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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贰
如果他未曾看过真,也许并不会以为这画面有多假。
他闭上眼,想起那张胡须荏苒的面孔,愈发觉得这皇宫虚假的让人发笑。
他不是没有想过,他甚至百思不得其解,这里不一样的人,为何都一样的虚伪?
包括他自己。
而这世上,确确实实有太多想不通的东西。
罢了。
这日,云笙喂玉妃吃完药,伺候她睡了。自己趴在床边小憩,朦胧中有人摸他的头,云笙一激灵醒来,看到玉妃正慈爱看着他。
云笙揉揉眼,失声道:“娘亲,如何不好好歇息?”
玉妃摇摇头,温柔笑着:“雪郎,你这次回来,懂事了不少。娘看了你胸口的伤疤,娘虽是弱智女流,却也认得那是刀伤啊!”
“娘……”云笙握住她的手,方流露出些许少年的委屈。
五哥不顾兄弟情分谋他性命,他却要忍气吞声帮他瞒着,他好生委屈。
“娘知道你这一年吃了很多苦,你没有为了一时之气将事情真相说出来,说明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分寸,娘是欣慰的。再说你妹妹,嫁给匈奴也是她的命,雪郎便不要自责罢。远离这勾心斗角的是非之地,对她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
“嗯,嗯……”
玉妃说了好多,云笙一一应着,想到娘亲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话,竟脸不红气不喘,心里异常欣喜。
“再过几日,你便十六岁,也成年了。昨日你父皇也对我说了,正在准备给你修府邸……”
云笙迷迷糊糊地,小孩子般蹭着玉妃的手心:“儿臣要在这玉宁宫陪着娘,哪里也不去。”
玉妃纵容笑着:“傻孩子,你不娶媳妇了?”
“不娶,我只要娘。”
“这可使不得,你父皇已经为你选了一门亲,是那萧将军唯一的千金,比你大上一岁多,端庄淑雅,与你般配的很。再说这萧将军手握重兵,对你以后大有好处。雪郎,你可不许任性。”
云笙一听也觉合适,但听得玉妃宠溺他的语气,不知怎地,竟不由得撒起娇来:“就不要她!她哪有娘亲美貌贤淑?!雪郎只和娘亲在一起!谁也不要!”
玉妃坐起来,像从前一样吻吻云笙的额头,又为他理了理发,长叹一声:“儿啊,娘也舍不得你啊!”
云笙直觉心里十分难受,刀绞一般,抱住玉妃惶惶哭起来。
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何时辰。
眼角还有泪痕,竟不知方才是梦是真。
万籁俱静,寝室内还燃着烛火,时而发出哔啵声。
云笙揉了揉僵硬的肩膀,见娘亲安然躺在床上,烛火照在她脸上,发出淡黄的光,玉妃好像淡淡笑着,竟十分地柔和美艳。
倦眼乜斜看了一会儿,睡意也渐渐散了。忽的一个激灵,全身卷过一阵彻骨寒意,云笙直觉心脏猛地下沉,竟不由自主哆嗦起来!他张了张口,抖着唇好半天才哑声道:“娘?娘……”
没有人回答他……
“娘——”
夜幕下的玉宁宫传出少年凄厉的哭声。
夜鸦四散,流星破空。
虽说已经立春,可外头依然是寒天雪地,苦了赶路人。
阿狼搓搓手掌,从怀里套出酒囊,饮了口烈酒暖身。
马背的箩筐里铺着厚厚的稻草,习惯了旅途颠簸的兔子趴在里面,睡意正浓。
阿狼掀开箩筐上的毡子,扔了一根萝卜进去,片刻,里面响起“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阿狼拍拍黑马的背,吐着白气道:“黑子,再向前赶一段路,咱们就歇息。”
黑马甩着蹄子“哒哒哒”稳健向前,喷着鼻响仰头长啸了一声。
阿狼单人匹马走了将近三个半月,从严冬到开春,终于快到京城。
好在他并不算孤独,黑马会听他倾诉对笙笙的思念。而拥抱笙笙抱过的兔子,也可以慰藉寂寞。
他这一路走得匆忙,心心念念着,若是再见到笙笙,定不会再许他离开自己!
然而愈靠近京城,却愈惶恐不安。
他们有半年多未曾见面,笙笙还记得自己吗?
阿狼摇了摇头,先不去想那么许多,眼下要找到笙笙才是。
直到真正入了京城,方知自己的愚蠢可笑。
京城那么大,他要到哪里去寻?
