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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声·香·味·触
……
周妙彤的厢房布置得很清雅。她性格冷淡,所以不爱用鲜艳的色彩。
那红烛银灯,描金画壁,富有色情意味的层层纱帘她都不用——
只有壁上悬琴,桌上烹茶,案边文房行楷。
宋瓷盆里莳水仙,窗边一幅《秋雁清辉图》。沉香渺渺,床头垂绣囊
暖香阁这样的烟花地,难得这一处,怎么看都像是文人雅士的书斋。
沈炼很欣赏这种清雅的布置。
因为这里属于周妙彤,他又觉得这种清雅的感觉独独属于周妙彤一人。
可是他没想到,这素雅的房间,只因为多了一个他不熟悉的人,就变得那么迷离虚幻起来。
……
赵靖忠跟在沈炼身后,捡地上的衣服披回到自己身上。
他发现衣裳破了,穿来尴尬,又轻轻把它脱下来扔在罗汉榻上。这衣带呼扇,裹着热气旋起一阵微小的气流,飘到沈炼身边时——
沈炼忍不住回头看他,满脑子都只有一个感叹:
这个人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
赵靖忠是使香的高手。
这倒不是因为他爱慕风雅。初时他自觉身为太监,肢体残缺,身上不免有恶臭;他又是个特别爱洁净的人,不愿意自己龌龊邋遢。
用上好的香细细熏染,便能遮住身体的气味。气味一变,自己清爽许多,还能让人情不自禁地喜欢亲近,——从皇上到妃子,都吃他这一套——熏香的时候又能得到片刻的身心平宁,所以他深爱此道。
天长地久,赵靖忠身上总有一股微微清苦的幽香。
这种香味闻起来好像松林雨后,古庙深山;又像山溪岩石上的青苔,像竹林浮起的青烟。
是那种让人闻来恍惚,心神幽静的气息——
真是妙不可言。
沈炼感叹这个人身上好香,又不像娘儿们身上的脂粉味儿那么刺鼻恶俗。
却不知道,赵靖忠身上这一股“好闻”的气味,折成银钱,又是他数月的俸禄。
……
赵靖忠淡淡冷笑:
“看我干什么,去看看你的周姑娘啊——“
沈炼自觉没趣,伸手摸到床帏,小心打开一寸,看见发现周妙彤果然毫发无损地俯卧在床榻上。她衣冠整齐,脸色如常。见到她平安无事,沈炼松了口气。
沈炼小心翼翼把周妙彤垂在床边的手抬起,为她轻轻整理好衣袖。
“公公为何如此对待妙彤?”
“情势所需。怕把这位姑娘卷进不必要的麻烦里。”
赵靖忠不过随口一答,却不知道这句话让沈炼对他生出大大的好感。
床里光线暗。沈炼突然发现床上的锦被里,似乎还睡着一个男装的女人。
“这位又是——?”
“别问,傻小子。”
赵靖忠语调优雅。
突然,沈炼听见赵靖忠扑哧一声。他回头,见赵靖忠穿着白色单衣,扶臂倚着锦帘——
这位公公没有作案工具,却居然天生一副风流体态,一笑便面若桃花。令人心荡。
沈炼定睛一看,发现赵靖忠笑起来,居然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
“公公你笑什么?”
沈炼的眼神里全是困惑。
赵靖忠就笑得更暧昧:
“佩服你厉害。”
“一个小小的锦衣卫,也学人来逛烟花柳巷。还专挑头牌。”
沈炼皱眉不语。
他是个厚道人,被人说中了,觉得心里窘迫。——
他哪里想得到“逛窑子碰见一位公公,两人还为抢一个姑娘打起来”这种事,在常人眼里才更是可笑。下回喝酒时,他若不小心说给大哥、小弟听,就冲他们那么低的笑点,没准能让他们笑上半年。
……
沈炼脱口解释道:
“公公,妙彤对我来说,不一样。”
“哦——”
赵靖忠似笑非笑,一幅爱听不听的样子。
沈炼看着周妙彤的睡脸,眉头紧锁:
“妙彤十二岁那年,我奉命去抄她的家。她父亲被斩首,从此家破人亡;她被抓到教坊司入了乐籍。……”
“一别数年,后来我们偶然在暖香阁重逢,又是我在执行任务:要抓一个乱党。
我见到那个男人时,他正在床边辱骂殴打妙彤。妙彤默默受着,躲也不躲……
可当我在她面前斩断那男人一只手,血溅了她一身,她却突然哭出来。
因为她认出了我——”
沈炼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这一辈子煎熬,都是我造成的。沈炼今生无能改变前缘,只好拼尽全力,帮妙彤脱离苦海。”
“……”
听到沈炼这深情的独白,赵靖忠他惊异地看沈炼,差点要失声笑出来:
太离谱了!
