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琴音

　　虽说是戒备森严的皇宫，但是落到着深山密林之中却也是处处透着清寂。
　　随意一处歇息的凉亭，不需要假山不需要清流，黑瓦白柱稳稳立在山缘陡峭之势，面对着从山巅喷涌而下的湍急瀑布，左上是幽谧宁静的山中乐园，左下是座座错落有致的宫殿楼宇，乎不需要刻意布置，这山间的自然灵气便会将这一切笼上山清水秀之意。

　　借着水光山色，又借着两人身上与生俱来的王者大气，在亭中对弈的他们仿佛也融入了这一幅瑰丽的山水泼墨画里。
　　“缭帝，山宫有此般美景，倒也让我不虚此行。”万俟宇商随手落下一子，将目光投向亭外崖壁。他扬起嘴角，深邃的眼中透着些许冰冷之意，让人看不透他的心到底是真的落入这山水之中，还是超乎于这山水之外。
　　缭帝淡然一笑：“我听闻西烁皇宫建筑精妙奇诡，我紫缭山宫比之于商都烁宫倒是显得黯然了。再加上山宫大而高深，难免有些地方会疏于打理。”
　　“缭帝谦虚了。只是连帝宫都如此清静，也怪不得紫缭人大都性喜安逸。”万俟宇商淡淡道。
　　缭帝抿了一口茶，苦笑着摇了摇头：“山宫确是向来清静，只不过最近宫人们因为帝后大婚的准备倒也让山宫喧扰了不少。”

　　万俟宇商淡淡一笑，深邃的目光对上缭帝平静无澜的眼，他微微抬指，将手中的黑子置入棋局。经过一阵激烈的攻逐，谁也想不到最后他竟看似毫不费力地结束了这一盘棋局。
　　捕捉到缭帝眼中掠过的一丝惊诧，万俟宇商静静道：“缭帝，这一局我拿得倒是有点突然。”
　　缭帝将目光移开棋盘，微笑道：“看来防守得再紧密也还是难逃一疏，商皇子的棋风猛而透寒，烈而不燥，光是这紧紧相逼的气势就已让人久难相御了。”
　　万俟宇商握起雕玉的茶杯。采自紫缭寒山的玉轮香清淡而温润的茶香扑鼻而来。他轻抿一口，安然一笑：“缭帝如此谦逊倒显得我一点也不客气了。”

　　缭帝笑而不语，起身面向亭外。
　　急湍的水流从山巅奔腾落下，冲过凹凸不平的崖壁，激起的瀑布映着崖壁上古老的青苔，显现出苍老沉蕴的深碧色。
　　“近来山宫里事务繁忙，若有什么礼数不佳之处还望商皇子见谅。”
　　万俟宇商起身，走到缭帝身畔：“这一次我率国队而来，的确是让缭帝感到有些意外吧。因为没有皇子出访的前例，父皇原本是想派使臣前来，只是我自己坚持前来罢了。”
　　缭帝点头：“我确是没有想到商皇子会前来。”
　　万俟宇商望着亭外山色，静静道：“千百年来，冥烁大地曾被无数小国割据，战乱不休。而如今西烁与紫缭分割天下成为盟国，时刻警惕着坠海两侧对岸的异国纷扰。我想紫缭之于西烁是不可或缺的盟友。我从小就一直听父皇和臣下讲起紫缭的安宁清逸，对紫缭一直心生向往，如今有此机会能来到缭都，与缭帝这般亲近交谈，实属我的荣幸。”
　　沉默了一会，缭帝负手回身，道：“昨日听侍从禀报说，西烁国队将在五日之内返程。商皇子难得来到紫缭，为何不久留几日。”
　　万俟宇商淡淡一笑：“西烁不比紫缭，如此清灵犹如仙人之境。天烁国教里近来也因为圣女破戒之事乱得很。我这几日出访紫缭，已经落下很多事了——”
　　的确是如此，在西烁国内，他身前是天烁教人的步步紧逼，身后是自家二弟有意无意的小动作。那样的神经紧绷感在出行紫缭似是缓和不少，而他的本能却抗拒着这一种过分的舒适感。

