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天下无狗（坑）

　　王谷雨：“……哥哥，他的眼睛怎么了？”
　　夜帝等了半晌，最终得到了却是王谷雨迟来的一句“怎么了”，他松开手，眼中忍不住浮出失望，可王谷雨却仍是一副平静乖巧的模样，似乎并未感觉到半点。

　　卡卢比：“……我不知道。”

　　王谷雨便道：“没关系，我去问问右护法，他一定知道。”
　　说着，王谷雨便从卡卢比的膝头跳下，作势要出门寻沈酱侠。夜帝并未阻拦她，只是在她即将踏出屋门时忽得开口。

　　“般遮娜，哥哥知道你害怕，但是没关系。”他声音温柔，“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不论年轮、山川、日月星河。”

　　王谷雨只觉得眼前忽得便腾起了一片蒙蒙的雾气，在她脚边的猫咪似乎感受到她眼部的异状，不太明了的仰头“喵”了一声。王谷雨低头看着在自己脚步踱着步子的小猫，也不走了，忽得转头又跑了回去，扑进卡卢比的怀里毫无预兆的哭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哭，或许是为多年前的舍命相救哭泣，也许是为多年后他依然如此哭泣。王谷雨只觉得眼睛似乎是被针刺一样疼，疼得她哭得停不下来。

　　夜帝先是伸手接了王谷雨满怀，却在发现她在哭后一阵手忙脚乱。他从没有见过王谷雨真正哭过，便是往日里滴下几滴眼泪，也不过是她有目的而为之。卡卢比将当年的小团子养到这么大，从未有过哄孩子不哭的经验，如今曾经希望过的经验就这么突忽起来，不勉令他既欣喜又无奈，一时间倒有些手足无措。

　　夜帝哄着：“不哭，般遮娜长大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就不说，哥哥不逼你。”
　　夜帝又道：“我带你去找陆夫人好么？请她替你做道喜欢的点心？”
　　夜帝无奈：“哥哥不走，哥哥陪着你在明教好不好？”

　　王谷雨打了个嗝，哭得泪眼朦胧，语句不清，却仍然斩钉截铁道：“去藏剑。”
　　夜帝：“……………………”

　　王谷雨任性的用夜帝的袖口擦了擦眼泪，板着脸细细道：“你待在明教，我去藏剑。”
　　夜帝：“…………”
　　王谷雨捧着夜帝的脸严肃道：“我们不吵架。”
　　“我的确并不喜欢他，可也如右护法所说，我也不讨厌他，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那样的人相处罢了。等我找到了，便不再会不自在了。”
　　“我知道哥哥是为我好，现今的局面，我们都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所以我愿意去藏剑。不是因为不信任，却是因为信任。”

　　“说到底，比起孤身一人前往藏剑，我更害怕其他，害怕哥哥为我牺牲太多后便会厌烦我——这世上本就没有千衷不渝的感情，只有互相体谅方得以维护的长情。”
　　王谷雨看着眼前陪伴了自己许久的男人，他们的关系在卡卢比做出带她一起逃出大地窟时便已经注定，他们互相信任，绝不背叛，是彼此的‘家’。无论距离多么遥远，青山依在，心中便能寻到安宁的归所。
　　“我在乎，因而恐惧。因为拒绝恐惧，我选择体谅，直到我不再能体谅。”

　　夜帝眨了下眼。

　　他覆上王谷雨的手，轻声道：“般遮娜，我们是兄妹，因为是兄妹，自然是相像的。”

　　“我比你更加惶恐。”

　　几日后，正如叶英所允诺那般，在陆危楼表达了自己想要同藏剑山庄合作的意向后，叶英提出了“质子”的条件。陆危楼与藏剑缔结盟约虽多为昔年之事致歉补偿，但最终一条却是为从藏剑得进神兵以强自身实力，也好再寻机遇重入中原。“圣女候选”与“逐鹿中原”两事孰轻孰重陆危楼心中门清，没了“般遮娜”，他尚能培养出第二个、第三个“般遮娜”，但藏剑山庄只有一个。
　　经过光明寺之变，陆危楼的野心不减，却收敛许多，更沉稳许多。他的看的更远也更广大。中原门派根深叶茂，想要一举击倒他们是不可能的，枫华谷的胜利难以复制，光明寺的重创却仍未恢复——目前唯一的办法只有交好、汉化、默默蚕食。
　　藏剑山庄因兵器之事而在武林中有着超然的中立地位，只有藏剑松动了态度，中原其他门派才不会对他接下来的行为过多排斥与警惕。
　　陆危楼应允了叶英，若夜帝首肯，他便无异议。

