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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晨光
天完全亮起来时,青禾看清了他们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处山腰的平台,不大,约莫两间屋子大小,三面都是陡坡,只有他们上来那条小路能通到这儿。平台边缘长着几棵歪脖子松树,树下散落着一些石块,看起来像是有人曾经在这里歇脚时搬来的。
最重要的是,平台中央居然有一间破庙。
说是庙,其实只剩半间了。屋顶塌了一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像巨兽的肋骨。墙壁是土坯垒的,已经斑驳不堪,墙脚长满了青苔和野草。庙门只剩半扇,歪斜地挂在门框上,风一吹就吱呀作响。
但比起露宿荒野,这已经算是个好地方了。
林墨拄着树枝站起来,腿上的伤让他动作迟缓:“我进去看看。”
“小心。”青禾说。
林墨点点头,掀开那半扇破门钻了进去。片刻后,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安全,进来吧。”
青禾抱起还在睡的念安,带着小银子进了破庙。
庙里比外面看起来更破败。正中的神像早就没了,只剩一个歪倒的石座,上面落满了灰尘和鸟粪。墙角堆着些枯草和烂木板,大概是以前路过的人留下的。地面是泥地,坑坑洼洼,但至少干燥。
最让青禾意外的是,庙里居然有个火塘——用石头围起来的,里面还有烧过的炭灰,摸上去已经冷透了,但至少证明这里最近有人待过。
“我们可以在这里歇一天。”林墨说,“你的伤也需要恢复。”
他说的是小银子。青禾低头看,幼崽右后腿的伤口因为昨天的狂奔又渗出血来,把绑着的布条都染红了。
“我去找点水和吃的。”林墨说,“你照顾念安和小银子。”
青禾想说要跟他一起去,但看看怀里的念安——孩子还没醒,小脸苍白——又看看小银子的伤,最终点了点头:“小心点。”
林墨“嗯”了一声,拄着树枝出去了。青禾听见他的脚步声沿着小路渐渐远去。
她把念安放在墙角一堆相对干净的枯草上,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孩子身上。然后她开始检查小银子的伤口。
解开布条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伤口比昨天恶化了。深可见骨的撕裂伤边缘又开始发红,渗出浑浊的液体,那是感染的迹象。小银子疼得浑身发抖,但没叫,只是用那双绿眼睛默默看着她。
“对不起……”青禾低声说,声音哽住了。是她没照顾好它。昨天不该让它跑那么快,不该……
但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她需要干净的水清洗伤口,需要草药,需要……
她忽然想起竹筒。
那个能自己变出清澈水的竹筒。
她犹豫了一瞬,从怀里掏出竹筒,拔开塞子。水还是满的,清澈透亮。她倒出一点在手心,小心地清洗小银子的伤口。
水很凉,小银子抖得更厉害了。但青禾注意到,当水流过伤口边缘时,那些红肿似乎……消退了一点点?
不,也许是错觉。也许只是水太凉,让血管收缩了。
但她还是继续清洗,直到把伤口里所有的脏东西都冲掉。然后她从包袱里找出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那是从她最后一件衣服上撕下来的,本来打算留给念安换洗——重新给小银子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到自己也快撑不住了。一夜没睡好,又担惊受怕,她的头昏沉沉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靠着墙坐下,把小银子搂进怀里。幼崽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睡着了,呼吸渐渐平稳。
青禾也闭上眼睛。她不敢睡,只是闭眼养神。耳朵却竖着,听着外面的动静——风声,鸟叫声,还有……有没有人的脚步声?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林墨回来了。
他手里拎着个破瓦罐,罐里有小半罐水,还飘着几片叶子。另一只手里抓着几把野菜,还有两个小小的、青色的野果。
“找到一条小溪。”他把瓦罐放下,“水不多,但能喝。野菜是附近挖的,野果……”他顿了顿,“不多,但总比没有强。”
青禾接过瓦罐,闻了闻里面的水——有股青草味,但还算清澈。她先喂给小银子一点,幼崽舔了几口,就不喝了,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味道。
她自己喝了一口,确实不如竹筒里的水好喝,但有水就不错了。
林墨生了火。火很小,只够热热瓦罐里的水。野菜和野果煮在一起,变成一锅绿糊糊的汤,散发出奇怪的气味。
但三个人还是分着吃完了。念安吃的时候一直皱着眉,但没抱怨,只是小口小口地咽下去。
吃完饭,林墨检查了小银子的伤口。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感染了。必须尽快找到消炎的草药,不然这条腿可能保不住。”
青禾的心一沉:“附近有吗?”
