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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友之价
**第十二章:盟友之价**
账册抄到第三本时,院门被敲响了。
不是急促的拍打,而是三长两短、间隔规律的叩击——是谢衡约定的暗号。
沈青与江知意对视一眼,迅速将摊开的账册和抄录的纸张拢起,塞进床底的暗格。沈青走到门后,从门缝中确认了来人的侧影,才拔开门栓。
谢衡独自一人。他换了身寻常的靛蓝布袍,头上戴着遮阳的竹笠,像是寻常访友的文人。但他进门时扫视院落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码头昨夜走水,烧了西侧两座旧仓。”他开门见山,目光落在沈青还带着擦伤的脸上,“冯阚辰时入城,现在县衙。王知县正设宴为他接风。”
江知意握笔的手指倏然收紧,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渍。
“他查到什么了?”沈青问。
“暂时还没有。”谢衡走到桌边,看了一眼桌上尚未收起的笔墨,“但他带了十二个亲卫,都是军中退下的好手。此外,龙游商帮在清河县的管事,午时去了悦来客栈——冯阚包下的独院。”
他顿了顿,看向江知意:“江姑娘,令尊当年,可曾与龙游商帮有过直接冲突?”
江知意摇头:“父亲只说过他们‘背景复杂’,让我远离。但具体……”她忽然想起什么,“父亲有位故交,姓周,原是江州府衙的仓曹参军,专管码头仓库。父亲出事后不久,他就‘告老还乡’了,但听人说,他离任前,曾与龙游商帮的人当街争执,骂他们‘吃人不吐骨头’。”
“周仓曹。”谢衡记下这个名字,“还有吗?”
江知意努力回忆:“父亲还提过一次……说龙游商帮的账房先生,是个跛子,左手有六指,但算盘打得极快,过目不忘。”
谢衡眼中精光一闪:“跛子,六指……我好像有点印象。”他没细说,转回正题,“码头那把火,烧得蹊跷。冯阚不会善罢甘休。最多两日,他必能顺着线索摸到这里。”
“大人有何打算?”沈青直视他。
谢衡在凳子上坐下,摘下竹笠,露出那张清俊却带着疲惫的脸。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我可以保你们。”
这句话让沈青和江知意同时一怔。
“但我有个条件。”谢衡继续,语气平静无波,“账册——全部账册,包括你们抄录的副本,交给我。由我出面,联合几位在京中素有清名的御史,上奏弹劾冯阚及其党羽。”
江知意急道:“那我父亲的冤案……”
“会一并重审。”谢衡打断她,“以漕运贪腐、截留河工款、构陷朝廷命官为由,提请三司会审。这是最稳妥、也最有可能成功的路子。”
“那如果……”沈青缓缓问,“如果冯阚背后的人,位高权重,连御史也扳不倒呢?”
谢衡抬眼,目光深不见底:“那就要看,这份证据的分量,够不够让他们断臂求生了。”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炭盆里的火舌舔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大人想要什么?”江知意问得直接,“除了账册。”
谢衡笑了。那笑容很淡,却第一次透出几分真实的、属于野心家的锐气。
“我要冯阚倒台后,漕运司在江南道空出的位置。”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以及,由此在朝中积累的资本。江姑娘,令尊的案子翻过来,是一桩大功。这功劳,我一个人吞不下,但若是运作得当,足以让我在刑部……再进一步。”
他说得很坦然,坦然到近乎冷酷。这不是无私的援手,而是一场交易。他提供庇护和通往权力中枢的通道,她们交出足以撬动棋局的证据。
江知意的手指在桌下攥紧了衣裙。她看向沈青。沈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底有细微的波动。
“如果我们不答应呢?”沈青问。
谢衡身体微微后靠,姿态放松了些:“那你们可以继续自己查。但冯阚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凭你们两人,能躲多久?能撑到把证据送进京城吗?”他顿了顿,“况且,就算送到京城,没有得力之人接手运作,这份账册,很可能石沉大海,甚至……反过来成为你们的催命符。”
他说的是事实。残酷,却真实。
“我们需要时间考虑。”江知意说。
“可以。”谢衡起身,“但最迟明日子时,给我答复。过了时辰,我会离开清河县——冯阚在此,我与他品级相当,若无确凿证据,不宜正面冲突。”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片刻。
“江姑娘,沈姑娘。”他语气缓和了些,“这世道,清白有时候需要筹码来换。你们手里的账册是筹码,我的官职和路子,也是筹码。合则两利。”
说完,他戴上竹笠,推门离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院外。
屋内重归寂静。
良久,江知意才松开紧攥的手,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痕。
“你怎么想?”她看向沈青。
沈青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枯死的老树:“他说得对。没有他,我们很难把证据送上去,更别说推动重审。”
“可是……”江知意声音发涩,“把父亲的冤案,变成他升官的踏脚石……”
“那也好过让冯阚逍遥法外,让你父亲的污名永远洗不掉。”沈青转过身,目光沉静,“江知意,我们要的是结果。至于过程……有时候不得不妥协。”
“那你呢?”江知意忽然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沈青沉默了一下。
“我想要那些被篡改的验尸格目,恢复原样。”她慢慢说,“想让该负责的人,负责。至于别的……”她摇摇头,“我不在乎。”
江知意看着她。晨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亮沈青半边脸颊。那张脸上有疲惫,有伤痕,有属于法医的冷静,也有某种近乎固执的纯粹。
“好。”江知意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决断,“账册可以给他。但我们自己,必须留一份最关键的抄本。而且……”她眼神锐利起来,“我们要参与进去。不是全部交给他运作,而是要知道每一步进展,关键时刻,要有发声的机会。”
沈青点头:“可以。这些可以作为条件,跟他谈。”
“还有苏娘子。”江知意补充,“她那边,也要通个气。黑市有黑市的路子,或许能提供一些……谢衡不方便做的补充。”
两人迅速达成共识。这不是盲目的信任,而是基于现实利弊的审慎联盟。
她们重新从床底暗格取出账册,挑出最核心的几本——记录河工款截留和江文远被构陷细节的部分,开始誊抄第二份副本。这一次,抄得更快,更专注。
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成了屋内唯一的声响。
抄到一半时,沈青忽然停下笔。
“江知意。”她唤道。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谢衡拿到账册后,反手把我们卖了,或者和冯阚背后的人达成某种交易……”沈青没有说完。
江知意笔下未停,声音平静:“那我们就用留下的副本,和他鱼死网破。”她抬起头,眼底映着窗外的天光,也映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父亲教过我,对付豺狼,手里不能只有一根棍子,还得有能见血的刀。”
沈青看着她,许久,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
“好。”她说。
两人继续抄写。阳光在纸页上缓慢移动,从清晨到正午,再到日影西斜。
院外偶尔传来货郎的叫卖、孩童的嬉笑,平凡的人间烟火,仿佛与这间小屋里正在进行的、关乎生死清白的谋划,隔着一层透明的、脆弱的屏障。
而屏障之外,暗流正在汇聚。
悦来客栈的独院里,冯阚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听着手下低声汇报码头火灾的损失和调查进展。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眼神却冰冷如霜。
县衙后堂,王知县擦着额头的汗,对着师爷低吼:“赶紧去查!那火到底怎么起的!谢主事那边……也盯紧点!”
城西黑市,苏娘子摇着团扇,对前来打听消息的生面孔笑靥如花,转身却吩咐心腹:“去货栈周围盯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报我。”
各方势力,如同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而网中的两人,正用最原始的笔墨,一字一句,誊写着可能破网而出的利刃。
夜幕,又一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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