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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姑苏城的春雨,下得缠绵悱恻。
雨丝细细密密,将青石板路洗得发亮。颜湛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沿着河岸缓步而行。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襦裙,外罩青灰比甲,头发松松挽起,插着那支贺晚江当年送她的木簪——是从百丈崖下来后,郑念在她昏迷时从她发间取下,一直替她保管的。
这身打扮,像个寻常的江南女子。只是眉眼间的冷冽,和行走时下意识挺直的脊背,泄露了她并非池中之物。
漱玉斋就在前方。
那是一栋临河的二层小楼,青瓦白墙,檐下挂着一串铜铃,在雨里发出细碎的叮咚声。门面不大,招牌也朴素,只“漱玉斋”三个字写得清雅俊秀,有几分林下之风。
颜湛在门前驻足,抬头看了看那块招牌,又看了看檐角的铜铃。
然后她收起伞,推门走了进去。
斋内光线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墨锭混合的味道。三面墙都是书架,层层叠叠堆满了书,有些书脊已经泛黄卷边,显然有些年头了。正中一张长案,案上文房四宝齐备,还摊着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画。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正伏案作画,听到门响,头也不抬:“客官随意看,若要买书,左边架上是新到的。”
声音温和,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
颜湛没去看书,径直走到案前,从袖中取出那只玉镯——许夫人给的,说凭此镯可找掌柜。
玉镯轻轻放在宣纸上,与未干的墨迹碰触,发出极轻微的“嗒”的一声。
作画的男子手顿了顿,终于抬起头。
他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瘦,眼尾有细密的皱纹,但眼神很亮,像藏着两盏灯。看到玉镯的瞬间,他瞳孔微微收缩,随即恢复平静。
“姑娘是……”他放下笔。
“许夫人让我来的。”颜湛声音平静,“她说,若有难处,可凭此镯来找掌柜。”
男子站起身,绕过长案,走到门边,将“正在营业”的木牌翻成“暂停歇业”,又闩上了门。
做完这些,他才转身,深深看了颜湛一眼:“姑娘怎么称呼?”
“颜湛。”
“颜姑娘。”男子颔首,“在下姓沈,单名一个墨字,是这漱玉斋的掌柜。”
他引颜湛到内室——是个更加雅致的空间,靠窗一张茶案,两张藤椅,墙上挂着一幅《秋山访友图》,落款是“沈墨自娱”。
两人落座,沈墨烧水沏茶。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江南文人特有的闲适,但颜湛注意到,他执壶的手很稳,指节处有薄茧——不是拿笔磨出来的,是常年握剑留下的。
茶是雨前龙井,清香扑鼻。沈墨斟了两杯,将一杯推到颜湛面前。
“颜姑娘此来,所谓何事?”他开门见山。
“两件事。”颜湛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杯沿,“第一,我想知道,许夫人为何留这条线给我。”
沈墨沉默片刻,缓缓道:“因为夫人知道,你一定会来。”
“哦?”
“夫人说,颜姑娘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放过任何一条线索,尤其是……”他顿了顿,“尤其是仇人留下的线索。”
颜湛抬眼:“她知道我会找她报仇?”
“知道。”沈墨点头,“所以她让我告诉你一些事。”
“什么事?”
“第一,贺公子的事,夫人也很遗憾。”沈墨的声音很平静,“但她并未派人去百丈崖。那些杀手,是太子的人。”
颜湛握着茶杯的手一紧。
“第二,组织那边,夫人可以帮你周旋。条件是——”沈墨看着她,“你不能再回金陵,不能再见九王爷,不能……再提贺家的事。”
“条件?”颜湛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她害死了贺晚江,现在跟我说条件?”
“颜姑娘,你要明白。”沈墨叹息,“这世间的事,不是非黑即白。夫人有她的难处,贺家有贺家的宿命。有些账,算不清的。”
“算不清?”颜湛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沈掌柜,你知道贺晚江死的时候,多大吗?”
