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作者:何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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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戏里红尘戏外人



      “你为什么回来?”
      年轻有为的圣手医仙端坐在主位上,与脸上强撑出来的肃杀气势不同,衣袖掩盖下的一双手早已因紧张而捏得骨节泛白。
      而他厉声质问的对象,他的兄长,正漫不经心地站在书架前,随意翻了几本,见俱是医书,又兴致缺缺地放回去,似乎全然不将这个弟弟放在心上。
      闻言锁月楼才终于瞟了一眼弟弟,不禁调笑道:“哎呀,不愧是誉满天下的圣手医仙,昔日唯唯诺诺的小铜锁也能这么威风了。”
      “锁月楼!”锁清歌恶狠狠地低吼一声。
      这句怒吼无疑对锁月楼没有任何威慑力,他反而觉得好笑:“天下之大,我愿走到何方,又是谁规定的界限?”
      锁清歌禁不住身子一颤,力持镇定道:“可你答应过长兄,绝不回来。”
      锁月楼侧着脑袋,微微眯起了眼。
      他二人虽是兄弟,但同父异母,同年同月而生,锁月楼只长了锁清歌三日。曾经锁月楼犯下大错,为此兄弟决裂,锁月楼发誓此生与其不复相见,而后二十年过去,果真杳无音讯。
      可如今,这人竟回来了。锁清歌面色惨白,双手捏得越发紧了,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你是知错了?”
      锁月楼一怔,大抵觉得这个问题颇为滑稽,忍不住捂着脸笑起来,指缝中露出他癫狂的笑容:“哈哈哈,小铜锁,我何错之有?”
      锁清歌倒抽一口凉气。

      ————
      夜十一又坐回到了中庭。
      刚入谷就被宋离折腾了几番,现在何止是腰酸背痛,简直和他刚摔下峭壁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感并无二致。以宋离的孱弱体质能让他疲惫如此,夜十一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一时把给那人治病的事无期限往后拖,反正得等自个儿养好了再说。
      石桌坚硬,他干脆吩咐人搬来一张摇椅放在中庭,一直懒懒地挂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向来懒散,好好一张椅子偏要横着躺,一脚踩着扶手,后背倚在另一侧扶手,整个头向下仰去,长发散落到地上,就维持这个姿势躺了许久。
      冬歇过后,春季是桃源最忙碌的季节,不时有桃源弟子路过中庭,看见夜十一的奇怪模样都不免多瞄两眼,只有阿康早已习惯这人的不雅做派,狠狠瞪着夜十一,腹诽你倒不怕脑袋充血。
      这股怨恨不是无名之火。他家少爷此刻高烧不退瘫在床上,看模样比以往严重得多,前后竟来了三个桃源医师诊看,这会儿好不容易才睡下。若夜十一肯出手,明明不需要如此折腾,真是看这优哉游哉的样子就来气,何况——
      阿康瞪着夜十一,那人中衣之外只披了件薄衫,衣带系得松松垮垮,肩线锁骨一览无余,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吻痕和齿印,无不是欢爱过度的痕迹,一眼看去好一个春光无限色情淫靡,不想也知必然刚经历了一场激烈云雨。
      ——何况你就是罪魁祸首!阿康咬牙。
      一直闭着眼睛的夜十一忽然抬手,指了指身后的石桌:“茶。”
      阿康一愣,左右看了看:“先生叫我?”
      夜十一维持那个姿势点点头,阿康只得憋着气过去给夜十一添茶,心道这你都能看见我。
      夜十一又开口,语气竟有些沉重:“阿康。”
      这人难得正经叫自己的名字,阿康手一抖,险些翻了茶杯,看怪物一样看着夜十一。
      “你家少爷……”夜十一说着停顿了一下。
      什么问题竟复杂到夜十一也犹豫起来?阿康在心里为自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只听那人继续道:“你家少爷可有过喜欢的人?”