“我找找看。”林墨说,“但这类草药一般长在阴湿的地方,这山上太旱,不一定有。”
他正要出去,青禾叫住了他:“等等。”
她从怀里掏出竹筒,倒出一点水在破碗里:“用这个清洗伤口,会不会好些?”
林墨看着她手里的水。那水在破碗里微微荡漾,清澈得能看见碗底的纹路。他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试试看。”
青禾小心地给小银子清洗伤口。这一次她更仔细了,确保每一处都洗到。林墨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只是眼神越来越深。
清洗完,他们重新包扎好伤口。小银子似乎舒服了些,不再发抖了,只是安静地趴着,绿眼睛半闭着。
“这水……”林墨忽然开口。
青禾的心跳快了一拍。
“是从那条小溪打的?”林墨问。
“不是。”青禾老实说,“是……是之前存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清澈。”
她没提竹筒会自己生水的事。不是不信任林墨,而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说都像在编故事。
林墨没追问。他只是点点头,转身去收拾火堆。
下午,林墨又出去了一趟,说要找找看有没有草药。青禾留在庙里照顾念安和小银子。
念安的精神好了一些,靠在青禾怀里,小声问:“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跑了?”
青禾摸摸他的头:“等到了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青禾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北地不安全,关外不安全,南山村不安全,这山里……也不安全。
“姐姐也不知道。”她老实说,“但只要我们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
念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问了。
小银子睡了一下午。青禾每隔一会儿就检查它的伤口,惊讶地发现红肿真的在消退。虽然很慢,但确实在好转。到傍晚时分,伤口边缘那些发红的皮肉已经变成了淡粉色,渗出液也变得清亮。
这愈合速度……太快了。
青禾想起林墨说过,白额银狼有异于常狼的灵性和生命力。也许这就是原因?
但她心里隐隐觉得,不止如此。
林墨傍晚时分才回来。这次他带回了几株草药——叶子细长,开着小白花,青禾不认识。
“找到了。”林墨的声音里透着疲惫,“这叫白花蛇舌草,能消炎。不多,但够用几天。”
他把草药捣碎,敷在小银子的伤口上,重新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快黑了。
“今晚我守夜。”林墨说,“你好好睡一觉。”
青禾想拒绝,但林墨的态度很坚决:“你的脸色很差,再不休息会垮的。我腿伤好多了,能撑得住。”
青禾没再坚持。她确实快撑不住了。
她搂着念安在墙角躺下,小银子挨着她。幼崽的体温透过皮毛传过来,温暖而踏实。
她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庙里很安静,只有小银子平稳的呼吸声。
她坐起身,看见林墨靠在庙门口,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但他的手里还握着那根削尖的树枝,姿势警惕,随时可以跳起来。
青禾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给他盖件衣服,却看见他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林墨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不叫我换班?”青禾问。
“你太累了。”林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而且……后半夜确实有动静。”
青禾的心一紧:“什么动静?”
“有人在山里走。”林墨说,“离这里不远。但没往这边来,往南去了。”
“是黑三的人?”
“不知道。”林墨摇头,“也可能是其他流民。但这提醒我们,这里也不安全。今天必须走。”
青禾点点头。她去看小银子,发现幼崽已经醒了,正在尝试站起来。三条腿还是有些吃力,但比昨天好多了。最让她惊喜的是,伤口看起来又好了不少——红肿几乎全消了,新肉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皮。
“这草药真管用。”她喃喃道。
林墨走过来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是管用。但……不该这么快。”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收拾东西。
他们用最后一点野菜煮了汤,吃完就准备出发。临走前,青禾把破庙里稍微收拾了一下——把枯草铺平,把火塘的灰埋好。虽然不知道下一个来的人是谁,但至少能给人家留个干净地方。
太阳完全升起时,他们踏上了下山的路。
山路比上山时更难走。坡陡,碎石多,林墨的腿伤让他走得很慢。青禾抱着念安,小银子跟在她脚边,四条腿的它反而比他们更稳当。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他们来到一处岔路口。一条路继续往南,另一条路拐向东边,通向一片山谷。
“往哪走?”青禾问。
林墨犹豫了。他拿出那张羊皮残卷——青禾都快忘了这东西了——摊在地上仔细看。残卷很破,上面的图案模糊不清,但隐约能看出山脉和水流的走向。
“按这图上的标记,我们应该往东。”林墨指着残卷上一个模糊的符号,“这里应该有个村子,叫……临河村。”
“临河?”青禾想起林墨之前提过,“就是你爹认识的那个药铺老板在的地方?”
