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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邳圮桥前看次第琼花堂上意茫然
千金犯险脱旃裘,谁料南冠反见雠。记取小西门外事,年年上巳哭江头。
文天祥《出真州》
却说北军将回京。祈请使在前,自不比伯颜大军有许多排场,却多能观风光。帖木儿欲再打扬州过,午前重经行时,扬州都统姜才出战,士气百倍,其锋不可当,帖木儿乃退。次日遂取道过邵伯镇,径行一堡子,阔六十里,此是北军屯戌地。看扬子江上水寨,屯军数万,内有小堡子六十余所,枢密使博罗、右丞阿里在此与李庭芝相抗。博罗命宰马置酒,延待诸使。正酒酣时,忽报“扬州北门军马拥出!”疾忙指挥出战,见姜才银铠银盔,白袍白马,率军冲在前方,分阵杀夺,杀声震天。两军交伤甚多,相持半日。阿术登望楼见姜才左突右杀,战过百回合,威勇更涨,陷阵宋兵亦皆效死力,叹道:“我军无这般人才!”堪堪战及暮,恶战缠杀不已,北军不能占半分高处;博罗以军马相距,退至中路。姜才不敢远出,收军回城。阿术、阿里一路连连称叹姜才勇武,都叹不绝口;博罗道:“有此人在一日,一日破不得扬州!”三人正说着,有千户来报说:“沿路有一庐州小卒,云是淮西夏贵处兵,来送降书。”不多时,拥一卒至马前。小卒告云:“自是淮西庐州夏爷爷手下。夏爷爷已于三月初三日投拜,已致意伯颜丞相;复命我赍降书至阿术平章处。”说毕,呈上降书。阿术大喜道:“扬州虽未下,我自心安。”晚宿荒屋内,路上尸骨如山。帖木儿恐再有如文丞相走脱者,夜都出城宿舟中。沿路都是扬州附属,州郡多未安集,帖木儿命昼夜行军,每至夜半,或宿在荒草地上。是处都曾作战场,尸横满野,兵都枕戈待旦,祈请使在中央坐到天明。是日连夜过了天长县,侵晨就渡天长河。满河塞满腐尸,水成褐色,为横尸所断,不能流去。此处并无舟舣,众官都解衣除靴,掩鼻踏尸而渡,身沾臭腐尸气,逐日难去。夜宿草地。过招信军,至淮安界。初八日,忽望见旌旗云拥,炮响震天,有数队人马出战,矢下如雨,乃吕文德旧日所练兵马。帖木儿集兵拒守,阿术亦亲临军阵,杀伤不少,及日晚方退。夜遂移屯,宿于荒草。方日夜兼程,过江罗城,渡清河口转河至桃源,方渐无刀兵烽火。
是日清明,已到了徐州地界。十三日,舟行,晚宿邳州城外。邳州守离城远接,置酒作乐,会众官于草庐下。夜舟泊圮桥之下,即子房椎击始皇博浪沙,中副车,遂逃于此。子房进黄石公履,即此桥也。诸官入邳城去看风俗。城壁圮颓,民居荒芜。清明时分,人人戴笠,惊觉衣冠别矣。众官又相约去看南渡前寺院碑石。自此经过州县,只如此。次沛县,已入鲁地。此是汉高祖基业起处。沛民闻宋朝宰相等官至,家家门首焚香迎拜。几百双泪眼,看过了车马。正是:
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至此已进了中原腹里,长久是金元土地,防守渐松。自此一路向北,再无刀兵滞涩,沿路官守依例迎接而已。不题。