沈墨不语。
“二十一岁。”颜湛一字一句,“他本该在金陵城做个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娶妻生子,看花开花落。可他现在,躺在百丈崖下,尸骨无存。”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绵绵春雨:“这账,我算得清。一条命,一条命地算。”
沈墨看着她挺直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颜姑娘,你斗不过他们的。”他低声道,“太子,许夫人,组织……哪一个都不是你能抗衡的。听我一句劝,拿着夫人给你的钱,离开江南,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颜湛转身,眼中是化不开的寒冰,“沈掌柜,死过一次的人,是没办法重新开始的。”
她走回茶案前,拿起那只玉镯:“这镯子,劳烦你还给许夫人。告诉她——”
她顿了顿,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刀:
“江南的桃花,我会替贺晚江看。但她的命,我也会替贺晚江收。”
玉镯被她轻轻放在桌上,转身要走。
“等等。”沈墨叫住她。
颜湛回头。
沈墨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这是夫人让我交给你的。她说,你若执意要报仇,就看这封信。若不要,就烧了。”
颜湛接过信。信封很普通,上面只写了两个字:颜湛。
笔迹秀丽,是女子的字。
她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也只有一行字:
“杀贺晚江者,非我,非太子,乃管风。”
字迹工整,墨色犹新。
颜湛的手,抖了一下。
“不可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管风他……”
“管风是组织的人。”沈墨缓缓道,“他从一开始,就是组织安插在九王爷身边的眼线。那些药,那张地图,那枚玉佩——都是为了让你们信任他,然后……”
他没说完,但意思清楚。
颜湛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寸寸冻结。
管风。
那个温润如玉的医者。
那个说“愿汝余生,不染疾,不伤心,岁岁平安”的人。
那个……她曾真心感激过的人。
“证据。”她听到自己在问,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沈墨从书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几封信。
“这是管风与组织的通信。”他抽出一封,递给颜湛,“你自己看。”
颜湛接过信。
纸上字迹,确实是管风的笔迹。她认得——那本医书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字。
信的内容很简单:
“目标已信任。云雾山路线图已给,药已备。百丈崖设伏,必杀之。”
落款:风。
日期是……她离开金陵的前一天。
那一天,管风在廊下给她药和地图,说“惟愿姑娘此去,前路坦荡,余生安稳”。
原来都是假的。
所有的温柔,所有的关切,所有的倾尽所有——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颜湛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世间的算计,却原来,一直都在别人的局里。
贺晚江因她而死。
管风因她而死。
所有对她好的人,都因她而死。
她攥紧了信纸,纸张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许久,她松开手,将信纸扔回木匣。
“沈掌柜,”她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信,我收下了。替我谢谢许夫人——谢谢她,让我知道,这世间真的没有一丝光明。”
她转身,走向门口。
“颜姑娘!”沈墨急声道,“你要去哪里?”
颜湛没有回头。
“去我该去的地方。”
门开了,又关上。
檐角的铜铃在雨里叮咚作响,像在为谁送行。
沈墨站在内室,看着桌上那杯未动的茶,良久,长叹一声。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在一张纸条上快速写下一行字:
“鱼已咬钩,网可收。”
然后将纸条卷起,塞进一个小竹筒,走到窗边,推开窗——窗外停着一只灰鸽。
他将竹筒系在鸽腿上,松手。
灰鸽振翅,冲进雨幕,很快消失不见。
沈墨关上窗,回到茶案前,端起颜湛那杯未动的茶,一饮而尽。
茶已凉透,苦得他皱了皱眉。
“对不住了,颜姑娘。”他低声自语,“各为其主,莫怪。”
窗外,雨越下越大了。
---
颜湛撑着伞,沿着河岸往回走。
雨丝打在伞面上,沙沙作响。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管风是内奸。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她心里缓慢地、残忍地搅动。
她想起那个雨夜,廊下,管风温润的笑容。想起他给的药,给的地图,给的玉佩,给的医书。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惟愿姑娘此去,前路坦荡,余生安稳”。
每一幕,此刻都成了淬毒的讽刺。
她忽然很想笑。
笑自己蠢,笑自己天真,笑自己竟然真的相信,这世间还有干净的情意。
伞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颜湛回过神,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跌坐在她面前的青石板上——显然是走路太急,滑倒了。男子穿着一身宝蓝锦袍,衣料华贵,此刻却沾满了泥水,狼狈不堪。
“对不住,对不住!”男子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连连作揖,“雨大路滑,没看路,冲撞了姑娘,实在抱歉!”
他抬头,露出一张俊朗的脸。约莫二十三四岁,眉眼飞扬,鼻梁高挺,唇边天生带着三分笑意,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只是此刻浑身湿透,头发也散了,额前几缕湿发贴在脸上,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颜湛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侧身让开,继续往前走。
“哎,姑娘等等!”男子却追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姑娘可是本地人?在下初到姑苏,想打听个路——平江侯府怎么走?”
