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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夜
十月的巴勒莫不再像往年那样秩序井然。
西西里报纸上接连二十天追踪报导了在西西里发生的一场规模浩大的工人罢工运动。这场运动从十月初开始在巴勒莫被掀起，陆续影响了西西里的其他地区，最终导致整个意大利南部都为之躁动。可发生在西西里岛以外的意大利南部地区的罢工潮很快就遭到暴力压制，而在距离西西里首府巴勒莫较远的西西里东南部，面对暴力施压，工人们也依然不为所动。不少反政府的西西里独立分子趁机造势。
弥涅耳瓦•布鲁尼站在托纳托雷庄园城堡三楼的露天阳台上，微微眯起灰蓝色的双眼凝望巴勒莫工业区逐渐熄灭的灯光。伫立在她的方位还能远远地听见从工业区传来的吆喝声以及粗嗓门男人们的交谈声，这是巴勒莫工人夜晚在工业区示威游行的尾声阶段，事实上这些天她都能够在自己的房间听到他们闹出的动静。
意大利北方媒体关注的西西里长期以来只局限在巴勒莫和周边地区，因此在这里看不到暴力的抵制和反抗，只有这种相对文明的游行示威活动和集会演说在不断进行。
她已经快要失去耐性了。最让她心情糟糕的是，不论这场运动会不会结束，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好处。
“弥涅耳瓦，”身后响起艾琳娜略显疲惫的声音，弥涅耳瓦转过头，对上了艾琳娜的视线。她伫立在阳台的落地窗边，逆着背后昏黄的灯光，身遭被笼上一层柔和的茸光，那双蔚蓝的眼睛目光柔软：“爸爸刚回来。政府已经决定统一调整工人工作的工时和最低工资，罢工明天就会结束了。”
“结束？对于他们来说是结束了，可对我们来说，麻烦才刚刚开始。”弥涅耳瓦松开背在身后的双手，掏出塞在衣兜里的一双白色手套，低下头给自己戴上，语调冰冷：“工人闹事，工厂倒闭，投身工业的资本家惨遭损失，政府补贴，我们买单。”
顿了顿，她用力将手套的边缘拉到了手腕处，嘴边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说到底，还是要把后果转移到我们这些贵族这儿来承担。”
艾琳娜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狠意。想起父亲疲累的脸，艾琳娜也忍不住闭上眼，短短地叹息了一声：“这次的罢工比一年前佛罗伦萨的罢工运动还要严重。”
“让庄园里的所有人做好勒紧皮带的准备吧，”习惯性地将戴好手套的手重新背到身后，弥涅耳瓦眼神阴冷地看着夜幕中的巴勒莫工业区，密集得像是森林中树木的工厂安静地跪伏在黑夜脚下，看上去就像一头巨大的野兽正在沉睡。她还记得白天面对游行示威的工人们时，军人们手里握着枪却没法在记者那些笨重的“大块头”(照相机)眼下开枪的滑稽模样，“看看这些蠢货都做了些什么？瓦解了大量的庄园以后，他们就连对自己的工人挥皮鞭的权利都没有。在花园里养老虎，就要做好被老虎咬的准备——问题是他们把老虎养在了我们的花园里，就因为我们的花园更大？”
艾琳娜注视着她的背影。在她眼里的弥涅耳瓦•布鲁尼，十九岁，依然是年轻的。可艾琳娜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弥涅耳瓦说起话来都像个老态龙钟的老贵族，她的某些思想甚至比艾琳娜那年过半百的父亲还要顽固。
“固守着庄园是不可能的，弥涅耳瓦。”她认为自己还是应该适当地提醒她，“这是大势所趋。”
“噢，呵，当然，”弥涅耳瓦冷笑，她猛地转过身来，开始在阳台上来回踱步，她步速不快，甚至依旧昂首挺胸，但艾琳娜知道这是她愤怒的表现：“再这样为他们的损失掏腰包，剩下的庄园也会全部瓦解——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到时候谁来替他们买单？等到这个国家连贵族的钱包里都只能倒出五百里拉的时候，那些罪魁祸首也该带着他们的财产跑光了！”
“或许我们还会有别的办法。”
猛然刹住脚步，弥涅耳瓦扭头看她，灰蓝色的眸子已怒得发亮，脱口而出的话竟满是嘲讽的火药味儿：“什么办法？直接发钱给他们么？”
发泄似的这么说完，她迈开步子又打算继续来回踱步，却忽然再次顿住步伐。
“等等——”她略微眯起眼，自言自语起来，“说不定这行得通。”
行得通？是指……发钱？艾琳娜皱了皱眉，困惑地盯着弥涅耳瓦。她真担心她的脑袋被气坏了。而弥涅耳瓦这个行动派已经迈开大步朝落地窗走来，拎起了自己的军帽像是打算出门，经过艾琳娜身边时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早点去休息吧，艾琳娜。我想不会有人忍心看到你这么疲惫的。”
艾琳娜也转身想要跟上她：“你打算怎么做？”
弥涅耳瓦走得很快，这是她的习惯，可放在往常她一定会记得照顾艾琳娜的速度而放慢步速，问题就是这时她没有。艾琳娜只能提着裙角尽可能追上她，越发担心起她到底要去做什么来。
“很快你就会知道。”弥涅耳瓦给她的答案却是模糊的，紧接着她还转移了话题：“乔托为什么没有留下来？”
“他说他想顺便去拜访他的婶婶。”
眼看着弥涅耳瓦已经穿过三楼的走廊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艾琳娜回答她时都必须得抬高音量。
