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与卿同

作者:轻雾如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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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路


      昭武帝自慈宁宫归来,一路无话。

      他没有回西暖阁,而是径直走向了奉先殿。

      奉先殿内,长明灯幽幽,供奉着大宁列祖列宗的牌位。昭武帝独自站在空旷肃穆的大殿中央,仰头望着那些在香火中若隐若现的灵牌:“父皇,皇兄。你们把江山交给我时,可曾料到今日?”

      没有答案。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地上。

      “刘荣。”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异常清晰。

      “奴婢在。”刘荣一直远远跟着,此刻闻声立刻趋步上前。

      “传冯止。立刻。”昭武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朕就在这儿见他。”

      “遵旨。”刘荣心中一凛。在奉先殿召见臣子,尤其是北镇抚司指挥使,这不合规矩。但他不敢多问,躬身退下,快步去传旨。

      约莫一个时辰后,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冯止步履沉稳地踏入奉先殿。他走到御前数步外,撩衣跪下:“臣北镇抚司指挥使冯止,叩见陛下。”

      昭武帝没有叫他起身,也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他,望着那些沉默的牌位。

      “查得如何了?”昭武帝的声音平淡。

      冯止伏地,额角有细微的汗珠渗出。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不可避免地透出一丝艰涩:“回陛下,臣无能。”

      昭武帝的背影似乎微微僵了一下。

      “说下去。”

      冯止重重叩首,额头触在地砖上发出闷响:“臣奉旨之后,不敢有丝毫怠慢,即刻抽调最得力、最可靠的干员,分作明暗数路,前往西北相关卫所、驿站、州府衙门,乃至当年可能经手文书传递的旧员家中查访。然而......”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又仿佛仍在震惊之中:“然而所有线索,几乎在同一时间,全部断了!”

      “断了?”昭武帝眉头紧锁,“如何断的?细细禀来!”

      “首先是卷宗文书。”冯止痛心疾首道,“臣派去西路大军旧日驻防之地、以及朔州、卫州等相关府县衙署调阅存档的人回报,自昭武十年七月至今,凡涉及西路军粮草调配、军令往来、地方接应之文书卷宗,尤其是指向七月十五至二十五日这关键十日的记录,要么因库房走水被焚毁一空,要么就是虫蛀鼠咬、霉烂不堪,无法辨识。几个关键驿站的驿丞、书吏,不是已在去年秋冬病故,便是于月前意外失足或突发急症身亡。活着的,也对当时情形语焉不详,仿佛集体患了失忆之症。”

      冯止的声音继续叙述着:“臣不死心,命人暗中寻访可能知晓内情的西路军中低级军官、运粮民夫、乃至周边百姓。可派出去的七组暗探,前后共二十八人,折损了大半!三组在返回途中遭遇悍匪劫杀,尸骨无存;两组在客栈中突发瘟疫暴毙;还有两组,连人带消息,彻底消失,杳无音信。仅回来的几人,也是伤痕累累,只带回对方防范极严,稍有触及便遭灭口的模糊信息。”

      冯止继续道:“追查京中衙门旧档的一路,户部、兵部相关年份的存档卷宗库,在年前,因看守炭盆不慎,发生走水。虽然扑救及时,未酿成大灾,但存放北伐期间西路粮草调拨、军报誊录文书的那几排架子。恰好被烧得最为彻底,只剩焦炭。相关人员,从当年的主事到看守书吏,近半年内已有数人因各种缘由离职、迁调或亡故,余下之人,对此事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众口一词,指向意外。”

      昭武帝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跪伏在地的冯止。

      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皇上,臣经办过无数大案要案,从未见过如此干净、如此彻底的抹杀!这绝非谢元一人或其残余势力所能为!背后定然有一张庞大无比、能量惊人的网,在事情稍有泄露苗头时,便立刻收网,斩断一切线索,清除所有可能知情之人!其手段之狠辣,布置之周密,反应之迅速,令人胆寒,臣查无可查!”

      昭武帝慢慢踱步到冯止面前,蹲下身,平视着这位曾经他颇为倚重的鹰犬头子。

      “冯止,你跟了朕,也有八年了吧?”

