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不苦

　　天牢。

　　道道凌冽的风从入口灌进去，都吹不散里头的潮湿之气。

　　门口守卫远远地看见，一个芝麻点大的东西，越近些越清晰，原来是个小侍卫正朝此处跑来。

　　地上有雪，小侍卫不小心滑了一跤，爬起来扶了扶蹦蹦发疼的脑瓜，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匆来到天牢门口，守卫虚虚一拦。

　　他嘴里冒着热气，断断续续地说着，“快快快，找，少卿大人，纪大学士，玉玦玉玦！”

　　守卫愣了半响，急得小侍卫来不及顺气，冲着天牢入口喊道，“少卿大人！徐少卿大人！”

　　低沉的嗓音，在幽暗的深处，“是何人在外喧哗。”

　　一点微弱的光芒出现在两边黑铁浇筑的甬道，而后，是一人手里拿着一盏油灯，从天牢里走来。此人正是大理寺少卿大人，徐迟雨。

　　小侍卫每次见到这位少卿大人都得打个寒颤，他看人的眼神能让人感觉像冬雪落入了脖颈，世上真有如此冷如锋刃之人。

　　徐迟雨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小侍卫，不过十五六岁，甚是稚嫩，因这天冷单薄的身板有些颤，冲自己看礼，听他道，“见过少卿大人。”

　　小侍卫冻得发青的双手奉上一枚玉，始终低头道，“刚才有个当铺掌柜来投案，这是纪大学士的玉玦。”

　　徐迟雨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拿走小侍卫掌中的玉玦，他拧起眉道，“可让学士府的人查验过？”

　　小侍卫点头如捣蒜，“验过。国师府的人也来验过，确实是纪大人之物。”

　　他问道，“那掌柜现在何处？”

　　小侍卫答，“在堂上候着。”

　　徐迟雨捏紧了手中的玉玦，放油灯在壁上的暗格内，促道一字，“走。”

　　等人一离去，牢里又恢复了幽静，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彷如空气流动也静止了一般。

　　那边大理寺已经派出百余精兵搜城，这里未得到风声的小道长和贤王，还在酒楼里听着小二绘声绘色的报菜名。

　　高萍晏尚且以为她说桌子太小，是打趣的话。等薛不苦听完这段花哨的报菜名，她说道，“洪字鸡丝黄瓜，福字瓜烧里脊，芜爆仔鸽，挂炉山鸡，金糕卷，四喜饺。”

　　小二笑道，“是了是了，这几道都是我家大厨的拿手好菜，客官要点其中哪几盘？”

　　薛不苦听他这么问，稍微一愣，便道，“我刚说的都要啊。”

　　高萍晏本来执着茶杯正要入口，这会儿生生顿住，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没注意那厢高萍晏什么反应，薛不苦只伸出手掌来，在惊住的小二眼前晃了晃。

　　小二回神，喜笑颜开就道，“今天小的做主，稍后给二位客官送两盅七宝汤来暖暖身。”

　　桌钱收得多，掌柜给他打赏就多。今日这恐是他这月来赚的最大的一桌了，两盅七宝汤算什么。

　　小二刚转身要走，步子都还没迈出去，薛不苦再拦，边道，“等等，再拿十个馒头。”

　　“十个？”小二和高萍晏异口同声。

　　她点头，“十个。”

　　小二带上厢房只做遮挡用的纸门，高萍晏迫不及待道，“我先说好，我身上可是一文钱没有，就你刚才点的那些个菜，一盘可都是十两往上。”

　　话音刚落，薛不苦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因为太厚太多拍在桌上都没个响，却把高萍晏震了一下。

　　她问道，“这些够了吗？”

　　高萍晏轻皱眉，疑惑道，“你哪来这么多钱？”

　　薛不苦笑说，“我才去过当铺，你失忆啦？”

　　他干噎了一下，“我意是问，何物能值这么多银票？”

　　她一个小道士，穿得极为朴素，不像是随随便便能拿出个价值连城之物的人。而且皇城里的当铺都精得很，当价都是一半一半的削。

　　薛不苦想了想，要解释的话太长太繁琐，于是说道，“救了个人，那人给我的谢礼。”

　　高萍晏以为她是不愿多说，好奇归好奇，他也不追问，只好意提醒道，“财不外露，你且收好吧。”

　　薛不苦极为洒脱的摆摆手，“都是些身外物。”

