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姬的密室

　　一七五七年五月一日

　　维也纳春天的夜空宛若镶满钻石的天鹅绒，温暖的蓝从天边倾泻而下，注入滚滚东向的多瑙河。

　　太阳刚刚西斜，欧耶妮就开始梳妆打扮起来。如今，她早已适应了鲸骨束胸的紧缚，用小口紧促的呼吸取代了狩猎时养成的大口深呼吸的习惯；厚厚的粉虽有些令肌肤不畅，但失此得比，这样倒可以遮住她脸上略显繁密的雀斑；绒布剪成的假痣看上去些滑稽，却能令人更留意到她嘴边甜甜的酒窝和那双昂勃里蒙家族特有的大而圆的深褐色眼睛。

　　她也并不缺珠宝饰品，格拉蒙公爵夫人的首饰箱子随时为她开放，斯坦维尔伯爵就算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会毫不吝惜金钱，从犹太珠宝商那里为他的小女伴买回印度的蓝宝石和南非的美钻。虽然无功不受禄的思想依然支配着欧耶妮，但又有哪个女人能拒绝垂手而得的美丽呢？

　　“你在维也纳代表的就是全法兰西！”

　　斯坦维尔伯爵这番话并不是什么空洞的爱国主义大道理，而是相当现实的外交惯例。放眼望去，全维也纳哪个外交使团不是从大使到仆人都打扮得花团锦簇，富贵堂皇？

　　“我这都是为法兰西！”就是在这“崇高而伟大”理念的支持下，欧耶妮毫无愧疚地用大使馆的公款（甚至是借款）将自己的美丽呈现给了维也纳的社交界。

　　“快点，我的小公主！”格拉蒙夫人催促道，虽然她自己也刚刚为了挑选一条和上等珍珠项链相配的裙子而在卧室中足足折腾了三个小时之久。

　　“马上就好。”欧耶妮蒙着脸，等着女仆吹上最后一层假发粉。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饿得开始用甜点充饥的斯坦维尔伯爵才挽着这两位女伴的手走出了法国大使馆。

　　街上因为庆祝汉诺威大捷而灯火通明，市民们都领到了的面包和甜酒，免费食物的香味甚至引来了维也纳周边乡下的乞丐和游民。这些被战争和饥饿折磨得形削骨立的穷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并非为战争，而是为食物欢呼雀跃。面包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甚至超过了皇帝万岁的欢呼声。

　　法兰西大使馆的四轮马车小心翼翼地绕过狂欢的人群，当一轮新月爬上斯特凡大教堂的哥特式尖顶时，欧耶妮和她的同伴们已经到达了美泉宫的大门口。

　　“人可真多！”欧耶妮到维也纳后第一次出席这种档次的聚会，她看到在宫门挤得水泄不通的马车，不由得惊道。

　　“可不是，今晚全维也纳的贵族们都来了。”格拉蒙夫人接道。

　　“今天的舞会由皇太子殿下主持，在这个趋炎附势的时代，有谁会不想跟皇室拉近乎呢？再说今天还有焰火。”斯坦维尔伯爵扶着手杖说。

　　“你们看，那是谁来了？”格拉蒙夫人兴奋地指着窗外。一辆装饰浮华的马车拐入广场，看到它，几辆小些的马车立即让出了车位。

　　“亲爱的公爵。”车夫刚刚放下踏板，格拉蒙夫人就跳了下来。

　　“哦，亲爱的夫人，我还在到处找您呢。”考尼茨首相猛回过头，将假发后面漂亮的紫色鸽尾袋摆向一边。

　　“伯爵阁下，您好啊。”热情的首相又越过格拉蒙夫人向已经下车的斯坦维尔伯爵挥了挥手。

　　“公爵阁下，您好。”斯坦维尔伯爵躬身行礼。

　　寒暄间，一行人已经在穿着镶金制服的侍者带领下步入了宫殿大厅。殷勤的侍者轻轻推开通向舞厅的大门，欢快的音乐扑面而来。

　　欧耶妮搀着斯坦威尔伯爵的胳膊，从格拉蒙夫人的肩头上方望去，宽阔的大厅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当他们尾随着考尼茨首相款款而行，步入这座用金色和纯白装饰的巴洛克大厅时，顿时引来一双双眼睛的注意。从明目张胆的谄媚到低声地赞叹，这位帝国首相的出现总能招致诸多关注。

