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郎

　　那小乞儿随着二人到了客栈，记下了梅凌垄和陈璞坐处，飞也似的跑了。
　　不多时又背着个四五岁的女童回来了，女童面黄肌瘦，唇色青黑，似身染重病。
　　再看这小乞儿也不知什么时候竟换了身装束，洗净了手脸，看起来要顺眼很多。
　　小乞儿背着女童径自过来，尚有些腼腆，晃着背后睡得昏昏沉沉的女童道，“十四。叫人。”
　　那女童勉强睁开眼睛，唤了声，“好人。”
　　梅凌垄的性子，喜恶全凭自主，这时就被奶声奶气的一句好人倒叫得他面燥心热，有些不安，推了陈璞一把，“六郎。还不应一声。女娃叫你了。”
　　陈璞知他不爱说软话，见那女童面色晦暗，似病势沉重，便问，“娃娃是病了？”
　　“先天不足。寻了好多大夫了。越来越不行了。”小乞儿这几下应答不似无赖模样了，有了些兄长的沉稳，面带忧心。
　　“所以你才偷我东西？”
　　“谁偷了。那是借。日后我有了，还会一一还回去的。”小乞儿恼了，见女童昏昏沉沉听不明白，嗓门随即压了下来，“别老偷啊偷。说话真难听。”
　　“哦。所以你到处借东西？”梅凌垄见他生得几分机灵，不由笑道，“是为了替她治病？”
　　“嗯。”小乞儿似乎颓了，向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再怎么说。能让她多活过一刻也是好的。”
　　相似的话梅凌垄曾听花四说过。大抵被阎王判了命不长久的都这么个想法。
　　花四郎像是一支箭一下一下跃进了他的脑海之中，梅凌垄脱口道，“你求我。我能给你找个名医。大概是能替她多续些命。”
　　“真的？”
　　梅凌垄脱口便不愿反悔，却心中自知大概得罪了顾七娘，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梅凌垄借酒掩了不安，沉声又道，“不过得等几天。我得凑个热闹再去。还有！”他一拖长了还有，那乞儿立时竖起了耳朵，“让我听话。什么都可以。你不能反悔。”
　　“哼。聪明倒是有些小聪明。”乞儿灵慧，比之六郎略胜，梅凌垄不由觉出些有趣了，“你原不是个乞丐吧？”
　　“这很要紧？”这小乞丐眼睛白了一下，支支吾吾说，“当然不是。我姓颜，祖上是青州的。”
　　“青州？听大郎说过个定远镖局是开在青州的。”梅凌垄笑道，“后来出了些事。”
　　“是啊。后来出了些事。”颜瑟抱着那女童笑了笑，“就逃出来我俩。”
　　“哦。”梅凌垄显然对这个故事并不关心，“你在这城里四处借东西。那我问你，白玉杯是你借的？”
　　“当然不是。我要是有这么大本事还找你干什么？”颜瑟有些不屑，掰开饼饵蘸面汤喂了女童，“不过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时候丢的。你为这个来？”
　　“不。我喜欢凑热闹。”梅凌垄托腮见他填喂女童，“你吃也吃了。该说的就说吧。”
　　“酉时三刻。”颜瑟想了一下道，“我们走镖的。有几个地方不走。险处不走，人多的地方不走，无人的地方也不多走。几段时间不走，天昏昏不明不走，狂风暴雨不走，骄阳烈日不走。几种人不得罪，地头蛇不得罪，无根之人不得罪，病残的不得罪。”说到这儿，梅凌垄手中的筷子在杯盏上敲了两下，第三下啪一下落在了颜瑟头上，“有些话少点活得长。听到没有！”
　　“就你这样的。”颜瑟见他似怒非怒，只当他并未生气，兀自编排道，“脾气怪还不让人说。动不动就……”
　　颜瑟的话卡住了一半，因为梅凌垄执着筷子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扣在了他的喉上，笑问道，“动不动就怎么样？”