　　这句话让高萍晏才正视眼前的小道士，她脸上的表情是真不在乎，果然确有几分修道之人的气派。

　　话没说上两三句，小二领着两个端菜的上来了。

　　高萍晏作为一个王爷，什么美味没见过，何种佳肴没尝过，对着这些上桌菜自然是没太大兴趣，他更想仔细打量对面的小道士。

　　可这一盘盘，一碟碟，都勾住了薛不苦的魂。满心满眼的都是那油光发亮的山鸡，香气逼人的烧里脊，色泽金黄的糕卷。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真想在盘子里打个滚。

　　然而重头戏来了，那一盘堆的高高地白面馒头，刚出笼的，还冒着热气。瞧得她整个人都精神焕发了，这手啊，就控制不住地伸了过去。

　　此时竟有人按住她的手腕，薛不苦立刻看向他。

　　高萍晏问道，“你是何门何派？”

　　薛不苦答，“无门无派。”

　　“怎么可能？”

　　他不信，自己好歹也是偷摸看过多本武侠小传的人，那书中的凡道士都有个什么，青城派青山派一类，拿得出手的门派名。

　　“我师父不修了，师祖死了，上头没人了。”

　　薛不苦飞快的说完，才抽出手腕，再次被按住。

　　自古云，尊师重道。又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高萍晏深以为然。可这小道士却说得如此不走心。

　　他摇头道，“你师祖师父倘若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很难过。”

　　她回，“我师祖师父要是知道我连一口馒头都还没吃上，会更伤心。”

　　薛不苦甩开他的手，看了看那盘在高萍晏手边的馒头，决定先忍痛放弃。于是她拿起筷子，伸向自己面前这一块块色泽诱人的仔鸽肉。

　　嗒一声，一双筷子夹住了她的去路。

　　他问，“修道之人也能开荤？”

　　她答，“补好身体才有力气修道。”

　　薛不苦手腕一转，抽出筷子，另寻下筷的方向。

　　又是嗒一声。

　　他再问，“修道平时都修些什么啊？”

　　她叹了口气，回道，“吃饭睡觉。”

　　“就这样？”

　　她已无心回答，随口补充，“杀妖怪。”

　　没曾想，这位年方尚不过十五岁的少年，两眼放光。

　　他脸上都仿佛写着兴致二字，问道，“妖怪长什么样子？”

　　“是美，还是丑？”

　　薛不苦怎么说也活了两百多年，什么事都看得开，心很宽，脾气很好。但，人人都有逆鳞是摸不得的，薛不苦自然也有，那便是吃饭这件事。

　　见她垂着脑袋不答，高萍晏不罢休，接着问，“那妖怪厉害吗？”

　　“它吃人吗？”

　　薛不苦忍无可忍，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扬起下巴来。可对面的少年那双眼睛正眨巴眨巴的看着她，薛不苦一下就没了脾气。

　　心想，这小孩儿的年纪都没有她活的日子零头大，何苦跟他置气，就是好奇了一些也是常事。

　　但必须要想个辙让他闭嘴，薛不苦凝气思索了一番，才故作神秘道，“小兄弟，看你与贫道有缘，贫道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孩儿急忙附耳过去。

　　薛不苦低声道，“其实我体内封印着乾坤无极霹雳混沌天下第一的妖气。”

　　高萍晏一愣。

　　她接着道，“若是有人阻拦我吃饭，这股妖气便会冲破封印而出，然后将那人杀掉。”

　　语毕，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薛不苦，似是受到了惊吓。薛不苦很满意这效果，这下他应该不会再打断她了。

　　但，事与愿违。

　　薛不苦刚拿起筷子，胳膊都还未伸出去，双肩就被对面的人按住。

　　那人皱着眉头，目光担忧的说道，“你……是不是修道修傻了？”

　　薛不苦面沉如水，抚开他的手，侧身从背篓里拿出捆妖绳。

　　大理寺侍卫长卢三海在今日，接到了搜城的命令，就立刻率领了一队人马出发了，一直搜到了玄武长街。

　　事关两月前失踪的内阁大学士纪旬，由于时间紧迫，并无画像，只知要找的是一个小道士。

　　原当铺掌柜形容的，什么玉洁冰清之姿呀，出尘脱俗之气啊，芸芸的，都被徐迟雨冷着一张脸省略了去，身边的小侍卫全程听到了也不敢多说。

　　所以传到他们耳里，就剩个“是女子”了。

　　老大远的，卢三海就看见那醉仙楼门口，被捆着吊在酒楼外挂匾的梁下的一少年。

　　周围还有些百姓走过都忍不住回望两眼，议论纷纷。

　　卢三海觉着那身形十分眼熟，带着一队人上前一瞧，看清那少年相貌后一愣。

　　嘿，好家伙，是哪路神仙把这尊给吊这了。

　　“贤……贤王殿下，您这是？”

　　被吊着的贤王淡淡答，“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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