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法则失效现场

　　一份来自哈尔滨的法院开庭通知被放在秦越的办公桌上，是一个标的额巨大的跨国贸易纠纷，对方在当地根基深厚，庭审预计会相当棘手。这种级别的案件，秦越通常需要亲自出马。

　　十月的清晨，天光未亮。秦越坐在后座，闭目养神，高桓负责驾驶，副驾驶上是话匣子已经打开一半的薛图南。

　　“秦律师，您放心，这次哈尔滨那个案子的资料我和高师兄都核对三遍了，保证万无一失！对方那个张律师我打听过，出了名的能绕弯子，不过论起抓细节，我有信心……”薛图南的声音在密闭车厢里显得格外清亮。

　　秦越只应了一声，没再多说。带上薛图南，一方面确实是看中了他应对缠人对手的急智和韧性，另一方面他的目光扫过车内后视镜，镜子里映出后座另一侧的那个靠着车窗安静得像是不存在的乔萤。

　　带上她，是临时的决定。就在昨天下午，他无意中听到程萧阳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跟乔萤推荐旅游景点，语气热络。几乎是瞬间，他就修改了出差名单。与其留她在律所，不知何时又会和那个心思细密的警察产生不必要的交集，不如放在眼皮底下。

　　飞机抵达哈尔滨不久，天空开始飘下细碎的雪粒，等进入市区，雪已不小，将这座北方城市染成一片银白。街道、屋顶、光秃秃的树枝都覆上了积雪，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

　　秦越注意到，从进入哈尔滨市区开始，乔萤就一改路上的昏昏欲睡，坐直了身体，专注地看着外面的街景。她的眼神不再是惯常的放空，而是一寸寸扫过那些被积雪覆盖的街道、招牌、老旧的居民楼。

　　“哇，雪这么大！”薛图南惊叹，“乔萤，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吧？待会儿办完事我们可以去……”

　　“专心看路。”秦越打断他，薛图南立刻噤声。

　　抵达下榻的酒店，办理入住，已是傍晚。雪依旧没停，华灯初上，积雪反射着灯光，街道显得比平日亮堂。简单用过晚餐后，秦越回房处理邮件，高桓和薛图南各自回房休息。

　　一小时后，秦越处理完工作，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积雪的街道，一个身影突然出现，是乔萤。她独自一人，踩着厚厚的积雪，慢吞吞地沿着酒店旁的人行道走着，有着明确的方向，不像漫无目的的闲逛。

　　几乎是同时，秦越房间的电话响了，是薛图南，语气带着点急切：“秦律师，我看到乔萤一个人出去了，这么大的雪，不太安全，我跟上去看看？”

　　秦越眉头蹙起，语气冷淡：“不用，我正好要出去透透气。” 他不等薛图南回应，便挂了电话。

　　他快步下楼，刚走出酒店旋转门，就看到薛图南已经追上了乔萤，正围着她热情地说着什么，手里只抓了件薄外套，在风雪里冻得有点缩手缩脚。乔萤脚步没停，只是偶尔点点头。

　　秦越迈步跟了上去。高桓大概是被薛图南通知了，也匆匆从酒店出来，看到这情形，愣了一下，随即默契地跟在了秦越身后。

　　于是，律所四人行的雪夜“夜游”队伍，以一种略显诡异的氛围形成了。乔萤走在最前面，薛图南在她旁边喋喋不休，秦越和高桓沉默地跟在几步之后。

　　雪落无声，只有踩雪声和薛图南努力活跃气氛的声音。乔萤对薛图南的话大多报以沉默，只是目光不断扫过街角巷陌。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薛图南说话的声音都开始带上了颤音，嘴唇也有些发白，他为了显得利落，只穿了件薄毛衣加外套，在北方冬夜的户外实在不够看。

　　乔萤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薛图南，又看了看跟来的秦越和高桓，开口道：“我饿了。”

　　她抬手指向街道斜对面一家亮着暖黄灯光，招牌上写着“老范羊肉汤馆”的店面：“去那里可以吗？”

　　薛图南立刻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羊肉汤暖身子！乔萤你太会选了！”

