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宁为瓦全

　　最初是纯粹的赛跑，脚不离地，他怕我追上，心理负担重，简直玩命地跑，我脚踏树木借了几次力，轻轻松松超过了他。
　　当我落在他前方陡窄的羊肠小径上，他的样子恨不得往旁边悬崖纵身跳下。
　　“别这样，十次，我们比赛十次如何？”
　　“这可是你说的。”他擦额头的汗，那样子哪像个采花贼，跟个老实巴交进城务工的乡民还差不多。
　　我发现宁中则这女人真不简单，连淫贼都敬畏三分，终于有一点跟现实中的我是一样的了。
　　接着跑。
　　这次他还是用赛跑选手的法子，但脑子稍微清醒了，开始左躲右闪，这在又细又陡的路道上十分危险，我满头大汗，却又觉得很刺激，擦汗的时候，发现万里独行停了下来。
　　“停下来做什么？还怕我追不到你吗？”我学着他调戏令狐冲的口气，哈哈大笑。
　　他置若罔闻，突然朝着旁边的悬崖纵身一跳，我迅速冲上前，还是晚了一步。
　　夜风凉飕飕扫过我全身，黑暗里只能借助天上的月亮，望见对面树影婆娑，寂静无边。
　　树影中突然钻出一个脑袋，冲着我喊：“我在这儿，宁大女侠。”
　　接下来出现了让我列为奇观的景象，他从交错层叠的树枝中钻出来，选了最靠近我所在山头的一棵，也是离树根最远的一棵，轻轻松松站上枝头，朝我招手。
　　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令我口干舌燥，“你最好别站上面。”
　　“啥？”
　　“一棵树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他的嬉皮笑脸顿时凝固，我吸了一口气，双手打开跳向对面。
　　其实我说错了，他根本不需要移动，因为我跳得更远，我抱住了更远一棵树的主干。
　　“你不要命了！这根本不是轻功！你是猴子变的吗？”
　　我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实践成功，兴奋接踵而来，“不是轻功你还跳？那不如跳到底吧。”接着我扑向悬崖上的另一棵树。
　　“麻烦了，轻功是用脚踏，不是用手抱，难道别人在后面追你，你还学动物的样子四脚落地地跑？”
　　万里独行跟了上来，开口就是批判我的错误，我哈哈一笑，“你先跑过我再说。”
　　“为什么变成我在后面追了呢？”跳了三棵树，他停下来，“你要是引我去你姓岳的汉子那，我不是自掘坟墓吗？”又跳了三棵树，他还是落在我后面，干脆就不想了，奋起直追。
　　漫无目的地领先太无趣，我发起一个活动，“万里独行，我们来找一找哪一棵是华山最高的树。”
　　于是路线改为树多的地方，而往往树多的地方，就是山石嶙峋最为陡峭的地方。
　　然后我们找到最高最壮的那棵树，回身看到的景象跟我站在安全地带截然不同，我能感觉到晚风吹，我能看到树浪随风一波波从远处而来，我能在各种生命的吟唱交汇中，听到自己的心跳。
　　原来最高最壮的树长在思过崖上，意义是常年思过，就会茁壮成长吗？
　　“你是为了消耗我的体力，才跟我出什么‘跑十次’吧？”万里独行气喘吁吁躺在地上，
　　“得，最后还是回到这鬼地方了。”
　　我也气喘吁吁，不过我没忘记我的初衷，“你还跟令狐冲打吗？”
　　他有气无力道：“打，当然打，就是他现在出来一刀割了我，我也要跟他打，老子来了这儿，就不会轻易离开。”
　　我反倒想为他争取时间了，“给你半天休息时间。”
　　他一愣，然后默不作声，他当初来时肯定以为占尽天时地利，却万万没料到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全失，他很没面子。
　　我轻手轻脚入洞，顺着通道进了后洞，令狐冲正盘坐在老头子面前，悉心听教。
　　老头子正说道：“这篇总决，共有三千多字，含有多种变化的诀窍，我们时间不多，先不管意思，把它背下来再说。”
　　接下来是一长串似懂非懂的话，这些不该在脑海停留的白话文，却令我听到入神，直到一个念头冒出脑海，“变化是不是有三种？”
　　老头子分了一点注意力过来，“哪三种？”
　　“一是人内心的变化，你说内心躁动不安，才会诡计多端，其实诡计的生出，并不是这个人心术不正，而是他内心懦弱，杂念就趁虚而入。但只要他心里有底，至少对战时，那些常来自于人内心的东西就能摒除，不会出来干扰他。”
　　“第二呢？”
　　“外在环境的变化，我们常说一个人饱读兵书，无实战经验也是纸上谈兵，所以还是需要学会变通，因势利导、因地制宜，否则就会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第三呢？”