　　缭帝微微一笑，没有多留：“也罢，商皇子执意要回去的话，我也是无可奈何。等西烁国队归去不久，在这山宫里又将举行帝后的云陵祭典，倒时也怕又是一阵繁忙了。”
　　万俟宇商点头：“也是，缭帝国事在身也不必费心招待我们。今日我便先回去了。”

　　待万俟宇商的身影消失在了山林之中时，楚南忌才慢慢走近。
　　缭帝的目光依旧没有从万俟宇商消失之处收回，他微蹙着双眉，对着身后人喃语道：“南忌，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万俟宇商这个人深不可测。”
　　楚南忌顺着缭帝的目光望了出去。茂密苍绿的山林间，宫宇楼阁探身而出。
　　他思虑半晌，才道：“缭帝，万俟宇商的话您不可全信。除非西烁国队顺利回到西烁，否则我们丝毫都不能放松下来。”

　　***

　　山色静默，昏暗的林中忽现一道黑影，如苍狼般迅捷地穿梭在树影斑驳的山道间。
　　万俟宇真想，她真是太天真了，还以为和他堂堂正正地进入了紫缭皇宫就可以在这山宫里好好地玩上几日，结果她那个恶毒的皇兄一进山宫就给她冠上一个皇子侍女的称号，说是为了她的安全以及避免父皇的责怪，可是这样一来她非但没有受到公主该有的接待，而且还不能大大方方地在这山宫里游走。
　　她真应该早点揭穿皇兄的真面目。虽说他就是万俟宇商——她最捉摸不透的一个皇兄，但是他整天戴着个人皮面具，这不是作假吗。她倒是吃亏，长着一张真公主的脸，却被他挂起侍女的身份！
　　万俟宇真越想越生气。更重要的是，那个在司望台的暴雨之中舞剑的人，她苦于没有机会好好接近。想到这里，万俟宇真的一股怨气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苦恼。
　　忽然间“嘶啦”一声。
　　她低头，只见自己脚边的一缕纱布被一截落在草丛中的枯干树枝给钩住了。于是她有些懊丧地低下身子，哗一下扯过那截树枝，然后远远地丢了开去。
　　“谁？！”
　　或许是树枝落地的声音惊动了巡逻的侍卫。
　　万俟宇真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赶忙藏到一棵树后面轻轻地蹲了下来。
　　她屏息一会，感觉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时，她才不由地吁了一口气，靠着虬大的树干坐了下来。
　　清静而皎洁的月光洒落了在这一片偌大而空寂的山林。她抬头望着树梢间那一抹漆黑的夜空，心不知为何安静了下来。

