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笺·薛涛传

　　时光荏苒，与韦皋交心之后的三年可谓是薛涛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薛涛虽然表面上仍是醉仙楼的人，但俨然已经与醉仙楼没有了任何羁绊，她几乎日日出入节度使府，除了整理案牍的公务之外，与韦皋自然也是情投意合，月下赏荷、凭栏听雨、对酒吟诗之事时常为之。

　　恋爱中的薛涛是感性的，对着各种美丽的或是伤感的自然景物，她的灵感总是信手拈来。

　　看着韦皋为了博美人一笑特意从云南移植而来的金灯花她能写下——
　　“阑边不见蘘蘘叶，砌下惟翻艳艳丛。
　　细视欲将何物比，晓霞初叠赤城宫。”

　　听着夏夜的蝉鸣她能写下——
　　“露涤清音远，风吹数叶齐。
　　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甚至于只因为一件新衣她也能写下三首妙诗——
　　“紫阳宫里赐红绡，仙雾朦胧隔海遥。霜兔毳寒冰茧净，嫦娥笑指织星桥。
　　九气分为九色霞，五灵仙驭五云车。春风因过东君舍，偷样人间染百花。
　　长裾本是上清仪，曾逐群仙把玉芝。每到宫中歌舞会，折腰齐唱步虚词。”

　　薛涛喜欢静静地窝在韦皋怀里，闻着他的气息、享受两人相拥的静谧，似乎总能让她文思泉涌。

　　而韦皋也爱极了这个集蜀地灵气于一身的小女人，如果说薛涛的爱是毫无保留，属于少女不顾一切倾尽所有的爱；那么韦皋的爱则是内敛包容，无限宠溺纵容的爱。

　　经历过太多，韦皋已经很难像薛涛那么纯粹地去爱一个人，但也因为经历了太多，韦皋才更能体味薛涛的特别，薛涛不是他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但韦皋知道，她必定是他最后一个爱上的女人，而且，是燃尽他毕生的热情去爱的女人。

　　薛涛是个很有浪漫情调的女人，而她的浪漫，集中体现在了一件传世千百年的事物上——那便是极富盛名的“薛涛笺”。

　　薛涛萌生制作这笺纸的念想，最初是不喜当时用于写诗的纸张尺幅太大，浪费不说，薛涛好作五言或是七言绝句，每首诗不过短短四句，写在大幅的笺纸上不好看，于是便命人将纸裁成小张的备着。

　　那一日，薛涛在韦府中百无聊赖地整理着书房。彼时韦皋出征已经四月有余，节度使府中的公务都交由副官代理了，书房之中并没有需要收拾整理之物，但薛涛还是习惯每隔几天便过来看看，哪怕只是借着打扫尘灰的借口也罢。

　　在这个属于她和韦皋的小天地中，闻着韦皋留下的檀香味，闭上眼睛，她似乎能感觉到心爱之人就在自己身侧。这是一种近乎卑微的睹物思人，如果可以选择，薛涛更愿意的是能够陪伴在韦皋身边策马驰骋。只可惜，封建女子的悲哀注定了她只能留在高墙之内，一日一日数着日落和月出，等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回到这锦官城中。

　　而这一日，薛涛正在书房中睹物思人之时，韦府管家过来了。

　　“姑娘，七日之后有人赴边关，你可有什么要带予大人的？”管家见了薛涛便直言来意。
　　常年伺候在韦皋身边，他清楚薛涛在韦皋眼里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存在，她虽然不是大人的妻妾，却更重于后院那些个夫人们，于是，每每有人来往前线，他都不会忘了询问薛涛一声。

　　“哦，”这一次，薛涛却有些显得兴味阑珊，“兴许有吧，我这两天琢磨琢磨。”

　　管家这等精明之人，岂会看不出薛涛的兴致缺缺。韦皋此番出征，耗时颇多，其间薛涛已经给他递过两首诗了，这一次，估计薛涛要带的也不过是自己所赋的一首小诗而已。

　　“大人最是喜爱姑娘的诗，姑娘不若亲笔写上一首托人捎去？”

　　管家刚说完，薛涛就哼了一声，道：“这亲笔提诗，我又不是没捎去过，恐怕韦大人都腻味了吧。”

　　“怎么会，姑娘才高八斗、一诗难求，大人喜欢还来不及，”管家说罢却是话锋一转，“不过姑娘若是想换点别的，荷包锦帕之类的也可，只要是你亲自备的东西，定是大人心仪之物。”

　　“荷包、锦帕？”薛涛说着已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当我是豆蔻少女么？”
　　薛涛虽然尚不足二十，但在古代年纪也不小了，再加上她亦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女，让她送这等情窦初开的少女惯用之物，她还真做不出来。

　　不过管家的话倒是提点了薛涛一二，笑过之后，薛涛顿了顿，说到：“不过让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该备什么东西了，韦伯，谢了啊！”

