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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正直与纯粹【下】
枝叶青葱,蝉鸣渐起。
夏季的风夹杂丝丝暑气,预示酷夏将临;清澈山泉顺岩壁流下,送来几分清凉。
横井倚坐树上,望山下那热闹的平安京,执杯独酌闲适自在,神情何其逍遥,而墨色眸子黯无光彩,寂若深渊。
作为存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上级妖怪,他在这座山、这棵树上,看惯了人类兴盛衰败,尔虞我诈刀光血影更是无所谓。在他看来,唯一能够引起好奇的,不过是人类的感情。
一切事物于他而言,毫无意义和重要,眼中繁华景象不过是岁月的沉积,终有一日会消散尽了,摸不到一丝痕迹。然而在他漫长的寿命中,终是有几抹身影烙印在记忆最深处,永远铭记。
而他们有是那么相似。
“最开始,是那个家伙吧……”横井扬起头,目光随浮云涣散,追溯到人类所谓的室町时代,他依稀能回忆起,那总是紧蹙眉头、秀气而严肃的面容。只是年代久远,记忆便停留在诀别时,樱花满天、狩衣翩翩。
“没有人是必须的,终有一日,会被替代。”那人低吟着,徒留背影予他念想,再也不见。
从此,他厌恶人类。
后来,也是在这棵树下,遇到了第二个人,一个琢磨不透、却又很好理解的、矛盾的人类。
“喂,你受伤了。”横井也没想到,在他看见那个女生独自走在山道中时,脱口而出的,竟是对区区人类的关心。但他下一刻便后悔,向人类搭话无疑是件愚蠢的事情,人类大都看不见妖怪。
女生讶然抬头,看见脸色不善的青年,盘腿坐在枝干末端,正轻蔑地俯视自己。她突兀地笑起来,清朗笑声宛若习习凉风,充满整个初夏,拂尽了所有燥热。
“真是个奇怪的妖怪。”她终于停歇下来,唇角依旧是满溢的笑意,但更多的是自信,“来打一架吧,我输了的话,吃了我也可以。”
横井直直地盯着她,反而不做声。在他看来,女生无论是样貌还是神情,与那人毫无相似之处,可他就是下意识地拿他们做比较——以往遇到的人类,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嗯?不动手吗?那么我不客气了。”女生秀眉轻挑,随意拾起一枚石子,口中轻喃着什么,而后一声清呵,手中石子直射向横井去。
横井措手不及地闪避,眉间仍被击中,但只感到轻微的疼痛,然而还未放松,随后他便恐慌地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你,是阴阳师?”他从未料到,女生不但能看见妖怪,甚至掌握着某些类似于阴阳术的手段。
“不,我不是。”女生轻盈地攀上树,随手折下树枝,用力打在横井脑袋上,毫不客气,“你输了,把名字给我。”
“唔……”横井痛得闷哼一声,同时恢复了行动能力,他捂着发红的额头,尚未言语,一双手便伸到面前,上边放着笔纸。
顺着看去,女生单手支撑微前倾的身体,双腿悬空坐在枝干上,笑若曦光。
“人类真是可恶。”横井嘟囔着,持笔小心翼翼地书写,“无论是你,还是那个家伙。”
“这样吗?”女生无所谓地耸肩,目光偏向另一侧,停留在通往山麓的小道,“或许吧,人类就是这么可恶,却让人无法释怀。”
她又瞥了眼横井,眼神淡漠的像是看透了世事,但最深处仍旧藏着什么。她抽回写有名字的白纸,低下头,几缕青丝便垂过耳,她不由轻念出声:“横、井。”
一瞬间,女生的身影与那人重合,横井眼前闪过记忆片段,是秀美的阴阳师正垂首阅读,眉目柔和笑意清浅;身形消瘦,衣角随清风拂动,仿若谪仙。
他长叹一声,将脸埋入掌心——到底是,没办法彻底忘记这个人,无论何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记忆。所谓时间久远、记忆消磨,只不过是催眠自己的借口,但即便如此,还是无法忘怀。
女生抬头时,便见到了这一幕,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她能感受到那难以名状的悲伤。
“没有人是必须的,终有一日,会被替代。”她似有所悟地说着,又兀自跳下树,没看到身后的横井猛然抬头,满是震惊之色。
“所以,所有牵挂都有被放下的那一天。”女生负手而立,悠悠地说着,而后回身向他挥手示意,“再见。”
此后,横井将那灿若夏花的笑容,埋在心中。
当河野茂助来到树下时,便看见横井一如既往地盘坐树上,望着天空若有所思,嘴角扬着浅笑。
