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婚

　　天气阴沉，似一股铺天盖地之势直冲大地逼去。一辆黑色轿车疾驶而来，轮胎压过满地落叶，刷得飞过，带起凋零残叶在后无助乱舞。
　　车子稳当停在一幢二层小洋楼前，几簇爬山虎爬满房子的侧墙，肆意往二楼阳台攀登。随后，雕花棕色大门开启，来人一前一后进去。一路往里，她始终低着头跟在后面，双手半握垂在身前，轻轻的脚步声，细碎隐含不安。终于，前头的人停住，恭敬地敲了敲书房门，报告：“她来了。”伴随着一声威严十足的“进来”，敲门的人替她推开，朝她微微笑了笑，“进去吧，别紧张，好好说。”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依稀更加密实了缠绕的双手。厚重的木门重新阖上，她迟疑着，慢慢大着胆子迈进去。她鼓起勇气，怯怯抬起脸，看见一位八十开外的老人坐在木质藤椅上，虽已现银丝，却精神矍铄，他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按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声音难掩激动， “你叫什么名字？”
　　“艾——叶——。”
　　听罢，下一瞬，他腾地一屁股摔进椅子里，失魂大恸，双目发红凝视她，哀伤，震惊，歉疚，情绪莫名多样，一股脑涌出来，最终嘴唇翕动，自顾呢喃，“艾叶，艾叶……”

　　艾叶心猛一狂颤，咚咚咚剧烈跳动，她一下子从梦境中脱身，缓缓睁开眼睛。床头柜上的手机闹钟还再卖力响着，她探出手，抓过手机按掉，木呆呆盯着陌生的天花板，脑子大片大片的空白。心里担着的事儿骤然浮起，她连连仰起来，动作急了些，眼前晕乎得一阵发黑。她稳了稳，拿起手机按下一组数字拨出去。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通，她不由得有些心慌，定了定神，一字一字清楚又急切地讲道：“林叔叔，不好意思，这么早就打扰你。我爷爷还没起吧，麻烦你帮我跟他说一下，我要留在S市工作，暂时不回去了。”
　　“……”
　　“我知道爷爷疼我，他只是一时不同意，时间久了就不舍得生我气。林叔叔，叫爷爷多注意身体，我……我有时间就回去看他。”

　　艾叶仓惶挂掉，鼻头冒酸，她吸了一口气，竭力忍住眼中泛滥的泪意。抓着手机，蜷起腿，拥住被子呆呆的胡思乱想。直到心口没那么难过，她才掀被下床。

　　她的脑子很清醒，她昨晚做了什么决定，甚至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哪儿，她一清二楚。此刻，她深刻明白，于她，已没有半点变卦的余地。
　　床头柜上面的A4纸赫然提醒她既定的事实。

　　甲方：王磊
　　乙方：艾叶
　　甲方和乙方在半年的试婚期，恪尽模拟婚姻中各自的义务，共同承担家庭的责任，尊重彼此的生活习惯。
　　1、在遵循婚姻法的正常交友范围内，甲乙双方不得过多干涉对方的私生活。
　　2、甲乙双方每晚必须回家，若有特殊情况，必须提前向对方打招呼告知。
　　3、家里日常经济开销主要由甲方负责，甲方有最终解释权。
　　4、甲乙双方都不得强迫对方做其不愿意做的事情。
　　5、半年试婚期满，如果一方提出终止试婚关系，另一方不得有异议。不管是甲方还是乙方提出，甲方都愿意支付乙方一定的经济数目，并附现住房子一套。
　　……

　　昨晚，俩人面对面坐下来，他笔尖飞快拟好这份约定，好似不用过脑子，而他当时的神情又像是起草公司重要合同那般慎重。左下角甲方的位置已有他刚劲的签名。他是怎么说来着，艾叶真当仔细想了想。昨儿晚上的事历历在目，犹言在耳。

