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见云之里

　　“本市某医院一妇女诞下奇异婴儿，竟只有一只眼……”
　　难得休假的父亲正在客厅里看晨间新闻，我瞥了一眼，电视画面正在医院和婴儿之间切换。
　　“爸爸，这不是你们……”我看了一眼在厨房里煎蛋的母亲，小声说，“是你们医院吧。”
　　“早餐好了。”这时候母亲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了，她正好瞥到电视屏幕上那个独眼婴儿的样子，立即地皱起了眉头，“一大早看什么不好，这种新闻怪吓人的。”
　　父亲关掉了电视。

　　提到眼睛，现代社会，有许多人患有各种各样的眼疾。大部分能够治愈，也有小部分比较麻烦，但依旧有治愈的可能。唯有极微小的某类……

　　时隔半年，那个女人再次出现了。我对她没什么印象，她和来这里的很多人都差不多。
　　她坐在沙发上，紧绷着身体，烫染的卷发和鼻梁上架着的墨镜几乎遮住了整张面孔。
　　和之前的许多位求助者一样，紧张，茫然，以及惊惧。

　　“之前……之前的那位先生呢？”
　　我把泡好的茶放到她面前，便听到明显带有颤音的问句。
　　“那位先生，是这里的主人没错吧？”
　　仿佛害怕自己走错了地方，她紧紧拽着随身包，望着我再次问道。
　　“‘那位先生’——罗玘他暂时不在。”我坐到她对面，把茶杯往她的方向推了推，“现在‘这里’由我代理。”
　　“怎么会！”
　　要找的人不在的事实让这个精神紧绷的女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她呼吸急促、身体发颤，片刻后又颓唐地跌坐回了沙发。
　　“怎么会……”她捂住发白的嘴唇，喃喃地重复着，“怎么会这样……”
　　“如您所见。”我平静地注视着她，尽管能感受到她慌张无措的心情，却无法感同身受。于是我平淡地开口，“我会像罗玘先生那样，尽我所能地来帮助您。”
　　听到我的话，她先是充满惊喜地抬起脸，复而又丧气地摇了摇头，神情黯然，“不……小妹妹，你根本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吧？你……帮不了我的。”说着，表面上已经平静下来的女人从随身包里翻出一张名片放在茶几上，同我推茶杯一样把它推给我，“如果那位先生回来的话，请务必通知我。”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看了眼她的名片，目光重新落回到她戴着墨镜的脸上，“——你的眼睛。”
　　她停住了脚步。
　　“坐下来喝杯茶吧。”我端起茶杯示意，“它可以暂缓‘恶化’。”

　　“半年……距离我来这里求助的时间。”女人交握着双手，勉强用平缓的声音说，“半年前，那位先生对我说，唯有我离开这座城市，去到别的完全陌生的环境生活，才能得救。之后我确实那么做了——辞掉了高薪的工作，切断了和这里所有朋友的联系，到了另一座没有人认识我的城市。”她深吸了口气，脸色因为激动而泛出潮红，“半年来的生活很平静，我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所以才会在收到聚会的邀请时放心回来这里来。可是就在昨天晚上……那样的人又出现了！”
　　“那样的人？”
　　我慢慢眨了下眼。
　　“我不知道……”女人摇着头，卷发随着她的动作落到胸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的手指松开又收拢，停了几秒才继续道，“非要说有什么特征的话，大概就是他们的眼睛。”她似乎总算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形容，“他们的眼睛都很古怪。”
　　“怎么古怪？”我问。
　　“就像这样。”她摘下那副挡住大半张脸的墨镜，说道。

　　恐怕“古怪”只是和善的说法。更准确地形容，应该是“畸形”。
　　女人藏在墨镜后的眼睛早已不是正常人的样子，乍看之下，会有种“没有眼珠”的错觉。
　　我按下心中的讶异，示意她说下去。

　　“起初只是眼睑发酸，眼睛周围有些发红，我没有太在意，以为只是用眼过度——因为我的工作是珠宝鉴定——休息几天就会好。”她又戴上墨镜，把那对眼珠遮掩起来，“那是我两次遇到眼睛古怪的人后发生的。”