“横井。”
闻声,横井恍然回神,低头,与少年四目交融。
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眸底的笑意越发温暖。纵身跃下,随少年身后。
“呐,茂助。后来我才明白,那个人是正确的。”
少年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迈步向前,生硬地叮嘱了一句,“回家。”
“好。”
晚晖洒落,染却天地,橘红色的光覆在他们身上,仿佛要融入夕阳。
最后一丝光辉终于藏入天际之下,黑夜降临,星光洒满天河,铺就一条条光路,通往远方。千家万户也起了灯火,映亮了整座城市,扫去阴霾。
传统的日式二层房屋,河野茂助坐在外廊边,倚靠支柱,仰头向满天星辰,不知所想。横井从屋内走出来,端着两杯清水,坐到他身边,并没有出声。
“横井,去休息。”他饮尽杯中水,看向对方,目光失去了往日的锐利,言语淡然“我想一个人呆着。”
闻言,横井浅笑着点头,起身进屋,又去而复返地为他披上一件外衣,然后隐没在阴影中。
孤身面对黑暗的河野茂助一瞬间松懈下来,曲臂而枕卧在廊上,拉紧衣物,疲惫地合上眼,也不畏夜深露重的寒意,就此入睡。
他思考了太久,差一点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好在,初心未改。
恍惚间,眼前的黑暗似乎变化成一片雪白,是冬季那漫山遍野地纯粹。
一个孩子奔跑在雪地里,他的父母在后边紧紧跟随,温和笑意在他们脸上漾起,丝毫不输给太阳的温暖。孩子肆意地笑着,时间仿佛就此定格,再无他物。
但下一刻,美好的画面破碎,碎成满目血景。
狰狞的妖物突然闯进屋内,男人还未做出任何反应便在一瞬间被撕裂,女人将孩子藏入壁橱,便冲出门,再也没有回来。孩子颤抖着,瑟缩着,却谨记母亲教训不敢发出声响。
下一刻,他惊恐的眼中,映出妖怪的模样,是一只乌色天狗,那双嗜血的红眸,也印刻在他心中。
事件不了了之,孩子成了孤儿,寄养在亲戚家。也许是因为能够看见妖怪的缘故,他被人类和妖怪排斥、厌弃。即便如此,他没有记恨这些对他不友好的生物,也没有尝试去反抗,他默默地适应着,说服自己继续忍耐——只要一切还未触及他底线。
因为母亲告诉过他:不要被眼前的事物蒙蔽,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他不希望让母亲失望,但也不愿意让身为除妖师的父亲就此结束了一切,他开始独自学习,并在父亲留下的书籍中,学会了除妖法术,以待一日,能够为父母报仇。
两种不同的心态在他心中交战,哪一方都无法取得上风。
当有一日,他在某棵树下遇到了横井,一个整日笑着,却狡猾得像只狐狸的家伙。可又是这个顶着个人类皮囊的妖怪,教会他什么是正直。
终于,他郑重地来到树下,对着那个家伙,说着“呐,和我成为朋友,好吗?”
横井平静地低头看他,眼中闪过明悟,却又被戏谑掩盖,他浅笑着回答,目光与少年交汇。
风骤然而起,将应答淹没,阳光折射于雪,更加晶莹。
一生的羁绊,结下。
“茂助。”
河野茂助半眯着眼,是盈满盛夏的灿烂。他撑起身子,望向另一侧跪坐着、向他问候早安的横井,呆滞了片刻,又直接伏在横井膝上,继续沉眠。
横井无奈地摇头,但也不再出声惊扰,只是默默地陪伴着,一同享受这难得的安逸。
夏之拂晓天光初开,云雾浅淡缭绕远山,银月似舟穿梭于星河,尚依稀可见。
已是六月末。
乘着微亮的天,二条屋推开了门,正式迎来新一天。
二楼居室中,夏目与河野正俯身案前,各自准备着课题论文,神色疲倦沉重,也无言语;居室外,横井与樱花并排而坐,猫咪老师则窝在樱花膝上,举杯与二者共饮。
他们已经喝了一宿。
樱花看着天色估摸时辰,又扫了眼埋头苦干的少年们,稍有忧色,“天都亮了,他们还不曾歇息过。”
“上次之后,他们就没再说过话。若不是一定要完成课业,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浅酌一口清酒,横井略有些无奈地耸肩,抬手指向屋内,“一个不知道怎么开口,另一个根本不擅长人际交往。啧,没救了。”
“人类就是麻烦。”猫咪老师抱着酒瓶豪饮,通红的脸显然是酒精造成的。
他摇了摇空酒瓶,不爽的丢到隔壁家里,一跃而起落到另一根树枝上,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把折扇,甩手一展,对着横井命令道,“一直喝酒多没意思,横井!讲点有趣的故事来!”