      什么啊,这么简单。阿康眨眨眼:“喜欢我家少爷的倒是很多,能让我家少爷沦陷的,还不曾有过呢。”
      他说得很骄傲,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宋离作为宋家二子,家世显赫,才绝出众,除了身子不好——即便身子不好,一副皮囊也足以令大把人倾心,感情上不曾交付一次主动权。
      可惜这些都不是夜十一所在乎的。他现下躺在这里,满脑子想的只有两件事——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
      他不会把无法理解的事情归咎于错觉,所以他知道,那时从宋离眼中看到的,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情意。
      宋离向来喜欢在床事时遮住他的视线,他原以为宋离是不想让自己看到那张与锁千秋完全不似的面容,如今想来,比起那张脸,宋二公子更不愿让他看到的,其实是那眼里的情意罢。
      宋二公子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具戴得太久,常人见了总是欢喜,可被笑容掩盖的一双眼,平日里尽是看透生死一般的薄凉。故而不愿继续压抑的情感,迸发得太过浓烈,一双眸子漆黑深邃,融入了点点星光,这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亮,不曾破茧而出,也没有熄灭,光亮逐渐放大,溢出的满满都是他对他所有不曾言说的心思。
      就是这样一个眼神,从他第一次吻下来,到耗尽气力倒在自己身上,始终都流淌着他对他的眷恋,甚至带着求而不得的自嘲。
      夜十一恍然想起,他以前的确想扒下这人的面具,看看真正的宋二公子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也是为什么昨日任宋离如何粗暴他始终没有推开——他终于看见那人眼中的真意,便想一探究竟,可是——
      他喜欢上自己了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面具扒得并不完全,夜十一已然觉得麻烦非常。
      明明最初不是这样。宋离希望自己可以全心全意为他医病,他又确实觉得被宋二公子拥抱没什么不好。明明最初只是各取所需。
      若一直这样两不相欠地走下去最好,可他为什么喜欢上自己了?这些红尘琐事,但凡染了真情真意,必然会变得麻烦至极。夜十一闭着眼,心中杂念难平,长长舒了口气。
      有人挡住照射在他身上的阳光,投下一个清凉影子。
      “十一,你腿伤好些了吗?”
      他睁开眼,是那个与千秋相似的面容,带着愉悦笑意看着自己。
      每次看到这张脸,他总恍惚觉得看到了千秋。若千秋活到这个年纪,大抵也是这样美好的风姿吧……夜十一安静地看着锁月楼,不禁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锁月楼自然也看见遍布在夜十一身上的吻痕,视线扫了一圈,自脖颈到小腿全是欢爱痕迹,别说夜十一无意遮掩,怕是想遮也遮不住。
      他勾起嘴角,真是有意思得很,看来有人是想宣示夜十一的所有权,尤其对自自己宣示——会这么急切,当然肯定知道夜十一心中念着一个人,一个与自己十分相似的人。
      他的兄长,锁千秋。
      多怀念的名字。在雪原第一次听见夜十一这么唤自己时,他想的便是,时也命也,好哥哥,兜兜转转,你又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
      他不得不承认锁千秋向来是个有意思的人,所以千秋认识的人也都是些有意思的存在。初次见到夜十一,对方因为自己的面容极为动摇,灵魂出窍一般僵在原地。这反应好玩极了,他忍不住上前拍了一下夜十一,却发现对方浑身都在颤抖。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那命短的哥哥必然在这个人心里十分重要。
      他被勾起了好奇心,想细探内中原委,便提议与夜十一结伴同行,没想到这位脸上写明了生人勿进的男人稍作思索,竟痛快地同意了。
      让他更惊讶的是,在他与夜十一相熟之后的某个晚上,他调笑着问出心中所想,夜十一亦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情感。
      他的确喜欢锁千秋。
      说这话时夜十一语气温温淡淡的,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在说着最平常不过的事。恐怕这种情感已然融入他的生命里,千秋在世时他不敢明说,千秋死后,这感情在他内心疯长,也再没有隐瞒的必要。
      可他惦念的,终归是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真可惜。”锁月楼轻轻笑了。
      “可惜什么?”