伯颜要先入奏,自乘快马先回大都。有旨平章阿合马百官以下出城三十里郊劳,伯颜至,一一称谢,遂还军枢密院,自入宫面觐,适逢皇帝议事,出宫至驿馆候旨。次日伯颜又入宫,自早至晚,不见回声。张楚等从人不禁慌神,问讯不能。忽府上又有宿卫奉口谕来,将伯颜所有自南带还之衣被、包袱,齐齐收去。封了府门,上上下下,俱有人把守看严,张楚等都惊道:“是何道理?” 兵士把紧府邸,问不答言,张楚将十贯钱贿一人,方知阿合马告伯颜受赃,私匿宋宫玉桃盏。皇帝由是大怒,将丞相下狱,遣属官案问。张楚与众人回思一回:大丞相不曾有别的说话,唯有入京前夜在驿馆,平章阿合马独来拜会过。忙寻了沅湘、秦越说如此如此,道:“这是有人作弄诡计,定要害死大帅。我等是丞相近人家臣,只索拼命去官前一争清白。请娘子速寻公主回来计议要紧!”当时秦越逾墙而去。当夜果然将张楚等都拘去,伯颜府邸尽皆查抄了。按下不题。
回说文丞相一行逃出镇江,长江沿岸尽是元兵船只,打梆唱更。只恐被发觉,都紧摇橹、快赶船,忽江风大作,船行如飞,霎时远去了,艄公大喜告道:“此是神道来送丞相也!”人人拍手,交口呼侥幸。文山一颗心方定下,因问去扬州有多少路程。余元庆劝道:“这沿途北寇混杂,不可直趋扬州。真州苗安抚与丞相交好,请先往真州,由苗安抚告禀淮东李帅,也免些事非。”文山允之。吕武也说:“李庭芝不是个有胸襟的,且长久只跟着贾似道,只学得短见畏事。丞相休直去见他,只等回朝分派他便了。”杜浒笑道:“这话船上说说还可;下了船休出口。”看离真州城还有几里处,幸不见北岸上有鞑虏哨骑,都弃船登岸,往城门来。此时天已大明了,城门上巡逻军士见一二十人走近,呵问何人。杜浒金应先奔过来,高声叫“文丞相在镇江走脱,径来投奔!”军士忙去报与知州苗再成。
一时城门大开,立开两排将校,苗再成一身制置使公服大步迎出来,文山走上前,二人握手无言。半日,苗再成方道:“相公这几日且在衙下安住。”文山道:“凭安抚调度,只求早日见李翁。”苗再成环视杜浒余元庆等,向小校道:“这十几个人,带去直司察验。”一队军便围上来,吕武先叫起来,苗再成向文山道:“不是信不过相公。真州城禁严了一年,我每也不知外事,全靠防患如此。”文山心下钦许,因命杜浒等遵令察验,自己与苗再成携手入城。城内百姓听闻文丞相来了,扶老携幼,争相来看状元宰相,挤满路傍。
却说文山在北营所见所闻,尽是北鞑胡语,此时见满城父老俱着南国衣冠,吴语声声在耳,不过才隔了四十多日,倒像暌违半生,隔世重回一般:尽悟故国二字真言。一时激感,不禁堕下泪来。因向苗再成道:“下官唯有殿试得魁,领宴游街一回,受百姓推重,观者如堵,不料今日复见此。二十年中,国事倾颓。某于国于家,仍无寸箭之功,能无愧焉!”看苗再成时,也泪流满面,听他道:“自元军绕过真扬去,封锁江面,末将不知朝中事已有两月余了,万事不能措手。某独守孤城,日夜悬想,只盼能得天家音信。天使相公来,是真州之幸也!”二人马上把手,并骑入城,百姓且夹道欢呼不已。