　　“哦……”看着薛涛忽然变得兴致勃勃，眼中光彩流转地转身离去，管家愣在原地，还真想不出薛涛这小妮子到底想到了什么特别之物。

　　派去边塞之人出发那天，薛涛送来一物，用油纸包着，管家也看不出里面究竟藏了何物，只觉得此物淡淡溢出些花香。

　　管家虽然心存好奇，却也不敢拆开来看，只嘱托仆役将此物揣好了，亲自交给韦大人。

　　韦皋收到这物之时，正好是打了一场漂亮战役之后——唐军联合东蛮，在巂州台登大败吐蕃青海、腊城两节度，斩杀二千人余人，生擒吐蕃猛将乞臧遮遮。

　　韦皋这一战主动出击、周密部署，打得极不容易，结果却也是取得了他就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以来的第一场大捷。而这场大捷，彻底扭转了唐军在四川与吐蕃交战几十年来的颓势，自擒住乞臧遮遮之后，吐蕃的城邑栅寨没有不投降的，几年之内，韦皋收复了巂州，也因战功而被加授吏部尚书。

　　韦皋正是在这苦尽甘来，品尝着胜利果实的时刻收到了薛涛送来之物——

　　将那层层油纸包裹之物捧在手心，韦皋还未拆开来看，眼前已是浮现出薛涛姣好的容颜，心中思念几近决堤。此番出征四月有余，他收到薛涛寄来的两封书信，不是不想回信，只是……提笔诉说对她的思念会让他的心不自觉变得柔软，那样细腻的感情会让他失去面对敌人该有的冷静，为将者一旦有了牵绊，在战场上必定缚手缚脚。

　　在战场上生死攸关的时刻，韦皋才发现他所有在乎的人当中，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居然是薛涛。他不担心家中妻儿，纵然有一天他遭遇不测，韦家家大业大，皇上的嘉奖、荫封都少不了，他们定然不会受了委屈。

　　唯独那个他到如今仍时常觉得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的薛涛，他既担心离了他她会失了庇护，又担心离了他会有一个权势不输自己的男人走入她的生命中，譬如武元衡之流，这样的想法让他嫉妒得发狂。这样矛盾的想法韦皋始终悄悄放在心底，绝不会对他人袒露半分。

　　幸而此战终于告一段落，吐蕃臣服于他韦皋所率的大军之下，凯旋而归，是他要的结果，也是大唐要的结果！

　　之前的阴郁一扫而空，韦皋的心情从未如此之好。他飞快地拆开了油纸，当着与他出生入死的万千将士的面，他已经等不及要看看薛涛这个小人儿给他捎来了什么。

　　去了油纸，一张五六寸见方的桃红色笺纸露了出来，淡淡的花香沁入鼻尖。幽蜜的花香让韦皋不禁想起了春日里拥着薛涛，在后院欣赏桃花美景的时光。这一战打得太久，从深秋直到开春，现下倒正好是初春了，巂州之地苦寒，但成都城内，早春的第一枝桃花想必已经绽放了吧？

　　这么想着，韦皋细细品味，笺纸上泌出的不正是浅浅的桃花香气么？韦皋心中失笑，这小妮子不知道是用了何种方法做出了这样的笺纸，不过当真是漂亮而又极具情调，正如……她本人。

　　韦皋将笺纸拿近几分，只见纸上薛涛用她那刚劲而不失秀美的字体题了一首诗——
　　“平临云鸟八窗秋，
　　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
　　最高层处见边头！”

　　韦皋此时身处高地边楼之上，正将边地的景象尽收眼底。而薛涛不过是呆在成都城中，如何能写出这样豪情壮志的诗句呢？

　　莫非真如自己出征前薛涛所说，“吾心付君心，共赏西川月”，薛涛将心托付予他，而他便成了薛涛的眼，带着她一同踏上巂州，他的所见、他的所感，薛涛也能感同身受。

　　末了，一句“望将军得胜而归”之下，右下角署的是一个篆字体的“涛”字。

　　韦皋将笺纸揣入怀中，放眼最后扫了一遍一望无际的西川高地，朗声下令：“传我军令，明日拔营回成都！”

　　此时此刻，韦皋心里满满装的都是薛涛，他无法抑制、也没有办法不去想这个妙趣百出的小女人。桃红色溢着花香的笺纸上，写的却不是小女儿心思，而是歌咏战场的诗句，这种别出心裁的浪漫，别人或许不见得欣赏，却是正中韦皋心怀。

　　为了制作出这小小的桃色笺，薛涛可谓是费尽了心思。她将桃花花瓣捣成泥加上清水，反复多次，提出足够的颜料，然后请教了造纸工匠加进一些胶质调匀，涂在纸上，一遍一遍地使颜色均匀之后，再用吸水麻纸附在两面，夹在夹板中阴干。

　　如此费工费时，只为了制作小小的写诗笺纸，除了薛涛，恐再难有人会去做。然而，薛涛却是极爱这样将时间耗在浪漫小事上的感觉。不管是石杵捣碎花瓣，还是用毛笔细细刷上颜料，亦或是将笺纸一张张摊开附上油纸，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中都寄托着薛涛对韦皋的思念。

　　而韦皋也确实从这特别的桃花笺纸中感受到了薛涛的爱意和思念，因此，已无需再写任何思念的诗句。

　　注释：据说薛涛制作薛涛笺是在与元稹恋爱之后，不过既然历史已不可考，剧情需要，权且用在此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