      锁月楼弯下身,贴近夜十一的眉眼,直到那人的眸子里印满了自己的身影。
      “为我的哥哥可惜,他竟然直到死前,都没有碰过你——”
      夜十一神色暗了暗。
      锁月楼又笑,果然只有锁千秋的事最能牵动这人的心绪。
      “我和千秋不一样,他看不到的东西,我如今看到了——多美好的景色……如果是我,我一定会碰你的。”
      他说着,身子越俯越低,想去亲吻夜十一的嘴唇。
      夜十一看着这张与千秋相似的脸,嘴角是儒雅如千秋并不曾有过的戏谑笑意,说着的也是千秋并不会对他说出的话。
      一瞬间还是有些恍然。
      万千思绪不过片刻之间,而在这片刻,锁月楼的动作被他单方面放缓。
      倒不是十分讨厌,只是忽然想起了宋离的话。
      ——只要与锁千秋相像,先生便谁也无所谓吗?
      自视甚高如他,当然不是谁也无所谓。只是能与千秋相像的人,必然有其过人之处,这么一想,似乎确实没什么所谓了。
      他眨眨眼,手撑在椅子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此刻竟有起身离去的念头。
      只是在他起身之前,先有一柄折扇插入了他与锁月楼近在咫尺的口鼻之间。随即那柄扇子缓缓展开,完全遮挡了夜十一和锁月楼的视线。
      锁月楼下意识停下来,离得太近也看不清扇子上写的什么,最先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个‘离’字。直到扇子的主人将扇面贴到他脸上,用力将他从夜十一面前推开,他才看清扇面上似乎是一句诗。
      锁月楼正想挪开脸上的扇面,有人手腕轻转,“唰”的一声合上折扇,看动作流畅,想是个时常把玩扇子的世家子弟。
      只是这模样和他想象中的风流潇洒可不一样,甚至未免过于凄惨了——锁月楼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不禁愣住。
      只见这人一张脸烧得通红,眼神朦胧,大汗淋漓,整个人简直像个火炉,另一只手还握着冰袋,一直贴在脑门上降温。
      要不是嘴边那抹笑意,锁月楼恐怕还要花一段时间才能认出这人正是早上他曾见过的宋二公子。
      “宋二公子?”
      宋离没有理他,笑眯眯地看向夜十一:“先生。”
      夜十一顺势坐起来,宋离上前扶了一把,把手里的衣裳递给夜十一披上:“先生总是这样,着凉了怎么办?”
      他步伐很虚,说话也喘着粗气,和早上的宋二公子简直判若两人。早听闻宋家二子身体不好,加上这股强烈的敌意,锁月楼不想便知夜十一身上的痕迹是谁留下的了。
      他揉了揉眼角:“从锁千秋到宋二公子,十一的品味可变得不怎么好了。”
      宋离终于看向锁月楼,眼中寒意极盛:“未曾请教?”
      “在下锁月楼。”
      “哦。”宋离缓了缓,替夜十一整理着衣衫,“哪位?”
      锁月楼一时失笑,又没烧成傻子,何必装糊涂。
      夜十一也听得腻了,问锁月楼:“和锁清歌谈得可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锁月楼眨眼,“不过是二十年未见,兄弟叙旧罢了。”
      夜十一哂笑一声:“怕是你在这桃源也呆不长。”
      宋离仿佛没听见他们对话,也权当锁月楼并不存在,自顾问夜十一:“先生坐得累了,要回去歇着吗?”
      锁月楼拾起宋离放在桌上的折扇,一点一点摊开来,一句诗映入眼帘,他于是笑出声:“有意思,十一,有意思得很啊。”
      前朝张泌有诗《寄人》,略去了前两句,扇面上只书了后半部分——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不过又是一个爱而不得,求而不能。果真这绵长时光里,任何真情真意,都是可怜人为可怜人演的一出好戏。
      他入了他的戏,却不是他的戏中人。人人皆是如此,只看谁能守到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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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十二。戏里红尘戏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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