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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周四下午,天色依然晴好。陈屿准时到来,还是那件深蓝色工装衬衫,挽着袖子,提着帆布包。沈念已经将角落那片区域稍微清理出更多空间,地上铺了几张旧报纸,方便放置待整理的东西。
“今天重点看看那些牛皮纸包?”陈屿放下包,戴好手套。
“嗯。”沈念也戴上了一副棉线手套,指了指墙角几个用粗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包裹。它们体积不小,表面蒙着厚厚的灰,纸张也因年代久远而发黄变脆。
两人合力,小心地将最上面一个包裹抬到铺了报纸的空地上。包裹很沉。陈屿用裁纸刀小心地割断已经有些朽坏的麻绳,沈念在另一边轻轻托着,防止里面的东西散落。
牛皮纸层层揭开,扬起一阵呛人的灰尘。里面露出的,是一摞摞用细绳或橡皮筋捆扎的、大小不一的笔记本、活页夹、散装稿纸,还有卷成筒状的设计图纸。纸张的颜色从雪白到焦黄不等,字迹有钢笔、圆珠笔、铅笔,甚至还有毛笔小楷。
“像是……某个人的工作记录或者学习笔记?”陈屿拿起最上面一本硬壳笔记本,翻开。扉页上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着“观测记录(1978-1982)”,下面是一个名字和单位,是本地一所早已合并改制的专科学校。
沈念凑近看了看。“像是个老技术员或者老师的资料。”
他们一本本小心地翻阅。内容庞杂:有气象观测的原始数据记录,有手绘的机械零件草图,有关于当地土壤成分的分析笔记,还有一些泛黄的剪报,内容涉及农业生产和简易农机改良。字迹工整,绘图一丝不苟,虽然专业领域不同,但那份认真透过纸张扑面而来。
“这些,对你有用吗?”沈念问。这些显然不是陈屿项目需要的建筑或民俗资料。
陈屿仔细地看着一页手绘的、关于老式木风车结构的草图,摇摇头:“专业不对口。不过,这些资料本身很有价值,是一个时代、一个普通人工作生涯的见证。”他小心地将那本笔记放回去,“应该妥善保存,或者捐给相关的档案馆、校史馆。”
他们继续解开其他包裹。第二个包裹里主要是五六十年代的中学教材和教学参考书,夹杂着一些学生作文和试卷,红笔批改的痕迹依然清晰。第三个包裹则是一些更零散的物件:褪色的奖状、塑料封皮的会议记录本、几本《无线电》杂志、甚至还有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
整理这些旧物,像在触摸一段段陌生而具体的人生。灰尘在午后的光线里飞舞,带着时光沉淀后的、微涩的气味。
在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稍小些的牛皮纸包里,陈屿解开细绳,掀开脆硬的纸页,动作忽然顿住了。
沈念正将一些散落的稿纸归拢,察觉到他瞬间的凝滞,抬起头。
陈屿从包裹里,轻轻抽出了一本封面是深蓝色硬壳的笔记本。笔记本很普通,大小约32开,边角有磨损,但保存得相对完好。引起他注意的是别在封面与扉页之间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枚褪了色的、塑料制的校徽,别针已经有些锈蚀,但图案还依稀可辨。是他们母校的校徽,更早的版本。
他翻开扉页。上面没有写名字,只有一行用蓝色钢笔写下的日期,字迹端正:“1998年9月”。
陈屿的手指在那个日期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继续往后翻。笔记本里不是连续的文字,而是杂乱的剪报、随手记下的句子、一些简笔画,还有零星贴上去的、已经褪色的拍立得照片。照片很小,画面模糊:有校园里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有篮球场边模糊跳跃的身影,有夜晚路灯下被拉长的影子,还有一张是课桌的一角,摊开的书本和一只握着笔的手。
这显然是一个学生的私人笔记,或者叫随笔集更合适,记录着零碎的生活片段和情绪。时间大致集中在九十年代末。
陈屿一页页地翻看,动作很慢。沈念站在他身侧稍后方,也能看见一些内容。有一页贴着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诗句,用红笔在下面划了线:“你是我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另一页用铅笔画着一只趴在窗台上的猫,线条稚拙。还有一页,只写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图书馆的下午,光线把尘埃照成了金沙。”
翻到中间偏后部分,陈屿的动作再次停住。
那一页,贴着一张稍大的照片,似乎是集体活动的合影,背景是山野。照片下方,用黑色签字笔写着几个名字,其中一个名字被圈了出来,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照片边缘一个侧身站着的、面容模糊的男生。笔迹和前面的日期一样端正,只是墨色更深些。
被圈出的名字是:陈屿。
那个侧身站着的男生,虽然看不清脸,但身高、身形,以及那种随意站立的姿态,隐隐能与眼前的人重合。
时间仿佛在那一页纸张上凝固了。灰尘静静漂浮。窗外的阳光越过对面的屋脊,恰好斜射进来一小束,落在那张照片和那个名字上,将褪色的影像和墨迹照得有些透明。
陈屿盯着那一页,看了很久。他的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神色。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翻过了这一页。
后面是空白页,再往后,笔记本就到底了。
他合上笔记本,拇指在那深蓝色的硬壳封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校徽的塑料边缘有些刮手。
“这个……”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一些,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这个笔记本,还有这些旧物,看起来都像是同一个人的遗存?可能是位老教师,或者早年学校的职工。”
沈念的视线从合上的笔记本移到他脸上,他已然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波澜,像是石子投入深潭后缓缓扩散的余纹。
“可能吧。”她低声应道,目光掠过地上摊开的那些属于陌生人的岁月痕迹,“这些资料,你打算怎么处理?”
陈屿将蓝色笔记本小心地放在那摞工作记录旁边,动作轻缓。“我建议,联系一下原来的学校,或者本地档案馆,看看他们是否愿意接收。特别是那些工作记录,有专业价值。至于这些私人物品……”他看了看那本蓝色笔记本和散落的奖状,“如果找不到后人,或许可以由档案馆一并保存,作为那个时代的普通人的生命印记。”
他的提议理性而妥帖。沈念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开始将翻检过的物品重新归类、整理,用干净的纸包裹好,做好简要标注。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被陈屿单独放在了一摞待联系捐赠的资料最上方。
阳光继续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拉得很长。角落里,一段被尘封的、属于他人的青春与工作生涯,在这样一个平静的下午,被短暂地开启,又即将再次闭合,等待下一个或许永不会到来的开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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