天下怎么有这样的笨蛋!
旁人遇事,多是推诿责任,生怕推得不够干净;
这个沈炼可好,非要捡个这样一个大包袱扛在自己身上。
这女人自是前世做了孽,今生命不好,水里火里做人做鬼,干卿底事?
你这个小小的蝼蚁,还真当自己是头占山的老虎?
说到底,无非为贪恋青春美色吧……
赵靖忠原本不想管这汉子的闲事,现在却忍不住哂笑着调侃:
“那么,你们这样相依为命,鹣鲽情深,也是难得啦。”
沈炼却一怔,皱眉低声道:
“我和妙彤并非恋人。有一日沈炼能为她赎身,她也未必愿意嫁我。她心里,还是恨我的。”
“啊……”
赵靖忠睁大了眼睛。这下他必须刻意控制自己的表情,才能不让自己大笑出来:
沈炼这一番话,实在太可笑。真是当做笑话讲都没人信。
-
-
这种女人,娶她作甚?!
睡又睡不得,天天做其他男人的春宵客;
为她耗尽千金赎身,还要买回家当菩萨似的供着?——
这么丧权辱国,简直骇人听闻。
这个沈炼,何以卑微到这个地步?
赵靖忠仔细打量沈炼:
看他威风堂堂,鬓发犹青,没想到帽子已绿。
啧啧。抢个什么不好,非要去抢做忘八。
……
但当赵靖忠仔细凝视沈炼的双眼时,又觉得心头一震:
沈炼这双修长的虎目中流露一片赤诚,认真得很。
倒颇有点刀山火海安之若素,【入地狱舍我其谁】的坦荡荡。
赵靖忠身体残缺,心中素来厌恶男女之事。
宫里心机交战,虚与委蛇,却很少见到这样用情极深的人。
他看向沈炼这双眸子,心里落下一根针似的,扎了一下。
……
靖忠发现自己从没深情对过谁。
他这一颗心,竟连爱一次人都做不到。
他便是想要去试着爱这世上的某人,可谁又值得呢?
……
赵靖忠怔怔地望着沈炼一会。回过神来,声音冷成了冰:
“你走吧。”
“嗯?”
“你已经确认你的周姑娘平安无事。不要再留在此处,——耽误我办事。”
赵靖忠伸手将沈炼从床帏边生生拉扯开。——赵靖忠一身好功夫,更有一把好力气,他抓紧沈炼时,沈炼居然挣脱不得。
一拉一扯,从沈炼怀中掉下一个油纸包。噗喇掉在地上,散开白花花几根。
赵靖忠一愣。他松开沈炼,从地上小心捡起那个纸包。纸包里曳下糖粉,赵靖忠从胸口掏出帕子,将糖裹着托拖在手里。
“这是什么?”