　　他笃定说：“你对这份书面约定的可信度存在怀疑的话，我立马请律师过来公证。”
　　她没有说什么，只摇摇头。
　　钱，房子，他的大方令她无话可说。
　　她相信，只要他答应的，就一定会做到。没有理由，或许是凭直觉，或许单单凭自己对他还不算多的了解。
　　他笑了笑，状似好心，大公无私道：“你不签？不然可就便宜了我。”
　　她还是闭紧嘴巴摇头。
　　他眯起眼，看牢她，那个样子仿佛就是在耐心等她开口。她猜想，实则他的耐心频临告馨，逼着她明确表态，非说不可。
　　她在心里对自己叹了口气：“我签，等下就签。”

　　他满意了，打了个哈欠，孩子气地揉揉鼻子。放下手，眼睛铛亮，表情坦荡，他似是忽然记起来，迎面抛给她一枚重型炸弹：“哦，对了，房事的问题你怎么看？”
　　她只觉脑袋轰隆闷响，顷刻间懵得不知所云。她惊恐地睁大双眼，无言回对。
　　他毫无避讳，坦言道：“怎么，害怕了，看你的样子似是压根没想过。不是说试试咱俩各方面合不合适，我想当然也包括床上吧。”
　　她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他步步紧逼，又说：“我不是柳下惠，效仿不来他那套，你早就知道的。”
　　他的诚实，多么直接。
　　她无路可逃。
　　“给我点时间。”她语调飘忽地周旋，接着极轻地吐出三个字，“可以吗？”
　　他倒也爽快：“好，我也不喜欢勉强。”一张一合，要多通情达理就有多少。他问：“你还有其他什么要求？”
　　“明早能不能送我上班？”

　　艾叶把纸反复折了两次，拉开床头柜抽屉，方方正正压好。
　　抽屉关上，关上了那纸合约，也关上了她的孤注一掷。
　　轻率，荒谬，两者兼有之，而她却无法后悔，必须走下去。

　　艾叶只用了十五分钟就将自己拾掇妥当，心中已有思量，她抬腕看了看手表，七点二十，眉头轻微蹙了一下。她走出房间，来到王磊卧室门前，犹豫几秒，敲了几下，无人应答。她以为他还在睡，急上心头，她不禁握上门把，一揿，发现门没锁，顾不上那么多，她亟亟推开门进去。

　　王磊刚好从浴室冲澡出来，下面只围了块浴巾，身上还在滴滴答答淌水。艾叶闯进去那会儿，他正扯下浴巾，全身赤条条，往腿上套短裤，一只脚还没穿过去，就听见一声惊慌的尖叫。他冷不防吓了跳，差点滑到。正了正身，察觉大清早叫咧咧的罪魁祸首艾叶背对他站在门口，手掌捂着脸，闷声不响。王磊泰然自若拉好，不徐不疾蹦出一句：“叶小妞，你又不是没看过，大惊小怪个什么。”说着，也不去管她，自己忙自己的。
　　艾叶脸皮儿薄，没他那么不要脸儿。“我在外面等你。”火烧眉毛似的逃了出去。
　　王磊穿上长裤，扣皮带的时候，忍不住闷笑出声。

　　穿戴齐整，王磊站镜子前理了理头发，拨了跟搭配的领带，这才晃晃悠悠出门。
　　艾叶已经整装待发等在玄关处，神色还有些不自然。见他手上攥着跟领带出来，忙道：“我不急，你先把领带系好。”
　　换鞋的地方不宽敞，同时杵俩人免不得碰到。王磊站得近，一眼就瞧见她的耳垂红得能烧起来，心里发笑，怎么就这么经不起逗呢。
　　挤得慌，艾叶想退到一边，王磊却把领带塞她手里，她怕弄皱了，紧张地卷起来。
　　等王磊穿好鞋子，他捡起车钥匙，嘴角一翘，打开门说：“走吧，送你上班去。”

　　人民医院离市中心不远，短短一路，王磊的嘴角一直似有若无地翘着，而艾叶，傻乎乎地托着他的领带，忐忑了一路。
　　王磊按照艾叶说的，把车子开到了医院职工停车场。

　　“你该带的东西理一理，我傍晚来接你下班。”王磊叮嘱她。
　　“你转过来。”艾叶说。
　　“恩？”王磊看着她，不明所以。
　　艾叶突然之间粲然一笑，抬手翻起他的衬衫领子，细心地替他打领结。王磊花了眼，忪了神，直鼓鼓盯着她白洁的脸庞。一辆黑色奥迪A4在旁闪过，开进指定的停车位。艾叶手指的动作一滞，微微撇了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尔后她神色如常整理好他的领子，倾身在他的脸颊印上亲吻。“谢谢。”丢下这两个字，她开门下车。
　　王磊同志傻愣愣地摸着被她吻过的地方，注视她走进医院大楼，后面的车嘟嘟按喇叭，他才意识到要把车开走。