当天晚上,阿狼走了十几处,才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
京城虽然好,物价却也贵的咋舌,这一宿又花去他不少钱。
黑子性格孤傲,旁人喂的草料从来不吃。阿狼亲自喂完了它,又跟它说了一会儿子话,才进了房间歇息。
便宜自然有便宜的理由,屋外头寒风割脸,这屋里头说话也氤氲着白霜,好在阿狼体格好、皮糙肉厚,倒也不觉得难熬。
支着油灯看了一会儿书,眼皮渐渐重了,趴在桌子上打起瞌睡来。
半夜被兔子的蹦跳声吵醒,阿狼揉揉眼睛,想倒回床上睡,翻来覆去,竟也睡不着了。
索性起来抱着兔子耍一会儿,又把钱袋掏出来,就着雪光月华,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数起来,越往后眉头皱得越紧。
数完了,长叹一口气,他身上的盘缠越来越少了,一路上精打细算,到现在,也只剩下一吊钱了。
不知何时才能找到笙笙,明日还得出门找活做才行。
天还未亮,阿狼就结了帐出门去了。
早餐也未吃,阿狼马不停蹄地走了好多招工的地方,却没有一家肯要他,旁人见他说话吐字不清,人高马大又满脸胡须,自然不大敢用。
正垂头丧气之际,看到不远处一块开阔地正在大兴土木。
阿狼试探着问是否需要短工,那工头一见他的体格,立马同意了。
不过还是先说教了一番:“咱们这可是宫里派来的差事,这修地便是那九皇子的府邸,你若是想从中捞得不义之财,小心掉脑袋!”
阿狼连忙点头,当下下午便上了工。
不过是扛沙土、推碎石、活泥浆,为木匠瓦匠打些下手,都是些力气活,阿狼最是不缺力气,又颇有些眼力,人也憨厚,一来二去,工友们都挺喜欢他。
工钱发的也不少,足够他一天吃住,还有些结余。
这一干就是两个月。这两个月中,他每月有两天的休息时间,统统用来打听云笙的下落。奈何一无所获。
“郓生?没听说过,这姓氏还蛮少见的。”
每个工友都这样说。
不过终于有一个人,有了些不同意见:“我说阿郎,你说的不会是皇姓云吧?”
其他人忙手舞足蹈地要他噤声,探头探脑嘶声道:“闭嘴闭嘴!不要命啦?!可不敢乱说,这皇姓可不容我们平头百姓胡乱说得!”
更有人危言耸听:“可不是嘛!站在天子脚下,可不比外面,要处处谨言慎行!否则易造杀身之祸!”
工友们一听,个个变了脸色,谁也不敢再多嚼口舌,匆匆把碗里的晌饭扒拉进肚,扛着工具干活去了。
阿狼闭上眼,感受着春日里的阳光。
等到阳光再热烈些,便是他去年见到笙笙的时候。
又是两个月。
阿狼盘算着,等再多攒钱便在城郊买一处小房子,京城这么大,一时半会儿可能找不到笙笙,他要做好长远的准备。
长工短工们已经开始挽着袖子干活了,更有体热的,光着膀子抗包。府邸的正偏房已经修葺的差不多,只等着加盖仪式。一部分工人开始修花园水榭,另一部分在套院墙。
阿狼望着即将落成的阔气府邸,暗暗发誓,将来有一天,他一定要修一个和这府邸一样气派的,接笙笙过来住。
笙笙喜欢吃樱桃,便种一片樱桃园。笙笙喜欢养兔子,便修一座兔舍。白天,笙笙就在这水榭中央逗弄兔子,吃樱桃。晚上,他便抱着笙笙在这些玉宇琼楼里快乐地交=配,每一个房间,每一处角落。
阿狼越想越乐,一想到笙笙光滑雪白的身体,就忍不住气血上涌,下腹燥热。
“嘿!”猛地,有人推了他一下,是同样干短工的红鲤子,“想什么呢?面红耳赤的!快干活,工头来了!”
阿狼忙低下头掩饰,轮开铲子将稀泥活得啪啪作响。
“大家都停一停,听我说话!”
工头站在高处喊了一嗓子,叉腰道:“大家听好了!现在开始,大家放下手中的工具,靠着墙自动分成两排!要快!”