　　“象由心生，看破表象，回到内心。这三种变化就像人生的三种阶段，第一阶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阶段，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个阶段，就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里外双修，客观公平，这应该是人生最高境界了。”
　　我看他们都没说话，应该是自己没说清楚，再欲解释，老头子伸手制住我，“你要跟我学独孤九剑吗？”
　　“让我听听还可以，学，可能我不行。”独孤九剑一听这名字就知道牛逼，借宁中则的体力跑跑步还行，要学一门高深的功夫，我的时间是万万不够的，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有。
　　“看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冲儿，记下你师娘的话，这篇总决三千多字都是她所说的三种变化的具体演示。”
　　我高兴得站起来，这是第一次老头子认为我是对的，这比吃包子喝酒更能给我力量。
　　“外面田伯光还在？”第二个破天荒，老头子主动问我话。
　　我赶紧答道：“睡着了，说再给我们半天时间，现在还有小半天时间。”
　　他的目光越过我们，越过石壁看向远处，“再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天一亮，冲儿你就出去跟他打。”
　　我惊讶道：“不是才刚学你的剑术吗？万里独行说了给半天，他应该不会反悔的。”
　　令狐冲眼里充满笑意，他郑重地对我说：“师娘你放心，半个小时足够了。”
　　这一老一少就这样，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这次信却多于疑了。
　　半个时辰眨眼就过了，令狐冲出去后，老头子闭幕眼神，我走到老头子跟前坐下。
　　“这儿东西好少，光秃秃的，该种点花草树木之类的。”
　　“那就去改变。”老头子一秒间歇都没有就回答了我。
　　“……”开玩笑而已，思过崖是高山气候，能种出个啥？
　　处心积虑想要的东西往往太难得，一份努力一分耕耘，得到却也顺其自然。
　　令狐冲大汗淋漓地回到后洞，没有人问输赢，他没有受伤，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看见他没有挂彩迹象，我也松了口气。
　　风清扬道：“田伯光在外面？”
　　令狐冲答：“是，还在。”
　　“去杀了他。”
　　我和令狐冲都吓了一跳，他的剑顿时落地，“为什么？他发过誓，今生都不会再踏思过崖一步了。”
　　而我在一边心脏蹦蹦跳，难道老头子是因为我跟他跑了一夜，为了保护宁中则的名誉要痛下杀手？
　　“他只要下山，会将我的行踪告昭天下，我不想被打扰。”
　　“我马上去让他发誓，不会将太师叔的行踪泄露半分的。”
　　老头子开始皱眉，我还从来没见过谁皱皱眉就能让天地为之变色，现在我算是见识了。
　　“不行。”
　　两个字，令狐冲的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
　　“而且我会看着你杀，免得你使诈。”
　　哐当一声，令狐冲把剑狠狠摔地上，“太师叔，你要杀他先杀我吧，我答应放他下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违背了自己的话，传出去也没法活了。”
　　我暗自为令狐冲扼腕，激将法对老头子有用的话，他就不是老头子了。
　　果然，老头子施施然起身，“你是我老头子隔代单传，老头子怎么会杀你？老头子自己动手就是了。”
　　令狐冲瞪大眼，“可你发过誓不动手的。”
　　“你什么时候见我发过誓？”
　　眼看一老一少从亲密无间一秒变剑拔弩张，我脑袋里以十倍速的脑筋急转弯在转，突然，八竿子打不到的信息窜了进来，万里独行让我眼熟，是因为我一天之内辨认了他二次！
　　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呢？
　　是在办公室……为什么是办公室？
　　噢，对了，我在那儿上班。
　　你很合我胃口。
　　我双眼暴突，李晶！
　　我立即抓住令狐冲摇晃，“万里独行是不是长了一张女人脸？”
　　“也不算。”他以一贯的严肃回答我的奇思异想，“只是比一般人白了点。”
　　我嘴巴大张，要怎样地黑白颠倒，才能将那张端庄秀丽的姑娘的脸长到一个淫贼汉子身上去？
　　“他是有求而来的对吧？”