　　三日后，王谷雨随着在明教做客经年的名剑碎星，一同坐上了自明教回藏剑的马车。
　　叶英知晓夜帝心中忧虑，也算的上欣赏此人，便额外许诺道：“我会收令妹为徒，法王无需太过忧虑。”
　　夜帝闻言，极为郑重地向叶英以汉礼拱手一拜，虽不语，却道出了沉沉地谢意。

　　当明教立于悬崖隔壁的上瑰丽的风景渐渐被马车抛于身后，王谷雨趴在马车后的小窗上，再也看不见立在慢慢沙途的黑衣身影，她方才缓缓的放下了帘子，坐在了马车小小的一角。
　　叶英听见竹帘落下的声音，脸微侧向王谷雨的方向，平静道：“既然舍不得，为何又拒绝他的送行？”
　　王谷雨将头搁在马车里厚厚的软垫上，怀里抱着睡着的灰猫，没有说话。

　　还有什么理由呢？不外是为了夜帝与陆危楼因她而有些紧张的关系着想。
　　叶英略哂，却仍对这个孩子抱有好感，他向王谷雨伸出了手，那只手比起江湖剑客多了分精致，可大约也只有这样的手，方才能用一柄剑使出四季艳景。
　　叶英道：“般遮娜，我是你的师父，你不用防备我。”

　　王谷雨看着那只手半晌并无动作，而那只手的主人十分耐心——他本来便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似乎得不到回应，便不会收回去。
　　王谷雨想了很多，最终却什么也没想出来。
　　她将手搭了上去，叶英便轻轻笼起手指，握住她只有他一半大小的手掌，像是安抚一只恐慌的猫般给予她温暖与安宁感。叶英探了探王谷雨的经脉，又摸索了她的手骨，沉吟片刻。

　　叶英：“看来你喜欢书法。”
　　王谷雨看着他：“对。”
　　叶英便微微笑了，他常年一副天榻不惊的表情，从剑锋到剑意都透着极致的冷静，乍然露出轻微的弧度，便极为惹人侧目。王谷雨托着下巴看着对方，突兀便来了句：“可惜了。”
　　叶英微怔，露出询问的表情。
　　自知说漏的王谷雨便慢慢道：“你的头发，白了可惜了。”
　　叶英失笑，他缓缓道：“可我听闻，夜帝也是一头白发？”
　　王谷雨便反驳道：“是淡灰色！才没有全白！”
　　叶英意不在争辩，便随着王谷雨点头，但见她愿意开口说话，便也愿意多陪着这个离家的孩子多说些：“你年纪大了些，此时开始学剑恐怕要多吃些苦头。”
　　叶英猜测孩子都是怕苦的，便又补充道：“但若你坚持，我便教你些其他。”

　　王谷雨闻言玩味地笑，她软软问道：“藏剑山庄不是正以四季剑法、山居问水决名扬天下？除了剑，我还能学到其他？”
　　叶英并不反驳，却是淡淡道：“藏剑如此，并非叶英。”
　　叶英道：“我答应收你为徒，自是有能教你的东西。我能教你的，不仅仅只是剑法。”
　　王谷雨沉默片刻，忽得有些有些好奇。她记忆之中的叶英，是将剑悟到了极致的天才，也是只看重剑的天才。她倒有些好奇，十多年后，叶英除了剑，竟也有其他兴趣了么？
　　“那你还能教我什么？”

　　叶英下意识覆上了自己的右手，平和道：“书法、琴艺、棋道。”
　　这正是王谷雨曾经最为擅长的，她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道：“听起来像中原七秀坊的女侠们会得技艺。”
　　叶英不恼，只是静静道：“你想学么。”
　　王谷雨仰着头想了半晌，方才转头看向叶英：“都不想。”
　　叶英不置可否，便道：“那你想学什么？”
　　王谷雨想了个全然无关的：“我想学厨艺，听说江南有数不清的美食，我想学了日后做给哥哥，这个庄主能教吗？”

　　然而出乎王谷雨意料之外，面对她显然是挑衅一般的要求，叶英竟然只是侧首思考了片刻，接着便轻轻颌首。
　　叶英道：“好，但我只会一样水晶糕，学么？”
　　王谷雨被叶英这十年间突然的多才多艺惊得说不出话，叶英听不见她的反驳，便当她同意了。
　　于是叶英道：“若你四季剑法能修到第三层，我便教你，若能学到第五层，我便做给你。”