“你明天最好留下他。”棕发女人一面踏上楼梯一面戴上军帽，低声对闻声迎上前来的仆人交代了些什么，脚步还在朝楼下走，过了几秒才仰头对还在三楼的艾琳娜解释：“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朝利先生就交给你来招待了，乔托能为你提供帮助。代我向托纳托雷公爵道别。”
“你要去哪儿？”知道追不上她，艾琳娜便扶着楼梯的围栏，稍稍往外探出身子看着她。
弥涅耳瓦停在一级阶梯上，昂首与她对视。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在玻璃吊灯切割的光芒映照下盈满了金色的笑意。艾琳娜一愣。她听见弥涅耳瓦用她那不可一世的独特腔调告诉她：
——“佛罗伦萨。”
在弥涅耳瓦•布鲁尼乘坐的马车连夜离开巴勒莫赶往墨西拿港口的时候，乔托的寡妇婶婶娜迪亚家一整晚都不太平。乔托凌晨两点还坐在卧房的书桌前，他能清楚地听到楼上赛弗诺拉房间里传来的“砰”的巨响，像是重物被狠狠甩出去砸到墙壁的声音。
这已经是这晚的第五轮了。
乔托刚想要叹气，又听到楼上“哐啷”一声玻璃破碎的动静，接着就有什么黑咕隆咚的东西从他的窗口飞快地掠过。他想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赛弗诺拉房间里的一张木椅。
“……”乔托开始庆幸娜迪亚在赛弗诺拉闹出人命之前已经把家搬到了荒无人烟的巴勒莫郊外。他知道赛弗诺拉从小就爱在生气时乱扔东西，但假设是把一张木椅从二楼扔下来，那很可能就会引发大麻烦了。
“噢我的上帝啊！”他听到他的婶婶娜迪亚从卧室里出来的声音，她好像是脚步匆匆地走到了楼梯间，乔托能想象她激动而愤怒地挥舞着手臂的模样：“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就不能安静会儿吗你这个恶魔！”
回应她的是赛弗诺拉恼火的怒吼：“叫她闭嘴！”
“得了吧，她可是你妈！”他的同伴嗓门比他更大，听上去就好像已经暴跳如雷：“你头一次叫我们让她闭嘴的时候我们可是动了手的，但你事后把我们每个人都痛揍了一顿！”
他刚说完，又有一声巨响爆发。
乔托按了按自己发疼的太阳穴。他猜赛弗诺拉就差没把床扔出去了。
不过这一次不能怪他发这么大的火，毕竟乔托交给他管理的工厂已经在工人罢工的影响下遭到了太大的损失。工人代表站在赛弗诺拉面前提出抗议时赛弗诺拉差点儿就直接掏枪崩掉他的脑袋，要不是乔托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拦着，那些可怜的工人也来不及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乔托记得那几个工人代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掉的。
娜迪亚似乎忍无可忍地上了楼。
乔托思考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去开门。他决定帮一把他无辜的婶婶，再这样下去谁也别想睡个好觉，家里的家具还得全部报废。而且……追根究底，这件事本来就该由乔托负责。
到了第二天的黎明，天光未亮乔托就出了门。
巴勒莫清晨的街头不像托尔托里奇那样热闹，这里很少有早起干活儿的农人，因为多数居民的工作都在工厂里。罢工潮导致街边的景致看起来格外萧索，静悄悄的街道上脚踩小碎石的声响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乔托在一个报童那儿买到了这天的西西里早报。
与他预料的一样，西西里政府终于决定妥协了。他稍稍松了口气，赶往托纳托雷庄园——现在，只需要再看看布鲁尼公爵会做出什么反应。乔托给过她提示。他认为弥涅耳瓦•布鲁尼足够聪明的话，一定会凭她那狡猾的心思找到有利可图的地方。尽管那得付出点儿代价——不，那代价并不小。
“弥涅耳瓦昨晚赶去了佛罗伦萨，”艾琳娜这么告诉乔托的时候，脸上有些疲色，显然她昨晚并没有睡好：“她说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乔托露出有点儿惊讶的表情，点点头不再多问。
他暗自放下了心。
看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得早起去拿港口那儿邮差送来的佛罗伦萨的报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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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修。——2014.1.4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黎明前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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