　　“他求我下山。”令狐冲答道，两只眼射出的希望快把人融化了。
　　我慢慢往外走，老头子向来不把我的一举一动纳入眼，我去通风报个信不就行了。
　　“万里独行，你快下山。”
　　万里独行似乎看出不对，问道：“令狐兄弟为什么不出来？”
　　“兄你妹，你再不下山——”本想用老头子名字吓唬他，但老头子之前默认不跟小辈动手，他会以为我骗他，我只好道：“你再不下山，我就动手了。”
　　万里独行的眼里充满不敢置信，就像吃了一顿糖，马上又被打了一巴掌。
　　我抬脚，状似要一脚踢他下崖。
　　万里独行愤然抽身离去。
　　尽管没听见脚步声，但我知道那一老一少正在身后不远处看完了全过程。
　　悬崖就在眼前，百口莫辩不如纵身一跳。
　　起跳的姿势都做好了，突然背后就像长了眼睛，看见了我那还没怕过什么的徒儿，满脸惊恐，我感到一阵揪心，那年轻人以后心理阴影怎么办？老头子唱作俱佳的声音似乎又在背后响起：“你有本事放他跑，你有本事你就跳。”
　　最后还是自尊心赢了。
　　脚刚离开悬崖，后衣领就给人捉住，面前一晃，晨光顿时冲进我的眼睛，却不是那小四合院里的不辨晨昏的晨光，而是真真切切充满温度的红光。
　　我使劲挣扎，却换来后面脖子被扯得更紧，被提上崖后，风老头子狠狠将我摔在地上，我感觉屁股已经成了八瓣，又有人赶紧扶起了我，是徒弟。
　　老头手指着令狐冲，“你这样做，考虑过他吗？”
　　令狐冲使劲点头，“师娘跳，我也跳。”
　　老头子道：“刚看你长点脑子了，你又干出蠢事，你以为这么一跳，别人会把你当贞洁烈妇？”
　　我当然知道别人会以为我跟淫贼有一腿，或者受辱自尽，但别人怎么看，也比不过我从老头子的骂中捕捉到一丝信息重要。我连爬带摔爬到老头子面前，受宠若惊地仰视他，“意思是你并不歧视女人，你只是觉得我不够聪明，才不肯教我？”
　　“你不是不聪明，你是浑身毛病太多。”
　　“那我值得你教吗？”在内心，这个嘴损老男人是神一样的存在，因为他每一次骂我，就该死的说到了点子上，我长这么大，就属他骂我最舒坦。
　　“为什么不是你愿意改你的毛病？”
　　“毛病可以改，但现在这种能得你明示的机会不能等。”
　　“这就是你的最大毛病，执着。”
　　我一下子被打懵了，喃喃道：“执着……不好吗？”
　　老头子接着说了一句超出我想象的话：“是好事，也是坏事，心若明镜，执着是坚持，可成大器，心如倒挂，执着就是盲目，会付出代价，就看能否看得清自己的心了。你听得懂吗？”
　　我点点头，不管听没听懂，我已经背下来了。
　　“那你还执着于老头子教没教你这个问题吗？”
　　我摇头，“不了。”原来他一直在教导我，用另一种有别于教令狐冲练剑，专门适用于我的方式。
　　“不了就好，老头子可没时间教笨蛋。”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这抚摸让我格外依恋，就像我的亲生父亲，我能从他的掌心感觉到无尽的爱护与不舍，“比起你的徒弟，你武功资质差太多了，幸而在别的方面，你是老头子见过最好的。”
　　令狐冲突然大叫：“看，日出！”
　　我有些恼怒，说到关键地方就被打断，这小子像个猴子日夜都蹲在这儿，日出没看个千次也该有个百次了，好大惊小怪什么？在我回过头迎上那片万丈光彩时，却什么话便说不出了。
　　一天地的旭日光芒将四周所有人与物浸了进去，也包括我的激动、不甘、渴求、执念。自我何其渺小，自我何其伟大，当我满眼都是旭日，旭日就变成了我，我就是旭日，我意识到，这份充盈的感受，就应该是人一直追求的圆满。
　　令狐冲在我耳边小声道：“师娘，刚才你不跳，我也会跳。”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朝我挤眼睛，“很有用，不是吗？”
　　这小子……不过，我也是有万全的准备才敢跳的，这一跳如果不醒，我也看好了崖上有松柏，可供我徒手抱住。
　　不过谈论这番算计，在眼前这番壮观景象前，何其煞风景，于是一脚踹飞令狐冲这小子的想法，慢慢化为拉至耳根的笑容。
　　我明白了我的作用，当对淫贼那“万里独行”外号有触动，我没有湮灭那份直觉，而是选择说出来，后面就像有神牵引，让我与万里独行学了一晚轻功，轻功奠定了我愿舍命解决这一老一少分歧的决心，最后因祸得福，反而让老头子终于正视了自己。我甚至有预感，没正式派上用场的轻功，肯定会在日后关键时刻帮上忙。
　　而这一切牵引，都源于内心的最基本冲动，可以归纳为两个字：坦诚。
　　旭日的光芒令我沉醉到最后，就是自然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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