那是沈炼带给周妙彤的冬瓜糖霜条。
方才赵靖忠叠手一拳捶在沈炼的腹上,隔着衣服打裂了这纸包,如今这包可怜的零食再也兜不住,掉在地上,摔做个“深山闲照水,春夜乱飞花。”
“这是……”
沈炼刚想说这是给周妙彤带的礼物,突然见赵靖忠自顾捻起一条冬瓜糖,皱着眉头端详片刻,顺手放进了嘴里。
换平时,沈炼不喜有人乱动他给周妙彤准备的礼物,但眼前的赵靖忠身份不同,他不便责备。
何况,赵靖忠吃糖的样子又认真又犹豫,像个小孩子似的:
糖一进嘴再不多话,居然还在锁眉思索这糖的滋味。
沈炼被他那神态吸引了。觉得这人情态可爱,心里莫名一阵酥热——可惜大明年间没有“萌”这个词,所以他不知道,他这是被赵靖忠萌到了。
“这……是糖。”
“我知道是糖。冬瓜糖。”
赵靖忠突然抢白道。
……
糖一入口,赵靖忠早就情不能自禁:
这东西他小时候尝过。毕生难忘。
他出生贫苦,家徒四壁,回忆那贫贱至极的生活,简直不堪愁云惨淡。
寡母当年还在世,母子两人苦苦相依为命,受尽乡邻白眼。在靖忠生日时,母亲会凑几个钱买一点糖给他。这是童年的靖忠唯一关于甜美的回忆。
母亲死后,靖忠咬牙把自己卖进宫。
进宫这么多年酸甜苦辣都尝过,到如今吃什么都是一个滋味。现在再吃这个味道,却觉得这是世上最苦涩的回忆。
……
廉价的果香味,发腻的甜,糖条在牙齿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属于平民百姓的粗糙滋味。
可是,真的。很怀念。 ——怀念到再多想一秒,就是锥心刺骨。
赵靖忠怔怔出神。
沈炼发现他眼中居然浮起一丝泪光。一个人拼命忍住汹涌的悲伤情绪,不许自己崩溃的那种表情,沈炼看不了。一看,就会心中跟着发酸。
沈炼把靖忠这个凄绝的表情看在眼中,莫名怜惜。心里砰然一动。
“公公……”
沈炼想说几句,偏觉得嘴拙词穷。
赵靖忠回过神来,迅速把这一包糖收好——
沈炼再想说这是给妙彤的礼物,已是来不及了。(←_←)
靖忠回身,眼眶还带着红,面上又归于平静:
“沈炼,你怎么还不走?”
沈炼一怔:
“公公知道我的名字?——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你知我名字有何用?……我倒是希望,沈大人连你我这次相见都不要记得才好。”
赵靖忠走到沈炼身边,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一再被人催促离开,沈炼也无心久留。这边厢赵靖忠生怕他走得不够快似的,手掌按着他的背心,推他快行——
走出两步,突然听见床下传来什么东西磕碰之声。
沈炼一激灵。猛地要回身。
然而电光石火之中,赵靖忠出手更快——沈炼突然觉得后颈上一记剧痛。他头昏眼花,下一刻又被人重重点了昏睡穴。不消说,出手的是他身后的赵公公。
“公公为何……”
沈炼皱眉闷哼一声,回身扶着赵靖忠的双肩,目光涣散地看靖忠冷酷的脸。
赵靖忠眉眼锐利如鹰隼,沉默地凝视他——
他终于无力地仰面扑倒在赵靖忠怀里。被赵靖忠迎面满怀抱住。
……
这是今天晚上第三个被赵靖忠放倒的人。
而且这一个,最沉。
……
赵靖忠把沈炼抱在臂弯中,回身看看床榻:
小小的香罗榻上睡着两个女人,再没空地——而且靖忠也决不肯让沈炼和魏廷同榻而眠。
他抱着身材比他还高大的沈炼,尴尬地僵站着。沈炼的脑袋贴在他的心口上,这蝼蚁,他倒是睡得踏实。睡脸还挺好看。——
只可惜,眉间天生带着三分愁。不能腾出一根手指来,替沈炼抚平他眉心这条愁苦的皱纹。
“……切!”
赵靖忠觉得自己这么胡乱寻思,简直有病。
……
喀拉。
床下突然伸出一只男人的大手,虎口上纹了刺青;这只手推开脚踏,片刻,从床下钻出一个彪形大汉来——是赵靖忠的客人。
那人爬出床下,哈哈大笑起来:
“钟清乂,你这个人怎么如此话多,婆婆妈妈——不知道我在床下等得憋屈吗?”
赵靖忠抱着沈炼,回头看着来人爬出床榻掸身上灰尘;嘲讽道:
“我倒觉得,洪先生你很适合在床下呆着。送客不必两遍,在下此刻怀中忙碌——”
(说到这里,靖忠忍不住冷笑)——
“就不再送你打道回府了。”
那人倒也无所谓被说笑。他戴好皮帽子,扣好衣服上的纽扣。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物件,轻轻放在罗汉榻的矮茶桌上。
一个精美的小小骨雕牌子,雕的是海青拿天鹅,镶嵌黄金,缀着绿松石。
“回头跟你老子说一句,我们不会再来打扰他了。”
赵靖忠抿嘴,不答话。
洪先生的手指又轻轻点了一下那个骨雕牌:
“不过这个,你收好。算是我给你钟清乂的见面礼。下次,咱们凭此物相见。”
赵靖忠一怔:
“下次?你不是不愿意跟我合作吗?”