　　艾叶上班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反正明儿就实习期满，该定的都定了，护士长懒得因迟到为难人。孙海静却觉得奇怪，艾叶平常都习惯早十分钟到科室，迟到简直是天方夜谭。昨晚上也是，说好一起回去，突然又把丁晓霞交给她，匆匆称有事走掉了。
　　孙海静前前后后一联系，越想越认为艾叶反常。刚才她忘了东西在车上，偷偷溜去停车场拿，不经意看见一年轻男的送她来上班，两人举止亲昵，不像是普通关系，大清早，不让人想入非非都难。她担心艾叶尴尬，才没有现身。回科室的时候，经过楼梯口，又听到院长竟然在跟艾叶讲话，脸上笑呵呵的，态度和善，好像问她是哪个科室的，叫什么名字，艾叶不卑不亢，气场也蛮强大。

　　这下，真叫孙海静摸不着头脑，弄糊涂了。艾叶换了护士服，办公室无人，孙海静到底是忍不住，脱口问她：“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艾叶显得极镇定，反问：“你看到了？”
　　孙海静点点头：“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你不要怪我多管闲事，我一看他的派头就晓得不是简单人物，你人不要拎不清，被人骗的团团转。”

　　艾叶懂得孙海静也是好意，她对她没打算隐瞒，于是，她一五一十道出了心中不肯示人的想法，“你真犯不着替我急，说到骗，那个人应该是我。是我主动提出要跟他在一起，他人不坏，就是先前我处理的那个阑尾炎病人。海静，我说给你听，就不怕丢人。我想留在医院，不，应该说我一定要留在这里，可是我的情况你也清楚，单凭我的努力已经是不可能了。所以我没办法，我只得借助别人，你或许会说你能帮我，可我最不想的就是麻烦你去求人，我宁愿麻烦别人，甚至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我的心里会好受很多。”
　　“艾叶，我……”孙海静急着抢白，艾叶打断她，“海静，你先听我说完。”她调整了站姿，接着说：“他叫王磊，我从来没想过会跟他有什么别的瓜葛。那天，我无意看到院长送他奶奶上车，很尊敬的样子，当时我没想那么多。直到护士长找我谈话，我知道自己留院的可能微乎其微。我没有办法了，居然又三番两次碰到他，躲都躲不掉。我便下了决定，借他来达成我的目的。之前我猜想他挺有钱，从院长对她奶奶的态度判断，他家应该也是有底儿的。我挣扎过，可最终屈从于现实，他很合适。”

　　孙海静深受震撼，里面还有这么一层，她断然没有想到。她没有立场妄加评论，长这么大，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始终顺风顺水，她好像没有什么好烦恼的事，每天最头疼的无非是穿什么衣服，希望运气好点不要遇到脾气古怪的病人，纠结休息日是在家睡觉还是出去逛街。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站在艾叶的角度会不会这样做，但她知道，如果自己生活所迫，只要不杀人放火违法，有些事也会明知不得已却还是要为之。

　　王磊脸色沉郁地走出急诊部，手里还紧紧拎着热乎乎的早餐。
　　他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真好骗，被人阴了都不知道，还惦记她没吃早饭，巴巴跑去买，又折回来送上去。
　　她温顺，可人，应该也是善良的。他就是这么以为，没想到都是目的性。她对他那样笑，给他打领带，送吻，还说谢谢，他当真觉得这妞儿傻啊，哪有人使美人计还说谢谢的。此刻，他方明白她不傻，从头到尾傻瓜蛋子就只有他王磊一个。
　　他应该挺有钱，他家应该也有底儿。原来如此，他的底牌被她摸得透透的，而对她这个人，他却错看了。

　　她，也不过如此。
　　王磊自嘲地嗤笑了声，随手毫无留恋将早餐扔进垃圾箱，负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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