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

　　日理万机的迹部景吾会叫手冢弹琴并不是因为他多有闲情逸致，而是六皇子将满十五岁，皇帝意欲举办一场盛宴庆祝其成人，策划安排完全交由迹部景吾去执行。
　　“宫中会抚琴者大有人在，为何独叫在下？”这是手冢最想知道的。
　　“本皇子第一次叫你坐的时候，你为何说不敢？”迹部不答反问，手冢略一思忖，似乎明白了迹部的意思。
　　“在下无官无品，一介平民，不敢与皇子同坐。”
　　“既然无官无品，本皇子就让你有官有品。”迹部看了一眼在身旁站得规矩的手冢，那目光，仿佛将一切看得透彻，“选拔人才，不只科考殿试这一条路。”
　　“……”手冢默然，原来迹部是想借盛宴之机将自己举荐给皇帝。只是官场险恶，手冢自觉心无城府，才学不足，简短思索一番，试探着想要拒绝。
　　“你不该拒绝，除非你想让忍足家从历史簿上消失。”迹部突然的一句话说得手冢心里一惊，什么叫让忍足家从历史簿上消失？
　　看着手冢混合着不解与紧张的神情，迹部继续道：“你应该知道忍足侑士从不过问朝政，他已决心不入仕途。忍足家只有你们两个后代，你若不入官场，忍足苑囿就是我朝最后一名姓忍足的臣子。”苍紫的眼眸闪着锐利的光，那双眼，仿佛真的可以将一切看得透彻明朗，“不要急着推拒，没人会让你官居高位，摸爬滚打也是生存的必须手段，你有必要，亦有责任接受考验。”
　　“……”手冢依旧沉默不语，责任二字叫他不敢再轻言拒绝。迹部见他犹豫，也不想逼迫，便放宽了期限，“三日后，本皇子在昳阳宫等你。在这期间，本皇子允许你回家与你的父兄商议，景冉那边，我会去说明。”
　　“谢四皇子。”听到可以回家，手冢的眼中闪过一瞬的喜悦，入宫已近一月，手冢还不曾出过宫门一次。如今迹部准许，手冢自然感激，“在下告退。”
　　“手冢。”手冢倒退几步，转身将走，迹部却突然出声叫住他。手冢闻言转身，“四皇子还有何吩咐？”
　　迹部盯着手冢的脸看了许久，终于只是说了声，“去吧。”

　　“老爷，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伺候了忍足苑囿三十多年的老管家急急进入书房禀报之时，忍足苑囿正在和忍足侑士探讨邦邻关系。近年来两国虽相安无事，但忍足苑囿担心，对方实力膨胀，不日必将成患。如何维持长久的和平，已成国之大事。忍足侑士虽不入仕途、不参政事，却对朝廷上下的所有事务了如指掌。和儿子商讨国事，几乎是忍足苑囿每日的必做事项。
　　听说手冢回来，父子俩当即中止了谈话。手冢很快就走进书房，拜见了父亲和兄长。
　　“国光，在宫内可好？”忍足苑囿拍了拍手冢的肩膀，打量着他的身形，“瘦了！”
　　“让父亲担心了，国光一切都好。”说完，手冢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忍足，手冢突然回家，他也十分惊喜。
　　“国光现在可是人人热议的人物，”忍足半是认真半是调笑，“请你到府上赴宴的请帖我可收了不少，其中半数还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没忽略手冢微显失措的神情，忍足对父亲说，“父亲不用担心无人光耀忍足家的门楣了吧。”
　　“无故逢迎，绝无好意，一律推了。”忍足苑囿素来清廉，对于结党营私、百般投靠的行为不屑一顾，凡是敢行贿赂者一律遭到奏贬，长久下来，便再无人敢以身犯险。
　　“父亲，兄长，国光这次回家，是有事与你们商议。”手冢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此时更是凝重，两人一见便知是要事，于是转身进内室密谈。
　　“四皇子昨日传唤，命我在下月六皇子成人礼宴上奏琴，并有意荐我做官。”听了手冢这话，忍足父子互看了一眼，想必是都不曾料到迹部会有此举。手冢继续说道，“我欲推辞，四皇子却说，要我不要擅自决定，给我三日，与父兄商议。”
　　“四皇子如今如日中天，他的亲自举荐有无数人求之不得，当真如此，国光你入仕之路必将通畅无碍。”忍足苑囿对于迹部的建议感到欣慰，为了忍足侑士不肯为官之事，他不知伤了多少脑筋。忍足侑士天赋异禀，颇有治国之才，又与迹部景吾自幼交好，深得信任，若能入仕，定能光宗耀祖。奈何忍足生性自由，不拘一格，不肯踏入官场一步。如今手冢回家，要是能得到迹部的重用，忍足苑囿也可以向为朝廷尽忠职守了毕生的列祖列宗交代了。
　　但是忍足和父亲的想法完全不同，比起氏族，他更关心手冢自身。“国光初来乍到，涉世未深，智虑单纯，又无功名，妄然得到四皇子举荐入仕，恐百官不服。更何况官场黑暗，利益纷争不止，我怕国光会遭到排挤攻击。”
　　“你这话也在理，贸然为官，确实凶险。”忍足苑囿皱着眉头，额上的皱纹因这样的动作而加深了不少，“国光，你怎么想？”
　　“凶险，国光不怕，只恐行事不慎，连累父兄。”手冢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说话做事不甚精明，若是大意惹祸，连累家人，那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
　　“我看这事也不需太过急躁，还有两天的时间，让国光深思熟虑后再做决定吧。”忍足听手冢将忍足家放在第一位去考虑，不由得更加担心。他只是入宫几日就险些遭人暗算，幸而对方没有真的想置他于死地，又幸亏他和迹部及时出手帮助，要是进了官场，牵扯到钱权争斗……忍足不敢想象那样的场面。
　　“说的也是，国光，这事的决定权在你，还有两日，你大可仔细思考一番。”忍足苑囿敛了严肃的表情，露出慈父的微笑，“难得回家，就先去拜见一下夫人，再回房好好休息吧。”
　　“是，国光这就去拜见夫人。”手冢起身离去，忍足看着手冢单薄的背影纠结起眉头，内忧还没解决，又来外患。光宗耀祖之类，无非虚名，忍足实在不希望手冢卷入官场之中。辞别了父亲，忍足立刻吩咐下人：“备马，我要进宫。”