即便被粗鲁地呼喝,横井依旧是带着那抹浅笑。他轻轻点头,算是应承。
“那么,就讲一讲,英明神武的斑大人,是如何被夏目玲子封印的吧。”横井笑盈盈地斟满杯盏,身子一侧躲过甩来的折扇,“阿拉,斑大人的气色似乎不太好,是宿醉的缘故吗?”
“你小子还是那么让人讨厌!”猫咪老师铁青着脸,收回掷出折扇的爪子,气愤至极,张牙舞爪地在树干上蹦跶,以示不满。
然后,只听见‘咔嚓’一声,枝干折断,随后便是一声巨响。
“啧啧,真是惨烈。”横井深表同情地摇摇头,偏头看向捂嘴偷笑的樱花,目光却被她袖中探出的一截枯枝吸引,神色顿然一沉,是难得严肃认真。他沉吟了片刻,斟酌罢终于开口,“就连‘不知火’你也寻到了……下定决心了?”
像是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严厉,樱花抽出枯枝捧在手心,凝神盯视,轻声说了什么,似是回答,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我已经无从选择了。”
气氛被沉重弥漫,就连从地上挣扎而起的猫咪老师,重新回到树上后,也一言不发,一同陷入沉默。
屋内的少年们浑然不觉,他们正处于课题论文的最后关头,笔下书写越发急促,心无旁骛,自然察觉不到树上三只妖怪的异样。
啪!
墨笔同时拍在桌案上,双方猛地抬头,看到与自己相同的神情,微愣。下一瞬,夏目绽开笑颜,那已然升到高空的太阳投下阳光,覆盖他全身,透发一种莫名的暖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夏目直直地望着河野茂助,坚定的琥玻色眸子映出他错愕的神情,“所以,我不会再动摇。”
唇间的笑意还未尽散,夏目直立而起,向他稍稍欠身,“谢谢。”
河野茂助侧开视线,不去直视那双澄澈明亮的眼,却又瞥见窗外横井促狭的神色,脸上的淡漠多了几分不自然。
“随你。”语气生硬。
闻言,那明媚的笑意越发灿烂,直达心底。
暑期将临,结束了课题论文,学业便告一段落,夏目也将收拾行囊,回归故乡。
京都车站熙熙攘攘,喧嚣不断,随处可见提着行李、告别送行者和等待发车的人。夏目只是其中一个。
今日只有河野茂助和源笠雅来送行;中村松子正为到来的旅游季忙碌,抽不出身;山井司泽等其他友人却也是各自返乡;京都妖怪们昨日拉着夏目,开了一夜的酒会,被夏目勒令不准前来。
蝉鸣声也嘈杂不止,大有与人群的喧嚣一比高下的意思。
“夏目,下学期见啦。”源笠雅停在检录口,拍了拍夏目的肩膀,向他告别。
“再会。”河野茂助立于一旁,难得扬起一丝笑意。
夏目点头,随人流涌进检录口,走到一半突然转身,向二人挥手示意。随后,便隐没人群,不见踪迹。他偶尔回首,见着友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底弥漫起伤感。
待他在车厢里坐定,托着下巴,望着窗外不断闪过的建筑、树木、山川,想着这几个月来的京都生活,仿佛是一场停留过久的旅行。而真正的居所,还留在过去。
猫咪老师从背包中钻出脑袋,瞥了夏目一眼,丝毫没有惊扰之意,只是自顾自地爬出来,享受夏目为他买来便当。
少年长出一口气,像是思考清楚了什么,原本的伤感丝毫不见,被一抹明艳的笑所替代。他轻轻合眼,沉入了另一个、更加美好的回忆。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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