一时到了真州府衙,杜浒等已查验无疑,在此相候。有人来报清边堂已收拾出来,请文丞相一行暂歇。苗再成亲引文山等过来,又着将校、幕僚尽来参拜丞相,“文丞相状元宰相,忠心为国,是我朝第一等人物。”众人听说丞相是从镇江府祈请使队伍里走脱的,齐声问朝事如何。文山为备说两月来临安形势。众人听至奸相误国,太皇签了降表,都握拳切齿,恨骂不已。文山讲完,不禁叹道:“我虽勾回,却不得良策以图兴复。我所带的义兵,已被北虏解散了,张世杰军又不知在那里。”苗再成等不得,道:“要图兴复,两淮二十万军足矣!不过是李翁、夏老有隙,不能合从误事。丞相威仪素立,今得丞相来通两淮脉络,不出一月,连兵大举,先去北巢在淮者,大业立地可成也!”文山忙问:“计将安出?”苗再成亟命取了地图,一一为文山指道:“今先约夏老,以淮西兵伪向建康,彼必悉力捍我西兵。李翁指挥淮东诸将,以通、泰兵攻湾头,以高邮、宝应、淮安兵攻扬子桥,却以扬兵攻瓜州,某与赵刺史孟锦以舟师直捣镇江。湾头、扬子桥皆沿江脆兵,且日夜望我师之至,攻之即下。似此三面合攻瓜步,吾自江中一面薄之,同日大举,北人不能相救,虽有智者,不能为谋矣。瓜、步既举,以淮东兵入京口,淮西兵入金城,虏在两浙,无路得出,其大帅可坐致也。”这一段,乃是苗再成筹谋已久,只为李庭芝、夏贵二人不和,不得少抒抱负,如今文丞相来,正得由他主持,因将腹心语倾情道尽,竟成上上之策。文山大喜过望,连声赞叹,道:“我当致书二帅,以成大业。宋祀不斩,实二帅与安抚之功也!”苗再成便请文山即刻致信李夏二帅帐下及诸郡,约以连兵,亲自捧上笔墨来。文山略不思索,笔底龙飞,顷刻间李夏二封妥当,又与扬州守将朱焕、姜才、蒙亨等并各州知州一一作了书,苗再成俱以复帖署之,即刻命心腹将官送出城。一裨将道:“只恐李翁畏事,只要固守,不肯自拔,何如?”又一副将道:“朱焕、姜才各做起来,李翁那得专主?相公一封书去,大事必成的了。”又有一校尉笑道:“李翁长是恨不得脱重负。今日何幸有文相公这般重臣辅之!”二人抚掌而笑,人人踊跃,喜不自制。文山不禁勾动诗兴,看砚中余墨尚多,乘兴提笔写去,道:
清边堂上老将军,南望天家雨湿巾。
为道两淮兵定出,相公同作歃盟人。
扬州兵了约庐州,某向瓜洲某鹭洲。
直下南徐侯自管,皇帝剌吏统千舟。
南人空归唐垒陷,包胥一出楚疆还。
而今庙社存亡决,只看元戎进退间。
苗再成见文山赞他为“包胥”,言语间抬举如此,喜出望外,连道不敢。因笑说:“丞相是状元,作诗手到拈来,可惜末将不通书,不能奉陪唱和。末将倒有个宝物,二十年来没经过别人的眼,今日合请相公过目。”就在清边堂陪文山用过午膳,撤了席,命人:“取了我那宝贝来。”一时侍卫取了来,苗再成亲自把卷,文山展开时,乃一卷白玉立轴、墨鸾绫背裱的绢本《汉苏武忠节图》,画的是苏武咬毡卧雪故事。看那苏武一手持节,僵卧雪中,背下一片北海胡沙、漫天风雪。全篇纯用淡墨,勾画清白,气横神飞,文山观之,不觉勾动心事,觉魂销骨肃,慨然怆生,连声叹好。看落款题云“龙眠居士”,字迹且肖似李公麟;问:“是李龙眠的真迹。敢是秘府中流出的?”苗再成笑道:“不知是抄了哪个家底得来的,送到末将手里。本朝唯有李龙眠人物画的象意,咱爱不释手,藏了二十年,从来舍不的与别人看。丞相是俺们状元宰相,在北军中,抗节不屈,末将真心敬服。朝中士大夫能比苏子的,也唯有丞相比得及。就请丞相题诗图上,以壮其色。”便命铺排了笔砚。文山平日里留情诗赋,素禀风流,更不推辞,笑说:“既承错爱,文某放肆了。”因执笔叹道:“事去千载,不磨忠臣之心。既要作诗,当合我心迹。”立成三律:
忽报忠图纪岁华,东风吹泪落天涯。苏卿更有归时国,老相兼无去后家。
烈士丧元心不易,达人知命事何嗟。生平爱览忠臣传,不为吾身亦陷车。
独伴羝羊海上游,相逢血泪向天流。忠贞已向生前定,老节须从死后休。
不死未论生可喜,虽生何恨死堪忧。甘心卖国人何处,曾识苏公义胆不。
漠漠愁云海戌迷,十年何事望京师。李陵罪在偷生日,苏武功成未死时。
铁石心存无镜变,君臣义重与天期。纵饶夜久胡尘黑,百炼丹心涅不缁。
一壁拭泪,一壁题去。苗再成在旁叹道:“好诗好诗!只是太悲慨了。”文山叹道:“苏武沦落北海二十年,到底是汉家全盛之时,一日得归,即复见汉官威仪。我虽侥幸勾回,却不能料及日后结果。只索尽心罢了。”苗再成道:“相公何必忧闷!见得天不绝赵宋。前日郊外有樵人破一树,树上生成‘天下赵’三字,想是天意叫咱每收复故疆,成就中兴。明日我陪丞相去观看则个。”待墨痕尽干,小心收了画。恐他连日奔波劳碌,略道数语,传了晚膳,推说去巡城,请文山安置。文山请他自便,苗再成便出来。暗思:文丞相一来,真个是拨云见日,喜从天来也。想年前相见,还只寻常;谁料世事斯须,白云苍狗,如今国势崩颓,所谓“世乱识忠臣”;幸得此忠肝义胆人同袍相济,同举大业。因往府里视事,到底心潮难平,翻来覆去把玩书画,赞叹不已。看看已近三更,正要退府休息,忽然亲兵慌地走来报:“李翁派冷提举来,即刻要见。”苗再成道约兵事成,大喜,只叫快请。那提举进来,也不行礼,厅前站了,口宣:“大帅有令,命苗安抚就当着末将面,将文天祥首级号令真州。”
苗再成闻这一句,似顶头滚落了响雷,大惊道:这是甚话?敢是传错了令,还是大帅不曾见着书?”那提举道:“文天祥正是元军派来的奸细,要赚我城池。”苗再成叫道:“绝无此话!提举先回,我再作书细禀大帅便了。”提举冷笑道:“安抚不必忙,大帅还教问着安抚:想元军看守森严,绝无宰相得脱之理。纵得脱,亦无十二人得同来之理。明白是来赚城,怎不乱箭将他射死城外?反大开城门、放他进来!”苗再成焦躁道:“李翁是过听了人言。如此猜疑,只怕冤屈了好人!”
提举官递过公文,冷笑道:“现有镇江几处流亡来的百姓,交口说北军派了一个丞相来劝降,又有一个军中脱回的朱七二笔供在此。文官无行,安能轻信?”苗再成忙接过小引,看罢哑口无言,连连摇头道:“好生奇怪!教人难信!”提举官道:“安抚敢是要保文氏?李翁从前也是过信了一人,后来怎生。这文天祥与那一位从前又好的了不得。我劝安抚,休步人后尘。眼下千钧一发的时候,真扬被围,外事不知,一着错漏,安抚思量着,可担承得起?不过是杀个文官儿,便无证据,冤他一个也不过,况是得了准信。安抚也不必再提合兵。我真扬一块铁板,鞑子攻不下淮东,只好派细作来。什么文丞相、武丞相,都是外路,那能倚仗!安抚明日将文天祥斩首示众,露布于市,方见安抚忠心。若同情不肯杀时,便是与叛臣同例。安抚自家想去。”转身便去了。