      “是,陛下。昭武二年,臣蒙陛下简拔于微末,恩同再造。”冯止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八年。”昭武帝点点头,“朕记得你刚进北镇抚司时,手段狠辣,心思缜密,替朕办过不少棘手的案子。朕以为,你是一条足够凶、也足够忠的狗。”

      冯止身体微微一颤,头埋得更低。

      “可现在,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一桩可能动摇国本的谋逆大案,所有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连你派出去的锦衣卫,都能被人像杀鸡一样宰掉大半。”昭武帝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锥,“是你冯止无能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你这条狗,闻到了更可怕的味道,不敢往下查了?或者干脆就是你自己,把该烧的烧了,该杀的杀了?”

      “陛下!”冯止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交织着恐惧、委屈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忠诚,“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此案背后牵扯之力,盘根错节,下手之狠辣果决,绝非寻常官员所能为!他们这是这是摆明了不让任何人查下去!臣怀疑,朝中,军中,甚至......”他猛地刹住话头,惊觉失言,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甚至什么?”昭武帝逼视着他,“甚至宫里?甚至朕的身边?”

      冯止以头抢地,不敢再言。

      昭武帝缓缓站起身,俯瞰着脚下瑟瑟发抖的臣子。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荒诞感攫住了他。他本以为,自己至少还掌握着北镇抚司这把最锋利的刀,可以在迷雾中劈开一条路。可现在,这把刀还没挥出,就被无形的力量锈蚀、折断了刀尖。

      连母后都不站在他这边了。朝堂上半数官员与他离心。如今,连他最直接的耳目和爪牙,都告诉他前路已绝,查无可查。

      “呵......呵呵......”低低的笑声从赵珩喉间溢出,开始是压抑的,继而越来越大,回荡在供奉着列祖列宗的庄严殿宇中,显得格外刺耳而凄凉。

      “好一个查无可查!好一个干干净净!”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朕这个皇帝,当得真是有意思。北伐败了,是朕刚愎自用。天灾来了,是朕失德。朝臣逼宫,是朕寒了人心。现在,连查个案,都成了查无可查!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罪责,所有的路,都指向朕一个人!他们是要把朕,活活逼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骤然变得冰冷,盯住冯止:“冯止,你告诉朕,这满朝文武,这宫闱内外,还有谁,是朕可以信的?还有哪条路,是朕可以走的?”

      冯止伏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回答,可能决定生死。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说道:“陛下乃天子,口含天宪,手握乾坤!臣虽无能,但这条命是陛下的!陛下指向何处,臣便扑向何处,纵使刀山火海,百死无悔!只是眼下线索全断,若强行深究,恐打草惊蛇,逼得幕后之人狗急跳墙,于大局更为不利啊陛下!”

      昭武帝脸上露出一抹惨淡到极点的笑容,“是啊,大局。太后要朕顾全大局,朝臣要朕顾全大局。杀了谢岑,就是顾全大局。认下这哑巴亏,也是顾全大局。”他走到供奉着太祖皇帝牌位的香案前,伸手抚过那冰冷的木质边缘,“可太祖皇帝当年起兵时,若也只想着顾全大局,哪来的大宁江山?”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奉先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压垮人的脊梁。烛火将他孤峭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仿佛随时会熄灭。

      终于,他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一种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冯止如蒙大赦,却又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陛下......”

      “朕让你退下!”昭武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臣,告退。”冯止不敢再言,叩首后,躬着身子,一步步倒退着出了奉先殿。直到走出很远,被寒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的后背早已湿透,冷得刺骨。

      殿内,又只剩下赵珩一人。

      不,还有那些沉默的祖宗牌位,无声地注视着他。

      他缓缓走到殿门边,望着外面渐渐被暮色吞没的宫城。远处,依稀开始有元宵的灯火次第亮起,一点点,连成稀疏的光带。那是人间的、微弱的暖意和希望,却仿佛与他所在的这座冰冷殿宇,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孤家寡人。”他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原来,坐到这个位置上,最大的惩罚不是日理万机的辛劳,不是如山压顶的责任,而是当你四面楚歌、进退维谷之时,环顾四周,竟发现无一人可倚仗,无一路可通行。连血脉至亲,都要你先学会妥协和放弃。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明处的刀枪,暗处的冷箭,都对准了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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