　　“格拉蒙夫人真漂亮！”

　　“是啊，不愧是来自凡尔赛的美人。”

　　“听说她已经成了首相大人的情妇。”

　　“看那个姑娘，她是谁？”

　　“您不知道么？她就是斯坦维尔伯爵从法国带来的……是……昂勃里蒙伯爵的千金。”

　　“她是伯爵的情妇么？”

　　“那就不知道了……”

　　时值仲春，大厅内并不热，但贵妇们手中的小折扇仍像她们的如簧巧舌一样摇弄个不停。虽然已经在维也纳待了一个多月，但欧耶妮仍不喜欢这里的社交界。“虚伪和轻浮是这些无聊男女们的外衣，搬弄是非就是他们不可缺的粮食。”她一边想，一边用上翘的嘴角露出的轻蔑回答着那些“观众们”的好奇。

　　这里贵族们的社交语言是法语，因此欧耶妮并没感到过于拘束，分别和考尼茨首相，斯坦维尔伯爵共舞一曲后，她就以乏累为由谢绝了几个维也纳贵族的邀舞，悄悄退到一个清静舒服的角落中，颇有兴趣地观察舞厅中男男女女们的众生相。

　　她斜靠在一张舒适的长沙发上吃着冰淇淋，发现除了一些好事者对她和维尔斯坦伯爵的关系指指点点外，并没有什么人对她大献殷勤，开始欧耶妮还以为是自己缺乏魅力，甚至对自己的相貌无人青睐而略感不快，但不久她就明白此中缘由，原来只是自己的长相和衣着并不符合维也纳社交界的风尚口味罢了。

　　原来只有那些身材丰满，生着高耸的额头，大而圆的眼睛，和肥厚的嘴唇的女子们才能成为社交浪子们的追逐对象。而法国的风俗则是以小巧的身材，童稚的脸蛋和甜美迷人的笑容作为美女的标准。

　　“真没想到德意志人都喜欢胖婆娘。”欧耶妮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好笑，但转念一想：也难怪，维也纳的特蕾莎女皇不就那样身材丰满，珠圆玉润吗？还有那额头，那嘴唇，不也都是哈勃斯堡皇室的特征吗？她联想起自己在法国时，大家都夸赞她的容貌，归咎其原因，其实也只是因为她跟彭帕杜夫人生的的几分相似。看样子无论在哪个国家，皇室的仪姿风尚都会成为臣民们的时尚坐标。

　　她继而还注意到奥地利人颇奇怪的审美品位。在这里，虽然人们同样亦步亦趋地模仿凡尔赛的服饰装扮，但还是有些细节的不同，比如说，贵妇头上的羽毛和发髻都比法国的大而多，裙子里的垫臀也比法国的宽大，总体来说，她们对身体的修饰的目标就是自己的身材更显丰满、高挑。相比而言，奥地利的男士们的穿着则略显朴素，几乎见不到法兰西式的“花蝴蝶”青年。