苗再成口不能言,如坐冰里。亲将谏道:“李翁都如此说了,明日假意请文相公来,就衙前绑了,休容他分辨,押去市间斩首号令。”苗再成长叹道:“我真不信文丞相是者样人!”又一亲将道:“大伪似忠。安抚记得前事否?李翁虽多疑专断,也不至于无凭无据,屈杀大臣。”几个亲将都说往北的人人都是有来无回,回来的必是细作。苗再成将信将疑:若说文天祥冤屈,北边实是来了细作;况他十几个人,如何逃出北营?若说他真是赚城,那一种忠心,不似有假。犹疑不决一夜。眼看天已放了明,唤人来秘语几句,各依命去了。
却说文山自在清边堂安心等侯二帅回信,是夜推枕就席,安心睡去。不片时,苗再成派人来请:说李翁夏老处都有了回信,约兵事成,二阃都致意,请文丞相主持江淮军事,两淮愿听差遣。巧巧兄弟刘沐重集义军,也到了真州,几重欢喜。苗再成禀道:“事不宜迟。就此发兵劫回大皇,鞑虏可一举灭也。”就在真州府升厅点兵,自己亲帅义军为前部,浩浩荡荡,出了真州城。忽闻苗再成在后叫道:“不好!有鞑子细作混进来了。”忙勒住马,问细作何在。却见义军队前立着一个少年,极其面善,却记不得名字。隐隐知此人便是细作,急喝问时,那少年也不说话,只是笑着。再一细看,不是那个蒙古公主是谁!忽惊醒了,恰是一梦。心下纳闷,无可解释,因说与杜浒等人听。杜浒道:“梦者虚虚实实,不能作准的。丞相且放宽心。”
正说着,有人来启:“安抚约相公,早食后同防城子,请各位执事同去。”文山欣然应诺。饭毕,便有一陆都统来,引文山等往小西门,在城上闲看。不一时,又来了一王都统,二人对了眼,王都统便道:“何不带相公城外走走去?”文山不疑有他,策马随二人出城。刚出端门外,二都统忽地住了马,回头齐向文山道:“有人在扬州供得丞相不好。”怀里取出片纸,持与文山,文山不知何意,忙看那纸上“脱回人供营中所见,云有一丞相差往真州赚城……”竟是制置司批复的公文。那王都统紧紧执着右半张,看不见还有何言语,二都统忽夺了公文,鞭马疾驰入城,霎时关了端门。
文山不及分辩,不能追赶,眼看着城门紧闭,不禁悲填胸臆,灰了心肠。暗思:不如死在城下,以明心迹。一激之下,抽出剑来,金应眼疾手快,忙上前按下了,泣道:“这必是北人离间计,要逼死丞相。只索往扬州面见李翁,说个清白罢了。”文山长叹道:“我平生仕宦声迹比比,此心日月可鉴!不料敌营尚知我忠心,两淮反不我信。天地茫茫,谁可语哉?”众人一无盘缠,二乏饮食,踟蹰半日,欲前叫门时,城上守兵队队过去,扬长不睬;转身欲去处,远处有军露立荒埛,莫知南北:真个寸步难行,进退不能。杜浒仰天呼号,余元庆等皆面如死灰。
正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城门复开。众人正不知何说,见出来二人,行礼道:“自是真州城里义军头目张路分、徐路分。安抚传语,差某二人来送,看相公去那里?”文山道:“必不得已,唯有去扬州见李相公。”张路分道:“安抚说,淮东不可去。”文山道:“我与夏老素不相识,且淮西无归路。我委命于天,只往扬州。”二路分道:“则咱每相送相公去。且行,且行。”引文山等离了真州城门,行不数里,后面追上五十名士卒,各携□□刀剑,称:“安抚差遣,来送还相公衣被包袱。”文山知苗再成有不得已处,点头说:“难得安抚见怜!今番只是叫他为难。”又走了一时,五十士兵忽齐齐驻足不行。杜浒叫道:“此在荒野,如何不走了?”