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集

　　算起来，从我离家那天，最后一次回头看房子的大门的时候起，已经一年了。一年的时间能让记忆磨损得辨不清原形，但我绝不会忘记我默默地带着少得可怜的行李出门之后，回头看着住了快有二十年的房子的时候，那凄惨的情景。
　　透过落地窗，我看到我的母亲如释重负似的倒在地上哭泣，金红头发的可爱妹妹蹲在她身旁嫌恶地瞪着我——她亲生哥哥——远去的身影，而我的父亲，背对着我离开的方向，看都没再看他的儿子一眼。
　　我对于这个家来说，完全，彻底，不可挽回的是个耻辱。在那之前我执拗地不肯相信，这一刻我终于信了。

　　“这只是因为你年轻……你还不知道……这会毁了你的一生……”
　　“查尔斯，你不能这样……想要与众不同也要有个限度。你小时候还是很正常的……怎么会？‘那个’可是很小就会知道自己是‘那一边’了呀！”
　　“回来吧，查尔斯！现在还来得及！”
　　那个。那一边。总是这样的词。仿佛说出那三个字会弄脏了他们的嘴巴。而这些还是最为友好的劝告；当人们发现查尔斯·艾伯特是个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其实是改不了——的家伙之后，这么友好的句式就与我无缘了。
　　“长成这样还好意思去那一边呀！”路过的几个女孩，和我的妹妹差不多年纪，看到我和那个人牵手就指着我大声嘲笑，然后四散跑开。
　　“真是的，以后在浴室遇到艾伯特先生，可要小心别捡肥皂啊！”学校里的男生们这样说着，像躲避某种病毒一样绕着我走。
　　“homosexuality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艾伯特先生，您一定知道吧？”英语老师从眼镜片上方向我投来不友好的视线。
　　怎么大家都这样。一个两个可以忽略，三个四个可以理解为小团体，五个六个勉强可以忍受，可是当大家都这样的时候，被排挤羞辱的那个人多少会怀疑真的是自己的错吧。
　　“这不是卡尔的错。”
　　因为这个而被同学殴打后的那天下午，埃德尔用凉凉的手指摸着我肿起来的眼睛，轻声但坚定地说。
　　至少我还有家人……还有你。
　　我想这样对他说，可是我的嘴唇也被打得肿了起来。

　　可是接下来，连我的家人也终于不肯再忍受一个让他们蒙羞的“那一边”的成员了。
　　“我真希望没有你这个哥哥！”妹妹甩着金红的美丽长发，鄙夷地看着我，“和自己的老师谈恋爱！还是个男老师——哈！真是不嫌丢人！”
　　“卡尔……我的卡尔……你怎么能……你让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啊？还有你的妹妹……你想想看……她会被你连累……在学校会被人欺负成什么样？”母亲哭着拽着我的衬衫不停地摇晃，力量大得我怀疑我的头要被摇到与身体分家。
　　“卡尔，不，查尔斯。如果你一定要这样，那你就滚出去再也不要进我的家门。”父亲把断掉的皮带丢在跪着的我面前，转身摔上了门。
　　他拿那根无辜的皮带狠狠抽了我一顿，让我好几天都只能趴着睡觉。
　　这一定是查尔斯·艾伯特人生中难得一见的低谷，我想。我趴在床上，开着窗户，夏夜的热风吹进来，背上的伤火辣辣地痛。
　　但并不是最低谷——因为我还有埃德尔。也许我明天可以去见他，而他会用他那凉而干燥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红肿的痕迹，告诉我没有关系，还有他在。

　　可是人生中总是有一大堆的“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和我们的设想大相径庭。
　　我忍着痛去找埃德尔的时候，发现他失踪了。
　　房门开着，屋里的东西都还是原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少——除了那个如同一枚璀璨宝石的金发美人。
　　就好像他只是出门取一下邮箱里的东西，然后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后来我也从灰星镇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走这么远究竟是为什么。毕竟查尔斯·艾伯特已经众叛亲离了。不管他披荆斩棘走出多远，变成超人还是蝙蝠侠还是什么类似的东西，他仍然是家人的耻辱，永远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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