　　秦越看着乔萤，又瞥了一眼明显冻坏了的薛图南，心里闪过一丝了然，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一行人走进汤馆，浓郁的羊肉香气扑面而来。店面不大，但干净整洁，这个点客人不多。老板是个围着围裙、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正拿着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像是在算账。见到客人，他抬起头热情地招呼：“几位里面坐……吃点啥……”

　　他的目光扫过几人，在落到乔萤脸上时，明显顿住了，仔细看了几秒，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哎呀！这不是小萤吗？好些年没见了！长这么大了！”

　　乔萤垂下眼睫，轻轻应了一声。

　　老板显然很兴奋，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目光慈爱：“是我啊，老范！你范叔！还记得不？你小时候常跟你那个叫……叫张蔷的朋友一起来我这儿！我还总多给你们俩几块肉呢！”

　　他说着，目光自然地被乔萤身边对她格外关注的薛图南吸引，笑着打趣道：“这是……男朋友？跟你一起来回忆童年啦？小伙子长得精神，就是穿得少了点，快坐下喝碗热汤暖暖！”

　　薛图南被这句“男朋友”说得心花怒放，一时忘了冷，傻笑着挠了挠头。

　　乔萤猛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秦越，又立刻摇头，语气比平时急促了些：“不是。是同事。”

　　范叔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后面还站着两位男士，他连忙笑着找补：“哦哦，同事好，同事好！都一样，快来坐，外面冷坏了吧！”

　　乔萤不再说话，快步走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低着头，手指抠着桌角的塑料封边。

　　秦越站在原地，将老板的话、乔萤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她小时候在这里生活过，有一个的朋友，常来这家店。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乔萤对面的位置坐下，高桓和薛图南也依次落座。

　　范叔热情地拿来菜单，还在感慨：“真是女大十八变，小萤，你要不开口，范叔我差点没认出来……对了，你那朋友张蔷呢？后来你们还有联系吗？那丫头古灵精怪的……”

　　乔萤依旧低着头看菜单：“没见过面了。”

　　范叔似乎也察觉到话题有些沉重，讪讪地笑了笑，转而介绍起招牌羊肉汤。

　　点完餐，范叔去后厨忙活。桌上陷入沉默，薛图南试图缓解气氛，再次提起案子的事情。高桓偶尔附和两句。

　　秦越没有参与谈话，他的目光落在对面始终低着头的乔萤身上。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柔顺的发顶和低垂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小片阴影。

　　这座城市，这家店，这个认出她的老板，还有那个失去联系的朋友。所有这些，都指向一段他完全不知晓的属于乔萤的过去。一段在她变得如此“乔萤”之前的过去。

　　这趟差，似乎不会那么无聊了。

　　庭审安排在次日上午。对方律师团队咄咄逼人，试图在程序细节和证据链上寻找漏洞。星海这边，秦越作为主心骨，沉稳把控全局。令人意外的是，薛图南的话痨属性在法庭这个讲究逻辑和言辞的战场上，竟意外地发挥了奇效。

　　当对方律师揪着一份文件送达时间点纠缠不清时，薛图南立刻接过话头，语速快且清晰，如同连珠炮：“审判长，对方律师所提及的送达异议，我方认为不能成立。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八十五条规定……”

　　他引经据典，条理分明，将对方律师试图模糊的焦点瞬间厘清，并且毫不客气地指出了对方的潜在意图。那一连串逻辑严密的陈述，让审判长微微颔首，对方律师的脸色则显得有些难看。高桓在一旁快速记录，偶尔补充关键点，配合默契。

　　秦越端坐主位，目光偶尔会扫过坐在后排旁听席的乔萤。她今天穿着一身临时凑合的“职业装”，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法庭正中的国徽上，依旧是是放空状态。

　　高桓趁着对方律师陈述的间隙，低声对秦越说：“秦律师，乔萤好像……有点心神不宁。”

　　秦越闻言，再次看向乔萤。她脸色微微发白，视线低垂，不再像平时那样纯粹的放空，倒像是在躲避什么。

　　休庭间隙，众人陆续走出法庭，在走廊上稍作休息。秦越正与高桓低声交谈，一个穿着法院制服、书记员模样的年轻女子笑着走了过来。她长相漂亮，妆容精致。

　　胡凌微脸上堆着亲热的笑容，声音清脆：“蒋萤？真的是你啊！我刚才在里面看着就像，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老同学！”