　　她的住所离公司很近，每天步行上班，只要穿过一条繁华的街道。
　　某一日，她遇到了一个老太婆。
　　那天她出门晚了，脚步匆匆，却在经过那条街时被人一把拽住——是个矮胖的老妇人，动作相当粗鲁，拽着她的那只手又粗又糙，却十分有力，好像无论怎样都没办法挣脱。
　　那个老妇人紧紧拽着她的胳膊问，要买佛珠吗？
　　她的眼睛诡异可怖：左眼紧紧闭着，像被胶水黏住了似的，右眼球往外凸出，眼白很多，相对的眼珠就小得可怜了。她就用它注视着被她拽住的女人，声音嘶哑：要买佛珠吗？她用粗糙的手指拨动着缠在手腕上的佛珠，一遍又一遍地问，要买佛珠吗？

　　“我害怕地跑掉了。那时候我虽然觉得古怪可怕，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女人按住面颊，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我这就叫自作虐吧。”
　　“那么，第二个呢。”
　　“第二个……”

　　翌日，她照例路过那里，又有人拦住了她。
　　那是个扛着破旧家当的工匠，大约四十上下，面容憨厚，唯有他的那双眼睛，破坏了这样耿直憨厚的形象。

　　“简直就像是野兽的眼睛……我觉得他很可怜，但又很害怕他，就建议他去另一边的市场找工作。之后没过多久，我的眼睛，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开始变得奇怪。”
　　“去看了医生无果，所以来了这里？”我还想喝茶，却发现杯子里已经空了。
　　“也可以这么说。起初我来这里的原因，是听说这里的主人是位厉害的医者。但是见到那位先生后，才了解到是个误会。……幸运的误会。”
　　说到这里，女人才再次拿起茶杯，抿了口早就凉了的茶水。
　　“那位先生说我被盯上了，只有离开才能得救。他也说过，永远不要回来。”她的手指紧扣着茶杯，“而我现在在这里。”
　　女人初来时惊恐的心情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自嘲。我等了会，看她拨弄着茶杯，便问她：
　　“那么昨晚你看到的，是怎样古怪的眼睛呢？”

　　昨晚，聚会后，她独自步行回到暂住的旅店。当时她并没有意识到她脚下走过的正是当初那条繁华的街道，虽然仅隔半年，这里的变化却是翻天覆地的。
　　一个乞讨的小男孩拦住了她的去路，他垂着头可怜兮兮地恳请她施舍一些东西，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想要扔进那个破烂的碗里，小男孩却拒绝了。他依旧低着头，用腼腆的声音说，好心的姐姐，我只想要您的祝福，那样，我就非常满足了。
　　她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她说，祝你健康，平安。
　　小男孩闻言非常激动，他抬起头来，女人吓了一大跳——他的眼睛！
　　小男孩微笑着，整张脸几乎都扭曲了，因为那双眼睛——它们往外凸出，随时有掉出来的可能。
　　那样扭曲的笑容让几乎被遗忘的记忆重现，女人瘫软在地。

　　“我兢兢战战地回到酒店，熬到半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今早起来，就发现眼睛变成了现在这样。”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我……并不是很相信你。”她又立刻解释道，“抱歉，我并不是对你有什么怀疑。只是……这件事情显然没有那么普通，我不希望把你牵扯进来。”她的声音柔软下来，“你还是个孩子。”
　　“那么您也应该知道。”我注视着她墨镜后的双眼，用同样的语调回答，“孩子啊，最讨厌被大人看轻了。”

　　女人离开后，我从摆在角落的橱柜里翻出了半年前的记录。
　　女人姓于，曾经在非常有名的珠宝公司就职，半年前来过这里求助，资料夹里还有一张她的照片。
　　那时候她的眼睛还很正常，虽然面容不是特别惊艳，但整个人看着都非常地精神。
　　明亮有神、充满生机的眼睛，难怪会被盯上。