　　王谷雨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结结巴巴道：“不是说你们中原人讲究君子远庖厨的呢！？”

　　叶英嘴角似有笑意，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地不动如山。
　　叶英道：“我先是剑客，而后君子。”
　　他伸出手轻点王谷雨的脑袋——
　　“此外，先前便罢，日后你该唤我师父。”

　　王谷雨觉得世事无常。当年的她绝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叶英的徒弟。
　　可叶英实在是个好师父。
　　王谷雨形貌异于常人，出现于公众场合便往往惹人注目。叶英知晓这点，便每每都同她一起出现。毕竟比起一个异族人，还是一个佩剑的白发瞎子更令人好奇些。
　　王谷雨从未见过目盲的叶英，可她发现目盲的叶英同她记忆中的叶英似乎也无不同。一样的心静如水、一样的风姿无双——实在不像是瞎子。
　　王谷雨很早便从薛直口中知道，叶英失去视觉，并未外力，而是他的自我封闭。
　　以心为剑，是为藏剑。叶英悟出心剑的代价便是光明。

　　王谷雨问叶英：“悟剑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叶英平静道：“想要见的已经不在，这代价便也不算什么代价了。”
　　王谷雨索然不语。

　　王谷雨见到现今的叶英，便觉得当初的自己对叶英其实并不甚了解。她当初了解的叶英是什么样呢？不外一直都是当初被责罚都不懂辩解的木头。
　　可叶英毕竟不是木头。他虽话并不多，却有着常人难及的智慧；他虽从未在自己面前驶过一套完整的四季剑法，却也是得御神剑主亲口赞言“已达剑道”。
　　王谷雨现今想想，当初她会落到如此地步，和她不愿信任叶英脱不开关系。她不信叶英能在两难中寻到出路，她不信叶英会忤逆叶孟秋，她不信叶英会不在乎声名。
　　——却愿意相信叶英会对她拔剑。
　　若她当初更愿意相信叶英一些，是不是一切都不同？或许于睿的故事并没有说错，是她一意孤行。在这件事中，若要论真正的受害者，或许是因她之死被困住的叶英才对。
　　只可惜那时的王谷雨毕竟年轻气盛，有勇气入恶人谷，却没有勇气多问上一句。

　　“我听过你的故事。”王谷雨侧首看着叶英，毫无顾忌：“叶庄主，人不该活在过去。”
　　叶英略略蹙眉，却不置可否，半晌才平静道：“般遮娜，我知道你很聪明，可我更希望你将这聪明用在别的地方。”
　　王谷雨却将没有听见，径自伸出手拉住他：“如果你非要像个老人家一样窝着不出来，我便把你拽出来。”她顿了顿，“‘拽’是这么用没错吧？”
　　叶英啼笑皆非：“……要叫师父。”

　　能够心平气和去评价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王谷雨便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当年的‘雨秀’。当初的她和令狐伤都错了。刻意避免不见原来并不是解决的办法，存在过的人生无法抹杀，重新面对，其实才是最好的路。
　　作为“般遮娜”，她似乎还能期待与故人的重新相交。

　　数月后，他们抵达杭州。
　　叶英重诺。
　　回归藏剑后，他命人敲响了鸣钟，在藏剑山庄所有人的见证下，王谷雨跪在天泽楼前，由叶英亲自授予了字号，成为藏剑大庄主的首徒。
　　即使她连蹲个马步也要和叶英讨价还价。

　　“挥剑一百下给水晶糕！”
　　“……三百下。”
　　“一百五真的不能再多，还要练书法呢叶庄主——”
　　“……不要撒娇，三百下，没得商量。还有，你该叫师父。”

　　王谷雨见着叶英坐在天泽楼边，并无厌烦的纵着自己胡闹，自己便松开了剑，坐在天泽楼前的汉白玉栏杆上，摇晃着双腿，看着藏剑的天。
　　这天，她熟悉又不熟悉。
　　但总归不是讨厌的。

　　球球慢吞吞地迈着步子走到了她身边，轻轻的喵了一声。王谷雨弯腰伸手将它抱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逗弄两下，便听见叶英略带妥协和无奈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叶英道：“三百下，随你去虎跑山庄住一日。”
　　王谷雨狡黠地笑了。

　　的确，这世上没有千衷不渝的感情。可同样的，也没有注定无法走出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