林墨点头:“但如果图是对的,临河村应该就在这附近。可我们走了这么久,一点人烟都没看见。”
青禾看着东边那条路。路很窄,两旁的杂草有被人踩过的痕迹,但很旧了,不像是最近有人走。
“也许……村子已经没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林墨沉默了很久,最后收起残卷:“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们转向东边。
这条路果然难走。杂草几乎把路都淹没了,得用树枝拨开才能前进。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青禾忽然看见路边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她蹲下身,拨开杂草——是一个破碗,粗陶的,碗沿缺了个口,但洗得很干净,倒扣在石头上。
“有人来过。”林墨说,“而且不久。”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陆续发现了一些痕迹——压弯的草茎,树枝上的断痕,还有一处石头上,有用炭灰画的箭头,指向山谷深处。
“是路标。”林墨说,“有人在给后来者指路。”
这给了他们希望。他们顺着箭头方向走,越往山谷里走,路越宽,痕迹也越新。最后,他们甚至看见地上有新鲜的脚印——不止一个人的,大大小小,深浅不一。
“快到了。”林墨说。
转过一个弯,山谷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不大的谷地,三面环山,一条细小的溪流从山间蜿蜒而下,在谷地中央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潭。水潭边,散落着几十间土屋和草棚,有些看起来还完好,有些已经塌了一半。
最让青禾意外的是,谷地里居然有田——不是荒废的田,是真的有人在耕种的田。田里种着东西,绿油油的,在阳光下泛着生机勃勃的光。
“临河村……”林墨喃喃道,“居然……还有人。”
他们站在谷口,看着那片小小的、倔强的绿洲。风从谷地里吹过来,带着水汽和泥土的气息,还有……炊烟的味道。
真的有人在这里生活。
小银子忽然朝谷地里叫了一声——不是狼嚎,是狗叫。清脆,响亮,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几乎立刻,谷地里有了回应。
几个扛着锄头的汉子从田里直起身,朝这边张望。然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从一间土屋里走出来,拄着拐杖,缓缓朝谷口走来。
青禾的心提了起来。她不知道这些人欢不欢迎外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像南山村那样,把流民挡在外面。
老者走到他们面前,停下脚步。他的年纪很大了,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睛很亮,像两汪深潭。他先看了林墨,又看了青禾和念安,最后目光落在小银子身上。
“你们从哪里来?”老者开口,声音苍老但清晰。
“北地。”林墨说,“逃荒来的。”
老者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叫什么名字?”
“林墨。这是沈青禾,她弟弟念安。”
“林墨……”老者重复了一遍,眼神忽然变了,“雾山林的林?”
林墨一怔:“是。”
老者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爹……还好吗?”
林墨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出两个字:“没了。”
老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有泪光闪烁:“进来吧。你爹救过全村的命,他的儿子,就是我们的客人。”
他转身,朝谷地里走去。
青禾和林墨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小银子跟在他们脚边,绿眼睛里满是好奇,打量着这个新的地方。
谷地里的空气很湿润,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带着水汽。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青禾认出那是黍子,已经抽穗了,金黄色的穗子在风中轻轻摇晃。
几个村民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的脸色虽然也蜡黄,但眼睛里没有那种绝望的空洞,而是有光的——那是还有希望的人才会有的光。
老者在一间土屋前停下,推开木门:“这里以前是学堂,现在空着。你们先住下,休息休息。晚饭时,我再过来。”
屋里很简陋,但干净。有炕,有桌子,墙角堆着些干草,还有一床破但洗得很干净的被子。
“谢谢您。”林墨郑重地说。
老者摆摆手,转身走了。
青禾把念安放在炕上,孩子很快就睡着了。小银子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在炕脚趴下,也闭上了眼睛。
林墨靠在门框上,望着外面的谷地,久久不语。
“你爹……救过这个村子?”青禾轻声问。
“我不知道。”林墨摇头,“我爹从没提过。但看老人的反应……应该是真的。”
青禾没再问。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片小小的、倔强的绿洲。
这里有水,有田,有人烟。
也许……这里就是他们一直寻找的安全的地方?
但她的心依然悬着。黑三的人还在外面,小银子的秘密还在,银镯的秘密还在。
路,还没有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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