　　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她向来厌恶通过电话之类的工具交谈，所以催促我回家也只是通一下就挂断。
　　外面已经是晚霞满天了。
　　我把资料夹和女人的名片放进包里，给窗台上摆着的那几盆从来没发芽迹象的植物浇了水，再把来时打开通风的窗户关上，锁好大门，才缓步走向电梯。
　　刚踏进轿厢，头顶上就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吵吵嚷嚷的声音——“哎呀哎呀，今天也是这么晚才离开吗？之里小姐真是个好孩子，应该得到奖励才对！如果不是地皮无法离开这个小箱子，我真是想给您带最好的酸味糖果！最棒的青苹果汽水！”
　　我静静地望着楼层按钮，习以为常。
　　“就算地皮你再努力讨好我，对你下限制的人也不是我啊。”
　　吵吵嚷嚷的声音停止了，电梯降到二十层的时候，我才听到地皮咬牙切齿的声音：“可恶的罗玘……”
　　我不得不提醒地皮：“你忘记上次的事情了？”
　　它发出牙齿发颤的声音，终于不再言语。

　　出了电梯，我又给罗玘先生去了电话，同前两次一样，依旧没有接通。我望着玻璃幕墙外面满天的晚霞，莫名觉得心情沉重。
　　“真是巧遇啊。”有个漫不经心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好久不见了。”来人颔首向我致意，风度极佳，那双灰眼睛却让我感到隐隐的不安。
　　布莱兹•洛克夏恩。
　　我后退了一步：“……洛克夏恩先生。”
　　“作为微光号的‘幸存者’……”他不在意地走上前，微笑着俯下身，那双灰眼睛直直地望着我道，“请一定要同意我共餐的请求。”

　　我应该拒绝的。
　　但是在我意识他在暗示什么后，我如他所愿地点了点头。

　　“请看看这个。”
　　在闲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后，洛克夏恩示意随他一起来的人把一个文件夹递给我。
　　“人们总是这样，”他拨弄着餐刀，似笑非笑地说，“渴望‘完整’。”
　　文件夹里是一份记录，今年初到六月底本市的器官捐献记录。眼角膜那一栏，捐献数为零。
　　“可爱的小姑娘，你以为你能够帮她么。”
　　我一怔：“于……小姐？”那个可怜的女人和她从前的模样在眼前浮现。“那些人是……是你们的人？”
　　洛克夏恩不置可否地展开餐巾。
　　“如果她买了佛珠或者请了工匠，会怎么样？”见他不回答，我又问道。
　　“事不关己的时候，人类的同情心总是如此丰沛。”他摊开手掌，深邃的五官下笼罩着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深不可测。“老妇人的佛珠，就是眼珠。工匠要做的，就是剜出她的眼珠。相比较而言，那男孩对她算是‘仁慈’了。”
　　我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要知道，人除了同情心，还有贪欲。”洛克夏恩的目光往旁侧一瞥，声音低了低，“若是资源缺失……他们就会雇佣一些人，通过某些特殊的渠道来取得需要的东西。”
　　“就像微光号的沉没？”
　　“它终归是要归于大海的。”洛克夏恩表情不变，望着我缓缓地说，“你也一样。”
　　“什……”
　　他的话让我悚然一惊，刚要起身，肩上却是一沉。
　　“看来晚餐时间到此为止了。”
　　洛克夏恩望向我身后，微微颔首。
　　“是的。”罗玘先生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

　　依然是清早，父亲依然在客厅里看新闻。
　　“婴儿没有撑过第二天，他的父母伤心欲绝……”
　　女主播用悲痛的声音说着，我却没有感到她有任何的悲伤。大多数人的想法，那孩子还是死了的好，对他对他的父母，还有这个社会，都好。因为大概很少有人，能够接受这样的异类吧。
　　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这次没等她说话，父亲就关掉了电视。
　　“爸爸。”
　　“嗯？”
　　“那个小孩会怎么样？”
　　“火化。”
　　“……哦。”

　　后来我才知道，那孩子的父母为了获得一笔钱，同意医院把那出生两天的孩子做成标本，泡在冰冷的福尔马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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