　　颜瑟脱至嘴边的字立时缩了回去，抬眼觑着他发呆。
　　“动不动就生气。”梅凌垄笑着在他喉上发力，“是这样没错。”
　　颜瑟顿觉浑身僵硬，见他仍旧笑着，却分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扣下去，他不由脱开身边女童试图扒开他的指尖。
　　梅凌垄见他知道些惧了，指尖微微松了，上下捋了捋他纤细的脖子，“你说呢？”
　　颜瑟不敢接话了，点了点头，那女童见他恐惧，伸手扶了过来，梅凌垄一把甩开瞪了过去，那女童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璞见梅凌垄有些恼了，将颜瑟从他身前拽开了，按下他的手道，“三郎。有什么事说开。借题发挥做什么。”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梅凌垄指尖微微握了起来，“许他当着我的面编排。就不许我当着他的面生气？有这个道理么？”
　　“明白。”颜瑟头捣得跟石杵一样。
　　这样一说，梅凌垄似乎还是挺光明正大的。
　　自颜瑟口中，二人将这越州人脉路子也算有了个了解。
　　这方公昔日是做过相公的，方家在此地又是个望族，绵延了数百年，根基不容小觑，望族又都是眼睛里望不见人的，平日里难得有机会攀附，这才惹得江湖上许多门派意图借此攀和。
　　望族的门道，梅凌垄哪有不清楚的，还没听颜瑟说完就让他住了嘴，“重谢肯定是个套话。这些老家伙，没一个好的。”
　　颜瑟被他吓了一下，哪里还敢反驳他一句，梅凌垄就又嫌弃上了，“再考考你。能猜到是什么人么？”
　　“八成是他们自己家的人。”颜瑟谨慎的答道，“我爹说过。大户人家鲜少招贼，一是守卫森严，二是门户庞大。外人难以摸清。遭贼若非内鬼，便是混入府中之人。”
　　梅凌垄看着陈璞笑道，“他爹教得真好。”
　　陈璞见他眼中有了些笑意，便知他的不快去了，点了点头和声道，“是教得很好。”
　　闻言颜瑟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我爹是个好人。”
　　“可惜死了。”梅凌垄想了想，站起来扶着杖往里走了几步，“六郎。你再叫间上房给他住。我得说话算话。不过我想看看方家是不是也和我们家差不多，人多就容易乱了。”
　　“有什么好看的。”陈璞虽是口中反对，却并不见阻拦。
　　颜瑟闻言竟红了眼眶，“我不住。你带她去治病就好。你答应我的是这个。我住哪儿都一样。”
　　“嗯？”梅凌垄听得烦了，回头瞪了他背上的颜巧一眼，“住不住？”
　　颜瑟一哆嗦，背着颜巧往后缩了半步，战战兢兢的说，“住。住。住就是了。”
　　陈璞摇了摇头，牵着由于身子不舒服看起来越来越乖僻的梅凌垄走快了几步，“真本事。越来越会耍横了。”
　　“六郎你废话也多了。”梅凌垄借了他的力，身上似乎松脱了不少，“听说颜总镖头当年当真是个人物。嗯。功夫当然不是最好的，德行操守有口皆碑。简而言之，有德有序之人。是大郎会喜欢的那种。”
　　“你喜欢哪种人物？”
　　“有趣的都喜欢。”梅凌垄笑道，“大家说的有德就真的是有德么？说不定他们的道德不是我的道德。恶人未必是恶人，善人也许未必是善人。六郎，好多事我也不懂。说不定没几日我就闯祸了，到时候你可得快点避开。”
　　颜瑟跟在他们身后，闻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见他似乎要回头，又退了半步，瞥见他微微顿了脚步。
　　陈璞抬掌拍了拍，一把拎着梅凌垄的腰带，梅凌垄的分量就都在陈璞手上了。
　　奇怪的是，梅凌垄这回倒没生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