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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夜归
来到集芳舍,沈江月迟疑着不敢进去。手撑在朱红色的门框上,久久没有推开。
“清歌……”他低低地唤着,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我……进来了。”
屋子里已经清扫过,梨花木的案几上,紫玉香炉飘出袅袅香烟,是冰片的味道,他知道,冰片安神。屋子的最深处被一道珠帘隔断,隐约能看到后面挂了罗帐的床榻,以及安静躺着的小小人影。
他拂开珠帘走进去,见那孩子脸色纸一样白,手里紧紧拽着被角,细细的眉尖蹙在一起。江采宁,他还不敢这样叫他。
沈江月见顾流云的时候年纪还小,所以现在已记不清许多细节。可她那种隔绝尘世的美,那种强烈的印象还停留在他的脑海里。细细想起来,清歌那清泠泠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还真的很像顾流云,而读书时的清高儒雅,也很像江枫的做派。
用手帕擦试清歌额上的冷汗,不料清歌却忽然转醒过来,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罗帐,良久才像是发现了沈江月的存在,微微侧了头看向他,依然没有任何的表情,像是情绪都被抽空了一般,又像是山林里的鬼魅。
“醒了?”沈江月温和地问。
清歌没有回答,写满死寂的双眼又继续直勾勾地看向上方。
“我送你回去吧?”猜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便打算扶他起身,“还能动吗?”
清歌看到沈江月伸过来的手,躲了一下,道:“我自己来。”嗓音沙哑,几乎都听不出来是他的声音了。他一点一点挪动着,就是不肯让沈江月帮忙,最后勉强用手支持自己坐起身。
就只是这个动作,已经让他额上不停地冒出虚汗。沈江月明知他是在勉强自己,可又死活不肯接受自己的哪怕一点点的帮助。这样的骄傲。
“对不起。”沈江月在躬身的瞬间说出这句话,拿起一旁折叠好的衣物帮清歌穿上。
“我自己来!”清歌咬着牙说。
沈江月没听见一般,继续给他系上衣带,穿好后,抬头直视他眼中的倔强和愤怒,低声道:“恨我吧。我不会请求你的原谅。”
之后在回玉融堂的路上,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车轮粼粼转动,在华灯初上的洛阳街道上穿行。光影掠过的瞬间,那道光柱从清歌的左边眼角划过鼻梁来到右眼角,斑斓的光不断在他的眸子上流淌。沈江月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黑暗中清歌静若秋水的脸,不敢去揣测他现在的心境,因为只要微微一想,就不可抑制地心疼。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自私,太过急切地想要讨好父亲……
他暗暗捏紧了拳头,第一次这样恨自己。
采宁,江采宁。
这原本应该是另一本戏码——失散多年的兄弟在洛阳重逢,然后相互认亲抱头痛哭,一家团聚皆大欢喜。但现在明知是他却不敢相认,真相在前却不能开口。
他还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一个知道了他们之间渊源的清歌。
“清歌,”他忽然说,“我帮你脱籍吧,不要再待在风月场里。”
清歌一直面无表情的脸浮现出一抹冷笑:“这是施舍吗?在我帮你讨好了你的父亲之后?”
“对不起……”他垂下眼帘,“但这是我仅能做的了。虽然我知道我做什么都不可能补偿你。”
“我不需要你补偿。”清歌转过脸,幽幽地说,说着短促地冷笑一声,“何况我卖我能卖的,你又愿意付钱,你不欠我什么。”
“你真的这么想?”沈江月的声音里透出悲伤。
清歌嘴角抽了一下,没有说话。
直到沈江月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蹒跚着消失在玉融堂的门后也没有听到他再多说一句话。
一样的夜色,一样的马车,一样的人,一样的光从清歌脸上掠过,不过,已不是一年前送他回玉融堂的那个夜晚。虽然依旧是各怀心事,但至少不会沉默到尴尬。他一面讲讲近来的趣事,清歌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快到玉融堂的时候,清歌忽然回头,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沈江月也安静了,看着他。
“你……”仿佛在斟酌字句,清歌好一会儿才开口,“还真是一个矛盾的人。”
沈江月愣住了。
“你去年这个时候,花了多少心思去讨好你父亲,现在却那么晚了还逗留在外面,也不怕被骂。”顿了一下,他低垂睫毛,声音稍微小了一点道,“既然下了决定让我去……事后又来道歉又是补偿的,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音调不自觉高起来。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清歌别过脸去。
因为……你是江采宁啊。我看着长大的江采宁。
沈江月神色黯然,刚把手放在清歌的肩上,试图安慰他。可瞬间在下一个光影中察觉到他的不悦,于是又把手收回来,说:“有些事,我没办法解释,但我知道全是我的错。也许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内疚吧,所以我无法不在意你……”
“已经够了。”清歌忽然打断了他,“我早就说过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的,你不用这样。如果你这样对我是为了赎罪,那么从那时到现在,你为我做的已经够了。”
“我让你感到困惑了是吗?”沈江月思考了一下,得出这个结论。
清歌低垂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接着他平静地说:“是。所以不要再管我了好吗?”声音一如平常的清冷。
“呵呵,”沈江月低低地笑了出来,“你还真是绝情啊。”
叹了口气,从马车后面翻出一个乌木匣子:“本来打算以后再给你的,不过现在看来,再不拿出来以后就没机会了。”
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把银错的小刀,做工精细。
“刀身是百炼钢的,防身最好用。再有今天这种事,以后我不在,你自己多小心吧。”说着递给清歌。
清歌本来不想再收他的东西了,可听了最后一句,实在觉得再拒绝就显得造作了,只好默默接在手里。却谁知下一瞬,手腕被用力一带,整个人被他揽入怀里。正想要推开他,却听他在耳边说:“只是这样,不算过分吧。”忽然就失力了。
总是这样,他们之间总是这样,没有办法完全接受也没有办法完全抗拒,所以才不想再这样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了。
夜风轻轻撩拨着鬓边的散发,风中流动着微微的杏花的香味。夜很静,能听到不远处洛水流动的声响,仿佛远古而神秘的吟唱。还有,近在咫尺的心跳声,自己的,他的。忽然察觉到了劲边温热的气流,有节奏的呼吸,浑身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流过,他猛地推开沈江月,看到对方莫名的神色,压下情绪冷冷开口:“我回去了。”
转身离开,他不知道身后之人的表情,也不打算知道了。
本是陌路,终是陌路。这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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