底下人立刻闹哄乱成一团,你来我往四处乱窜了好半天,才终于站好歪歪斜斜的两条。
工头撇嘴吊眼哼了一声:“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蠢货!”
说罢卷着袖子大摇大摆走下去,领导检阅般抱着手臂环顾。
眼光一闪,伸手戳着赤着上身的黑面瓦工:“你你你!光着膀子像什么话?!啊?!”
黑面瓦工从粗腰上把衣服接下来,边穿边闷闷道:“我热……”
“热?!你热就是理由啦?!这一身膘肉你就不怕吓坏人?!”其实工头平日也不是这样刻薄,今日不知哪根筋不对,说出来的话阴阳怪气的。
黑面瓦工埋下头,吭哧吭哧穿好了衣裳。
“还有你!别动别动!”像是发现了宝藏,工头小步快走,一溜烟冲到了手忙脚乱正在胡乱套长裤的汉子面前,摇着手猛翻白眼,“真是气煞我也!你干脆光屁股好了!还学女人穿着短裤头做什么?!”
众人哄然大笑。
汉子涨红了脸,梗着脖子瞪了好半天眼,才冒出一句话来:“俺媳妇好不容易做的,俺舍不得弄脏,这才脱下来放到一边……”
说话间工头已经转移到下一个目标,尖酸刻薄的话自然又引起了一阵哄笑。
红鲤子附在阿狼耳边,贼兮兮道:“你看咱工头今天像啥?”
“啥呀?”阿狼正低头谨慎检查自己的着装,以免不幸成为工头的数落目标。
红鲤子扑哧一笑,捏声使气道:“太监喽。”
阿狼一愣,看他笑得白牙尽露,也不由得笑了:“你见过太监?”
红鲤子得意挑了挑眉:“小爷见过的世面多着呢!太监算什么?咱这府邸的主子咱都见过!”
阿狼压低声线:“九皇子?”
“那是!”红鲤子眉飞色舞起来,“小爷我不但见过,还与殿下相谈甚欢呢!”
“那一会儿殿下亲临,你是不是还要上前叙叙旧呀?”一人接话道。
“那是必须的啊!”红鲤子一口气接下去之后,白了脸。
原来方才说话的正是工头,此刻正吊眼看着他:“吹!你给我继续吹!”
“嘿嘿嘿!”红鲤子挠挠头,笑得缩头缩脑,“过过嘴瘾!过过嘴瘾!工头莫怪!”
工头瞥了他一眼,对方不过是个十几岁不知深浅的孩子,也未深说,拍了拍掌,对众人道:“还有一刻钟,咱们九殿下要亲自来这视察……”
他顿了顿,满意听到了众人的抽气声,才继续道:“到时大家只管跪好了,不许抬头,最重要的是不许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否则惹得殿下不开心,出了事儿自己兜着!”
不知谁紧张兮兮说了一句:“哎呀!万一想放屁怎么办?”
众人牟足了的紧张劲儿被这一句话给戳了个稀瘪,登时哄笑起来。
工头气得脸发红,恨恨道:“给我憋回去!忍着!”
阿狼见平时最爱凑热闹的红鲤子居然未笑,以为他还在介意刚才工头指责他的事情,于是推了推满脸泥灰的少年:“鲤子,工头不会怪你的,别放在心上。”
向来嬉皮笑脸的少年点点头,闷闷嗯了一声。
阿狼看他不对劲儿,正想再说点什么,忽听得有人大喊一声:“都跪下!”
众人都噗通噗通跪下了,唯有红鲤子还在直愣愣杵着,阿狼一把将他拉着跪下去。
刚一跪好便听到众人的万福请安声,接着众口紧闭,似乎连呼吸声都隐匿了。
阿狼趴在地上,看着一双双锦靴从自己眼前走过,中间还夹着闪着亮光的马蹄子。
心道,果然是贵人,随从便有十几二十个。
那马蹄子在阿狼面前不远处停下,阿狼微微抬起眼皮,便看到那赤红马腹的脚蹬上,踩着一只青缎黑底镶玉高靴,靴帮处垂坠着一方乳白锦缎,绣着石青起花暗纹,随着微风簌簌地抖。
“好马!”阿狼暗喝一声,这是他见过的第二好马,第一好当然是黑子。突然想看看这匹宝马的马鬃,不由得略略抬起头来。
却在这时,那马上的九皇子说了一句话:“大家辛苦了。”
阿狼一愣,浑身的血液就此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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