那个唤作“洪先生”的人捻着自己的短须,嘿嘿笑起来:
“刚才躲在床下看你折腾,我改变主意了。——你这个人很机灵,比你老子有趣。没准能办成大事。”
靖忠忙追问:
“下次什么再见?”
洪先生嘴角的笑容一收:
“不急。我们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时候到了,我自然带大礼来见你——”
这位洪先生推门出去前,临行前捻须,回头挑眉向赵靖忠,突然哈哈大笑:
“我生平见到的太监少,没想到你们各个都很有趣。”
“比如你,看上去像个男人。……床上躺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不碰,却把这个男人抱在怀里不撒手——”
“这有什么可笑的。”
赵靖忠悻悻白眼。怀里的沈炼身体下滑,手臂垂落;靖忠手臂一振,把沈炼又抱高了几分。
“对了,你这个人信不信看相算命?”
洪先生眯着眼睛。
“我总觉得,你怀里这个人跟你渊源很深。你不妨找人算卦你们的因缘,没准你们前世羁绊深不可测呢——”
洪先生哈哈大笑,推门而去,反手把门关上。
赵靖忠皱起眉头,心口砰砰直跳。
屋中安静,他心里飞快复盘今晚前后事宜,推算前因后果,梳理出了个逻辑,这才安心。——
*(怀里还始终抱着沈炼,太专心谋算,竟不觉得要撒手)
——等到他回过神来,手臂已经坠得有些酸楚。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抬脚一勾,将罗汉榻上的其他物件踢到地上。轻轻将沈炼放上罗汉床——
“……蝼蚁痴汉。千万别让我再看见你。”
赵靖忠俯身看昏迷的沈炼,端详此人尖挺的鼻子。又好气,又好笑。
他坐在沈炼身边,一边吃糖一边查看自己手上的擦伤。片刻后,他想起什么,从沈炼身下摸索,掏出那个精美的骨雕牌,仔细戴在自己脖子上。
……
今晚发生了很多事情,大部分都像是闹剧。但惟有这个小小的骨雕牌,意义重大。
想到这其中牵扯到的事情,赵靖忠忍不住抿紧嘴唇,双眼发亮。——
没错,连魏忠贤也猜错了这位客人的来意。
而他赵靖忠,却把握住这机会。历史即将改写……
今夜的相逢,该说是天降宿命。
看不见的汹涌洪流即将席卷整个大明帝国。而其他所有的人,都如同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一样,在混混沉睡着。浑不知事。只关心一切庸俗的情爱,荣辱,官职……
只有他赵靖忠一人醒着。虽然那么累,却清醒无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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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终于到这一章了。我想,至少是该彼此心中一动的时刻了。
所以赵靖忠会膂力惊人,公主抱着沈炼不知道撒手。(想到靖忠抱着沈炼的样子,暗暗萌死。
又所以,沈炼会看到靖忠伤痕累累的一瞬间。
忍不住慈心惦念,为这初相逢的,香喷喷的公公,在心里留出一块柔软的地方。
……
微博上讨论为何有人还是爱写BE。有人回答好妙:
若HE,恐怕就是对人物,对原著的最大OOC。
炼忠这一对,也是如此啊。
到了阉党倒台,山穷水尽,我思忖再三,怎么都逃不出一个虐字。
要力挽狂澜写一个太平天下,就少不得改变时间轴。
所以写到好几年前。让你们在一切未开始前,早早相遇;让你们在一切未变得糟糕之前,互生思念。
大家都不用去死。何妨相携渡红尘?
在痴情起而未发之时,求你们,眼里只有对方这一个。
好好做一堆CP。上帝便只管给你们发糖。
……
再有。炼忠之间,认真说起来,总觉得更适合靖忠先动情。
他肯爱一个人了,天下才太平。
他笑得面若桃花,才好让沈总旗小心翼翼过来,猛虎嗅蔷薇。
……
所以这一次,也让靖忠先惦记沈炼吧。
老虎一定会回报你的,苦涩的动情的。
最后,这一章感觉如何?——请给我评论~!欢迎给我打分!~
如果初来乍到的朋友,欢迎你们从第一章开始给我每一章都打分点赞~~!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