　　乔萤直接打断：“我叫乔萤。”

　　胡凌微愣了一下，笑容有点挂不住：“啊？乔萤？你改名了？什么时候改的？怎么好好的改名字了？”

　　这简单的几句对话，却让一旁的秦越、高桓乃至薛图南都捕捉到了异常。姓氏不同？改名？薛图南一脸懵，看看胡凌微，又看看乔萤，满眼问号。

　　胡凌微话锋一转，继续用那种亲热的语调说：“哎呀，你看我，老记着初中时的名字。不过蒋萤叫了三年，一下子还真改不过来。”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还记得咱们七中吗？市重点呢，能考进去都不容易。那会儿就觉得你挺……特别的，总是一个人，不太合群。我们还担心你来着，毕竟你那时候……”

　　“不过看你现在挺好的，在星海律所实习？真厉害。”

　　她说着，伸出手就想去挽乔萤的胳膊。乔萤在她手碰到自己之前，猛地向后缩了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这个动作让胡凌微的笑容僵在脸上，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高桓皱起了眉，薛图南也停止了和旁边人的交谈，看了过来。

　　乔萤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胡凌微，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空茫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得映不出任何暖意：“胡凌微，你不用在这里假装和我很熟。”

　　胡凌微脸色一变，强笑道：“乔萤，你怎么这么说？老同学见面……”

　　“我们不是朋友。”乔萤打断她，“初中时，你和其他人一样，在背后议论我偷钱，传我的谣言。现在热情，是因为想通过我，认识秦律师吗？”

　　最后一句问得直接又突兀，瞬间撕开胡凌微所有精心维持的伪装。

　　胡凌微的脸瞬间涨红，又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词。她确实存了这份心思，仰慕秦越已久，苦于没有接触机会，今天意外看到乔萤，便想借此攀上关系，却没想到乔萤会如此不留情面地当场戳穿。

　　薛图南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站到乔萤侧前方，虽然没说话，但脸上那惯有的灿烂笑容消失了，眼神带着明显的不悦，盯着胡凌微，维护的姿态不言而喻。

　　高桓轻轻推了下眼镜，看向胡凌微的眼神也冷了几分。他之前就觉得这书记员热情得有些突兀。

　　秦越目光落在乔萤身上，眉头蹙起，不是因为乔萤的“失礼”，而是因为胡凌微那瞬间扭曲的表情和乔萤话里透露出的过往。

　　偷钱？谣言？

　　他上前一步，并未看胡凌微，对乔萤吩咐：“乔萤，准备一下，下一轮庭审快开始了。”

　　乔萤应了一声，低下头，不再看胡凌微。

　　胡凌微站在那里，感受着周围或鄙夷或冷淡的目光，特别是秦越那完全无视的态度，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和羞辱。她狠狠瞪了乔萤一眼，再也维持不住风度，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

　　薛图南看着胡凌微走远，这才转过身，对着乔萤，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乔萤，干得漂亮！对这种阴阳怪气的人，就得这样！”

　　高桓也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乔萤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变成了那个安静的背景板。

　　回酒店的车里，气氛比来时沉默。薛图南似乎还没从刚才走廊上的交锋中回过神，偶尔偷瞄一眼乔萤。
　　秦越从副驾驶座透过后视镜，看着后排靠窗的乔萤。雪光映着她的侧脸，明明灭灭。

　　“她刚才，”秦越开口，“为什么叫你蒋萤？”

　　乔萤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垂下眼睫。

　　“哦，那个。初中有段时间，挺喜欢吃姜糖。不知谁起的头，就喊开了。”

　　“姜糖？”开车的薛图南没忍住，笑出声又赶紧憋住，“所以是绰号？因为爱吃姜？这绰号取得……还挺别致哈。”

　　乔萤没有说话，显然不打算展开。秦越没再追问,他看着乔萤又重新望向窗外。

　　又是这样。用一个无关紧要甚至有点可笑的理由，把真正重要的东西严严实实地盖住。

　　他转回头，看向前方被车灯照亮的纷飞雪幕。

　　蒋萤。一个因为“爱吃姜”得来的绰号？他一个字也不信。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