急欲向前,兵士龊刀拦在二路分道:“请丞相下马,有事商量。”文山因下马问:“商量何事?”二路分道:“行几步说。”走出百步去,杜浒等人全被兵士龊刀围挡下,不许上前。文山见二路分面露凶色,暗思:或是要杀我于此。因站住,道:“就在此说不妨。”张路分道:“且坐,且坐。”文山不肯坐,只请二人快说。徐路分道:“今日之事,非苗安抚意,乃李制帅遣人欲杀丞相。安抚不忍加害,故遣某二人来送行。丞相今欲何往?”文山道:“足感!前番已说了,只往扬州,更何往?”张路分问:“相公到扬州,翁翁要杀奈何?”文山道:“莫管!信命去。”二头目对视一眼,道:“苗安抚令送相公去淮西。”文山道:“建康、太平、池州、江州皆敌所在,淮西无路可归。我只欲见翁翁。若能信我,尚欲连兵以图恢复,否则即从通州路道海寻二王便了。”二头目便说:“李翁不容,不如只在俺们诸山寨中少避。”文山正色道:“山寨中好做什么合煞生则生,死则死,决于扬州城下耳!”二头目道:“苗安抚现办船在岸下,相公从江行,或归南、归北,一任相公。”
文山闻言,方明白二人来意,惊道:“是何言欤!如此则安抚亦疑我矣。”喝道:“两位要杀我复命,就此请诛。士可杀不可辱,不劳再出言相试!”二头目面面厮觑,皆为所感。齐道:“好叫相公得知:安抚确在疑信之间,令某二人便宜从事。今见相公一个恁么人,口口是忠臣,某如何敢杀?相公既真个去扬州,则某等部送去。”因一招手,军士都放下兵器,杜浒等人这才得过来,问明了原委,人人感叹:倘一时应酬不当,被害原野,谁复知之?文山后作诗纪之曰:
荒郊下马问何之,死活元来任便宜。不是白兵生眼孔,一团冤血有谁知?
文山便命:取银一百五十两分赠五十兵,以为护送之酬。又各取十两与二路分,许之:“若到得扬州,再送一百两为谢。”二路分满口应承,说:“刚才走来是往淮西去的道路,就此间岔路再取道扬州便了。”杜浒问道:“你每既然问明白了,合送相公回真州去。”二路分道:“长官不知哩。真州备判司行下有安民榜,云文相公已从小西门外押出州界去讫。令是李翁下的,真州回不得,只索见李翁罢。”因引文山向岔路上来。看看天色见晚,二路分渐生张皇,命兵士“放轻步子,都搭上了弓。”文山见防备如此,问是何处。二路分道:“前面便是扬子桥。这一片全是敌境,最是涩行。如遇上鞑子埋伏,我等休矣!”远看见灯火,忙飞赶着躲进树林,众人提心吊胆,看几点灯火过去了,乃是元军哨马数骑。众人余悸未息。
一时都坐下休息。二路分来辞文山道:“俺回去复命,留二十兵相护相公。”因带着三十兵回去了。文山等人,又走了十数里,那剩下的二十兵士私语道:“这一片全是鞑子,真或撞上了,遮莫再添二百兵也不济事。况李翁杀人不眨眼的,这文相公打敌营里来,先有了嫌疑,只怕不等进门就叫砍杀了,没得咱每跟着白赔了性命。他每乖觉先勾回,不争咱每便该死的?不如落他几两银子,一齐回去。”众人都议定了,独有一小兵说:“你每要回便自回,我还等去到扬州领赏呢。”众兵道:“可知傻哩!你就持刀问他每讨去,多少讨不得?”那小兵笑道:“有道是‘奇货可居’。我看这文相公好慷慨,到扬州少不得再有赏封。不过再有三十里脚程,拚一夜险,该我家后半世衣粮有着了。”众兵心说他顾钱不顾命,都道:“由你,由你!”