　　忍足来到昳阳宫时已是午后，得知迹部独自在庭院，忍足便前去找他。迹部坐在凉亭之中，面前摆着一把上好的古琴，修长的手指轻触琴弦，弹奏出的正是手冢那日的一曲。琴声随风飘入忍足耳中，忍足不知为何便想起手冢来。
　　像是知道忍足要来，迹部的面前摆的又是两个酒杯。
　　“来问我为何要荐你弟弟做官？”不用忍足说话，迹部就知道他来是想问什么。不是他多精明，而是一向沉稳的忍足在他这弟弟的事情上总是失了冷静。
　　“我知道你不会是为了忍足这个姓氏。”忍足对迹部何等了解，他很清楚迹部一定是搬出了家族责任这样的字眼才让手冢那么谦逊有礼又与世无争的人没有拒绝这个显然不适合他的提议。“手冢甚至不姓忍足，为何宁可搬出这等说不通的理由也要让他为官？”
　　“我答应过你会保护他，但他不需要那样的保护。”所谓当局者迷，迹部看得出忍足对手冢过度的保护欲望，更看得出手冢不是甘于被别人保护的人。“对于我的帮助，他虽然心存感激，却并未因此而感到高兴。”迹部知道手冢在黎阳宫的地位一夜提高，但手冢面对他时态度还是一样的冰冷和疏离，可见这样的保护，手冢并不领情。
　　“如此，就要让他入官场？连人情世故都不懂得多少，更别提防人之心。”想到不久前的那次粗劣的算计，忍足就觉得火大，他反复叮嘱不可轻信，手冢却还是险些中招。
　　“你比我更清楚，手冢的能力有多少。”迹部转头看着忍足深蓝色的双瞳，一语中的，“换做常人，有没有那个胆量入宫几日就违背宫规？你以为景冉如今那么乖顺，真全是我一顿教训的结果？”
　　“……”确如迹部所言，手冢的确不是平庸之辈，无论学识品性，还是毅力和胆量，都不是普通人可比的，这从他不肯改姓忍足，不肯称奈支为母亲上也可见一斑。
　　迹部笑了一声，将极品好酒送入口中，深邃的目光好像能透过时间看到以后，“手冢国光注定不凡，他需要的不是保护而是历练，不是举荐而是证明。”
　　忍足侑士叹了一口气，看来手冢入仕是势在必行了。听迹部的意思，他也只是给手冢个机会，如何做，如何去应对百般纠葛，还要看手冢自己。
　　转头看了眼忍足，迹部想了想，还是高傲地笑着将想说的话说出了口：“你再怎么保护，他也不会对你心怀感激，因为他有那个能力独当一面。即使你把他藏入金屋，他也不会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弟弟。”
　　“……”忍足望着迹部的侧脸，似乎看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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