　　“欧耶妮！”正在她沉浸在自己的发现之中时，不知什么时候格拉蒙夫人从她身边冒了出来，还领来一个年轻的男人。

　　“你看这是谁？”格拉蒙夫人话音还没落，欧耶妮就认出了那个人。

　　“您好，格拉蒙小姐，好久不见了。”身着匈牙利骑兵装的德·米依骑士礼貌地问候道。

　　“你们聊吧，首相还等着我呢。”没等欧耶妮开口，格拉蒙夫人又像小鸟一样飞向了舞池那边，临走时还不忘暧昧地望了一眼欧耶妮。

　　“……您好，好久不见。”欧耶妮被这突如奇来的见面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她就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抬眼望着米依，才不过一个多月，她竟发现米依的变化颇大：原来白皙而缺乏血色的脸经过风霜和硝烟的冲洗泛出青铜样的色泽，他没按廷臣的习惯擦粉，却在唇上留出两撇俊俏的髭须。他还是老习惯不戴假发，但头上并未见到那几缕刻意烫出的发卷，如今褐色的长发按着军人的习惯朴素地扎成被戏称为“猪尾巴”的小辫子。在大厅灯火的照耀下，胸前一排排的金属扣子闪烁着金光，但仍遮不住绶带上圣路易勋章和帝国颁发的圣米迦勒勋章耀眼夺目的光芒。

　　“能请您跳一支舞吗？”漂亮的骑士向她伸出了手。

　　惯性和执拗令欧耶妮很想回绝这个骄傲的贵族的邀请，可不知为什么她此时竟丧失了拒绝的勇气，而是机械地将手递到了米依手中。

　　米依的脸上顿时现出胜利的笑容，他心里虽不清楚欧耶妮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战争改变了自己，从而让欧耶妮开始接受自己。

　　第一支舞中，两人除了礼貌地寒暄外，几乎没有说什么话。欧耶妮从米依身上突然感到一种压力，她发觉他更谦虚了，但却从内心散发出一句莫名的力量，这种力量几乎将她压得窒息，最后她甚至开始逃避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您变了。”欧耶妮为了摆脱困境，开始主动进攻，不想在气势上被这个曾是她最最讨厌的人压倒。

　　“您也变了。”米依微笑着，唇上的髭须微微地颤着。

　　要是以往，欧耶妮会毫不留情面地用尖刻的语句回击米依，但现在她竟没有，只用了句“是么？”便淡淡地敷衍了过去。

　　在第一和第二支舞的间歇，德·米依骑士和欧耶妮在一边愉快地闲聊起来。现在的米依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以至于将从前高傲的伪装彻底抛掉。是的，米依不再盛气凌人了。他不再是什么王太子的宠臣，沃朗热家的独子了，这些空洞的头衔只能这个敏感的年轻人更加自卑更加自闭，也只有故作的矜持和硬撑的傲慢才能自我欺骗地填补他虚弱的内心。现在一切都不需要了，他是战争的英雄，法兰西皇家陆军的宠儿，高举着路易大帝太阳旗的骑兵少校。当这用生命和鲜血换取的荣誉加诸头上时，那些世袭的头衔和主君的宠信又算得了些什么呢？他变得纯粹了，真诚了，准确地说，他成熟了。

　　米依骑士现今所呈现的变化已为欧耶妮所喜欢。当然，这两个人尚未两情相悦，只是因为以前那场近乎闹剧的宿缘才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善于控制感情的米依骑士曾对眼前这个年轻女士有些许好感，但自从听到她的婚约后，识趣的米依不想破坏他臆想中欧耶妮的好事，也就是在这种动机的驱使下，他就像任何一个绅士一样，将这段幼稚的感情一刀斩断。

　　而欧耶妮呢，她以前根本谈不上喜欢米依，甚至可以说有些讨厌，她总说忍受不了他的傲慢和轻率。“惺惺作态的廷臣！”她就是这样称呼米依的。在这次舞会之前，她就已经预料到作为战斗英雄的米依肯定会出现在她面前，那张苍白而高傲的脸只能钩出欧耶妮最刻薄的语言。然而，这些都落空了，她万万没料到米依骑士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他更像一个男人了”，这是欧耶妮内心对米依的最新评价。

　　时间很快地过去了，米依骑士和欧耶妮边聊边舞，边舞边聊。整个美泉宫的大厅都成了他俩的舞场。他俩已经不再理会众人，不管是赞叹还是嘲讽，直到皇太子驾临，他俩才罢手。

　　舞会结束时，德·米依骑士再一次爱上了欧耶妮。而欧耶妮呢？她对刚才的不能自控情绪有些后悔，但她喜欢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她仍心中却有些困惑，但这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爱情？只在书本上领略过爱情的她并不敢轻易妄下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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