因上来团团围住文山道:“咱每各有公干,这便辞相公去者。”杜浒道:“张路分、徐路分叫你每相送去扬州,方是公干,怎么就要回?”众兵道:“长官见差了,这里离扬州不多远。咱每趁夜也好回去。”吕武冷笑道:“你每是见了哨多,怕死在路上。相公尚不怕死,你每当兵的怕死?”文山道:“既不肯留,速去罢!”众兵仍立住不走,乱嚷道:“咱每比他每多有脚程,合多领几个辛苦钱。”金应喝道:“临阵跑了的,还有脸面讨银子!”众兵不言语,只拄着刀。文山命:一人再与十两。吕青、萧发只得分赐银子。众人得了银两,喜道:“咱每教与相公,只随着马垛子走。他每贩了货,都是夜半悄行从西门进扬州的,再有三十里路程就到。”说毕,都飞也似去了。独有一身量矮短的小兵尚站在这里。文山便问:“你怎的不随他每走?”那小兵叉手不离方寸,道:“我怕相公生人,寻不着马垛子。咱是扬州人氏,在李翁那里当过差,合引相公去。”文山叹道:“五十个人,只有你一人肯留下。却是有忠义的。”因问了名字,叫许飞。一时果有马垛子过,文山等忙跟上了,路上兼问许飞真扬之事。这个许飞颇有些口齿伶俐,问一答十。
听他应对敏捷,颇有些聪敏机变。因说起李制帅的事,许飞道:“翁翁受贾似道抬举,坐镇扬州二十年,他那行事为人,只是拥兵自重,目下无人。莫说外路兵马,在他跟前连我每安抚也说不上话。据我每看,也只有朝廷使唤的他。敢问相公,何故定要见翁翁”文山因说了苗氏要两淮约兵的话。许飞听了,半日道:“安抚要连横,也只一厢情愿。咱每听见风声,夏老早已降元了。”众人先一惊,金应骂道:“你这小卒子该死,那敢妄言大帅!”杜浒劝道:“且听他说。”许飞赔笑说:“长官每勿怪,小的只知胡说。咱每早听说夏老从阳逻堡一战就灰了心,只等朝廷投降了便纳土献城,前阵子没动静,为的是保全名声。咱每虽未眼见着,都听说从去年腊月里,淮西一场仗不曾打,北兵竟不去动他。要是夏老还有些志向,北帅那能放过去?是以推之。”
文山马上暗思:莫非两淮这两个主帅,全不济事?余元庆哼道:“听这小兵说的,竟可不必去扬州,也不必指望两淮了。”许飞在前牵马,闻言道:“不是这等说。扬州乃两淮腹心所在,若不遮护,必定失陷了淮东。那时鞑子兵势绵连,结成铁桶,后方无忧,全力南下,就不好处了。相公当政,集结兵力保淮东、两浙为上,入闽、赣、粤以复城池为下。收复一城一池,费多少力气不过活一个眼,疆域破碎,终久不保。唯活一片棋势,令敌军不得进犯,后图恢复,方可指望。”文山道:“若仅凭淮东之兵攻北后方,夺回大皇,克复中原,结中土之兵,何如?”
许飞道:“说不得,李庭芝绝不会出兵。相公早日还朝,帅王师来保淮东方好。朝廷虚耗数十年,中原是图不成了。要图恢复,只有隔断陇蜀荆南,死据长江,煽动江北。俟北粮草不支、军心浮动时,重议和策,划定疆域,足彼大欲,结彼欢心,然后徐图养息,方为上策。”文山听他说话,句句不中听,却句句在理,并不为忤,说:“这话是有见识的。”许飞道:“自是当兵,日日只好想这些,叫相公、长官每见笑了。”文山问说:“你举止言谈倒像个秀才。从前做什么营生,或是读书人家弃笔从戎者?”许飞笑道:“不瞒相公说,是从前读过几年书。后来打仗,成了丁的都编进义军,便荒废了。”
文山因连月来在北,知己小村不在,身边没个知书达理、可与商量的人。余元庆、杜浒等本是义军中的宾从校吏,都属下僚,虽能出谋分忧,毕竟心事难言。此时见许飞谈吐清致不俗,又在患难客路间追随来的,不禁动了惜才之心,因道:“怪不得足下有这样识见,又难得忠义。苗安抚处也不少这一刀一枪,足下不如就在下官身边听用。日后作幕僚,运筹赞画,也不埋没足下的才分。”许飞笑道:“某鄙陋腐儒,村野见识。相公不怪便好,安敢言赞画二字。”文山道:“说那般话来!你我一样是读书人。足下若不弃,你我兄弟相称,免得你拘礼不言。敢问贤弟尊表?”许飞连声叫“万死”道:“小人哪敢高攀相公?小的贱字承晖。”文山因直呼表字,又称贤弟,命他也上一匹马,许飞不得已,只得依命。二人一路并辔谈论,颇相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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