。他掏出手帕递给我：“出这么多汗，别脱水了。”这个年代还有人用手帕，真是古董。我擦完汗，把皱巴巴的手帕还给他。不知为什么，他笑得很开心。
　　我接过矿泉水，咕嘟咕嘟喝干，把瓶子塞回他手中：“你怎么不玩？”
　　沈孟白摆出一副懒懒的样子虚伪地说：“没意思。你又为什么喜欢玩？”
　　“有意思。”
　　他看着我不说话。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站起来往海盗船走去。
　　沈孟白陪着我在游乐园里转来转去，脸被太阳晒得发红，马球衫上一股汗味，毫不费力的凌乱发型被风吹得像乱草，手上还拿着一个给我买的冰淇淋。我接过冰淇淋，心里有些好笑，他这个样子倒不那么讨厌。
　　我吃完冰淇淋，把盒子扔进垃圾桶里，拍拍手道：“肚子饿了，回家！”
　　“一起吃晚饭吧。”像是知道我的弱点，沈孟白阴险地蛊惑我：“我知道一家西班牙小馆子，味道特别好。”
　　那家小馆子在一条小街上，外面乌鸦鸦的都是等候座位的人。沈孟白说店主是他朋友，给他留了座。看来他是那里的常客，上至店主下至侍者都来和他打招呼。还真是小馆子，只能容纳二十来人，装修得很精致，不知道放的什么音乐，很好听。每张桌子都小小的，摆放得十分拥挤，侍者要侧着身子在桌子中间穿行。
　　这里的菜全是小盘子，我一口气点了十盘。沈孟白笑着让侍者慢慢上，不然小桌子摆不下了。我盯着墙上的画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这么多年，我早已学会不动声色地被人看，不会肆无忌惮地瞪回去。我感觉到他在观察我。他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短短的时间，他的酒就续了两次。他轻轻叹息一声，靠近了我：“叶儿，为什么答应和我约会？”
　　我很诧异，终于不再看画了，将目光移到他脸上：“这不是你要求的么？”
　　“是，是我要求的。”他笑了笑，笑容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那你为什么要来约我？”
　　沈孟白不说话，脸色有些阴沉。他捏着酒杯，晃了晃杯中的酒，一口喝干。侍者很快为他续上。“因为你是宋家的小姐。”
　　“宋翩翩也是。”
　　“她不如你美，而且她比较无趣。”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很深沉，一点也没有从前那副轻浮的样子。
　　“但是她是宋夫人生的。”
　　他又把酒喝干了：“对于宋老爷而言，只要是宋小姐，哪一个无所谓。所以我选了你。”他的嘴角有一丝淡淡的讽刺，停顿片刻道：“我也是小老婆生的。”他的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自然是和你一样的原因。”
　　“那就好。”他笑了，阴森森的，还有些苍凉的感觉。我想起来了，他笑起来像一只孤狼，狼不会笑，可这是他给我的感觉。
　　“你多大了？”我好奇地问。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二十八，是不是对你来说太老了？”
　　感觉出这是个陷阱，我本能地摇头，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不喜欢小男生，太幼稚。”他的脸色果然好看许多，一双桃花眼里带着笑意。
　　食物上来了，我专心对付食物，每盘食物只有一点点。我吃完了几盘才发觉，沈孟白只是看着我喝酒，吃得很少，仿佛我是他的下酒菜似的。我吮着手指上烤生蚝的汁水：“你怎么都不吃？”
　　他来抓我的手，我赶紧躲开瞪着他：“做什么？”
　　“给你擦手。”他没好气：“我能做什么？你这样吮手指很......”他顿了顿，咬牙切齿地挤出两个字“不好”。
　　我把手指裹在餐巾里擦干净。其实他不肉麻兮兮说话的时候倒不惹人讨厌，话不多，看似不经意却照顾得很周到。也许我和他的礼节性的交往不会那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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