平江侯府?
颜湛脚步微顿。她听郑念提过,平江侯夏家是姑苏望族,世代镇守江南,与京城关系微妙。这位侯爷素来低调,很少参与朝堂之争,是个聪明人。
“沿河往下走,第三个巷口右转,再走百步就是。”她淡淡道。
“多谢姑娘!”男子眼睛一亮,笑容灿烂得有些晃眼,“姑娘真是好心人。在下夏之畏,敢问姑娘芳名?”
夏之畏。
平江侯的独子,那位素有“江南第一纨绔”之称的小侯爷。
颜湛心中了然。郑念收集的情报里,有这位小侯爷的画像——确实是个不学无术、整日游手好闲的主儿。
“萍水相逢,不必留名。”她说完,加快脚步,想甩开他。
可夏之畏像是没看出她的疏离,依旧跟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像是北边的。来姑苏是探亲还是游玩?若是游玩,我可给你当向导!这姑苏城我最熟了,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我都知道!”
颜湛眉头微蹙。
她不喜欢话多的人,更不喜欢这种自来熟的热情。
“不必。”她冷声道,“我还有事,告辞。”
说完,她拐进一条小巷,几个闪身,消失在雨幕里。
夏之畏站在巷口,看着空荡荡的小巷,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滴落,滑过眼角,像一滴泪。
但他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
只有一种深沉的、与那张年轻脸庞极不相称的冷静。
“颜湛……”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然后他转身,朝着平江侯府的方向走去。
脚步从容,哪还有半分刚才的狼狈。
---
小巷深处,颜湛站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看着夏之畏远去的背影,眼中寒光一闪。
这个夏之畏,有问题。
刚才那一撞,她感觉到了——那人看似慌乱,实则下盘极稳。摔倒的姿势也很巧妙,刚好避开了所有要害。
而且,他追上来时,步法轻盈,呼吸绵长,分明是练家子。
一个纨绔子弟,不该有这样的身手。
更重要的是……他怎么知道她不是本地人?
她的口音经过刻意模仿,已经与江南女子无异。除非是极其敏锐的人,否则根本听不出来。
颜湛握紧了伞柄。
看来这姑苏城,比她想象的,还要热闹。
雨还在下。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沉闷悠长。
天,快黑了。
颜湛走出小巷,继续往住处走。
她的住处是郑念找的,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巷子里,独门独院,很不起眼。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雨打芭蕉的声音。
郑念不在。
这些日子,郑念一直在外面收集情报,两人约定每三日碰一次头,今日不是碰头的日子。
颜湛回到房间,关上门,点上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简陋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柄剑,是郑念给她找来的,很普通,但很锋利。
她脱下湿了的外衣,在桌边坐下。
从怀中取出那封信——许夫人给的那封,说管风是内奸的信。
她将信纸在灯下展开,仔仔细细地看。
字迹,没错。
内容,也没错。
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管风若是内奸,为什么要给她“刹那芳华”?那药能救她的命,却会毁了他自己的心血。一个内奸,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还有那本医书,那枚玉佩,那些细致入微的地图标注……若都是演戏,那这戏,演得也太真了。
真到……让她觉得,沈墨给的那些“证据”,反而像是假的。
颜湛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她需要更多信息。
需要知道,管风到底是谁的人,到底做了什么,到底……死了没有。
窗外,雨声淅沥。
她忽然想起贺晚江。
那个永远留在了百丈崖的人。
若他在,会怎么想?
大概会笑着说:“颜湛,别想那么多。是黑是白,走下去就知道了。”
他总是这样,简单,直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
可她的眼睛和心,已经看不清了。
颜湛睁开眼,将信纸折好,收进怀里。
不管真相如何,路都要走下去。
许夫人,太子,组织,还有那个神秘的夏之畏——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她都会一一清算。
至于管风……
若他真是内奸,那他就该庆幸,自己已经死了。
否则,她会让他知道,背叛的代价,比死更难受。
灯花爆了一下,屋子里暗了一瞬,又亮起来。
颜湛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夜风吹进来,带着雨水的湿气,和远处隐约的桃花香。
江南的桃花,开了。
可惜,看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望着漆黑的夜空,轻声说:
“贺晚江,你再等等。”
“等我把这些人都送下去,我就来陪你。”
“到时候,我们一起看桃花。”
雨还在下。
像一场永远也哭不完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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