　　***

　　梦里的夜，无穷无尽。
　　那块巨大的暗幕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云端坠落，将地上的一切都藏进它那片令人绝望的黑影之中。
　　树梢间那盘月轮被一只巨大的魔手所遮蔽。从魔手指间缓缓渗出的惨淡月光似是让人看到了一丝慰藉，然而也只不过是妖异的黑夜玩弄人心的错觉，月光蜿蜒地穿透过朦胧的浮云流露出冰冷的气息。
　　她坐在那辆紫晶玉石雕铸成的八角马车里，头顶着华美的雀羽珠冠。
　　马车磕磕绊绊地望向，可是越往前，却越冷。她大声喊着“停车”，却无人答应，只有马拉车擦过山林棘草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尖锐。
　　她觉得恐惧又觉得恼怒，一把推开紧闭的车门，怔然——
　　原来，竟没有人在驾着马车。只有她一个人。
　　忽然间她看到了父亲和母亲，父亲的眼中没有了往常的慈爱只是充满着惋惜与无奈，而母亲却在一旁掩面而泣。
　　“父亲！”
　　可是不管她喊得多用力，父亲琴穆和母亲的影像很快就消失不见。
　　然后是琴风歌。远远的，他笑了，笑得那般浅淡那般无奈。她知道从小到大不管她做了什么，即便是任性的决定他也从来没有责备过她，她觉得世间再没有谁能像琴风歌一样如此地宠溺她包容她。
　　她怕琴风歌也会像父母那样突然消失。于是她一慌张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狠狠摔落在地，竟感觉不到一丝痛楚，而待她抬头琴风歌早已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南忌？”她看到了楚南忌。
　　楚南忌没有答应，只是坐在驰风上定定地望着她，没有什么表情。可忽然间，他提起缰绳，驾着驰风缓缓地转身，头也不回地驾着驰风消失在了黑夜的山林中。
　　紫晶马车没有停顿，远远朝前行进。
　　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坐在黑夜中，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从头顶树梢之外的巨大夜空里，缓缓淌下冰冷的月光，落在被摔在昏暗之中的雀羽珠冠上闪起了奇异的光泽。
　　黑夜之中像是下起了黑雪。不是雪，是灰烬。
　　无数的灰烬如同飘零的花瓣一般从夜空中缓缓落下。
　　她看到一缕绸缎在空中慢慢地飘落了下来。那绸缎飞舞着，旋转着，宛如鸟兽巨大的白羽一般飘扬着。没有声音，四围沉寂如死。
　　那绸缎轻盈地覆在了她的眼上。
　　她起身，拿起那缕绸缎。是的，这是她的腰带。她想起了那夜闯进沐池的那个男子。
　　就在这个时候，剧烈的白光从她胸口的镜戒上射了出来。
　　光芒之中却出现了一个被铁链锁住手脚的黑衣女子。她痛苦挣扎着，宽大的帽檐遮去了她的脸，衣袍下被铁锁摩擦得鲜血淋淋的手腕和脚腕时隐时现。
　　“快走！”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又被身后的黑袍人硬生生地拽了回去。

　　黑袍人身后，着墨蓝色长袍的修逸男子缓缓地转过身来。冰冷而锐利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黑衣女子身上。
　　他走到了她面前，轻轻地将她的帽檐拉下，毫不客气地捏起她的下巴，冷笑道：“阿镜，你还想逃到哪——”

　　“阿镜！”琴紫歌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她有些吃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近几天她一直睡得不安稳，她想也许只是她不习惯在山宫中的生活。
　　琴紫歌起身，披上一件轻薄的长纱，走出寝宫内室。

　　来到外室，她忽然间一怔，像是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目光一般她猛然转头。
　　左边的窗不知何时开了一个口子，冰冷的山风呼哧呼哧地灌了进来。不久前侍卫送来的那只地灵就那样冷冷地站在窗框上，扭过头看着她。
　　鸟的瞳孔在夜里变得漆黑无比，远远望去犹如鬼魅一般。虽然来的侍卫已经清楚地向她交代过，这只来自西烁的鸟会根据环境变换它的瞳色，但在夜里注视确有几分心悸。
　　琴紫歌望着放在不远处的金丝鸟笼。
　　鸟笼的门打开着，也不知那只鸟是怎么逃出来的。她蹙眉，走过去想拿起鸟笼，忽然间那瞳鸟“扑哧”一声扇着翅膀就飞了出去。

　　她愣了一会，有一瞬间，她似乎觉得那只鸟也是梦魇的一部分，蛊惑着她。她像是失了魂似的，推开寝宫大门，跑了出去。
　　守在寝宫大门外的侍女打着瞌睡，无人想到缭后会在如此深的夜里从寝宫里跑出来。待见那纤细的身影如鸟儿一般跃入山林，侍女们方惊醒大喊起来：“缭后！缭后您要去哪！”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