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端午你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
胡允华最近偏头痛犯了,习惯午睡的她没法再午休——但凡睡一会儿,左边太阳穴疼痛就会加剧。退休后,她一度觉得日子过得很不是滋味,总要对自己催眠:“我有退休金拿,家庭稳定,两个女儿健康,父母高寿,弟弟妹妹日子也顺,命很好了,真的够好了。”
在药房工作了一辈子的她,近两年在一家工厂托管所再就业,是托了表妹朱宝珠的福。舅舅一家在夷陵,她很少能和表妹见到面。初中时,舅舅一家来喝喜酒,表妹开始和她留地址通信,后来就是家里安了电话,更方便年节时问候。同生于六十年代,表妹是独生女,这让胡允华很羡慕,她觉得或许这是表妹活泼乐观,不像自己总是冷淡哀愁的原因。
朱宝珠的女儿小航比石唯小两岁,在省城最好的医院当麻醉医生,已经结婚了,对方条件优越;儿子迅帆和石植同年,前几年乘着东风和时势来复州办无纺布厂,赚得盆满钵满。
迅帆放弃博士学业那年,朱宝珠的朋友圈仍发着四处游玩照片和自己写的文章。胡允华关心道:“迅帆的事怎么办?怎么好端端不读了?”
“姐,没事的,随他去了。肯定不是好端端的不读了,说不定是受不了了。迅帆从小就有想法,性格刚直果断,我相信他有自己的打算。这时代怎么也有口饭吃,他健康开心就行了。”
至今有亲戚觉得可惜,提起来就说:“哎呀,迅帆博士读完当医生几好呀,明明是做手术的,现在成了做口罩的。”他自己倒是笑笑:“哎呀,您几位不要这样说嘛。我妈学医退休了现在帮我管杂务,我姨学医退休了帮我带员工孩子,没什么的,做啥都能发挥作用。”
那几年复州无纺布厂缺工,订单多如雪片乱飞,稳定工人却难寻。缝纫工人多为各年龄段的妇女,年轻嫂子居多,她们既要工作又要照看孩子。有公婆帮忙的还好,没帮手的只能就近找活。各个厂子为了留住工人,包午饭晚饭,有的还在下午放学后帮女工去幼儿园和小学接孩子到厂里,管晚饭。饭后孩子们一起写作业、玩耍,晚上各自坐在母亲的电动车后座回家。
迅帆为稳定用工,建了工厂食堂,装修了两间一楼房间做托管所,请了两位年轻老师。复州远房亲戚沾了不少他的光,年纪再大的也能到厂子里谋份打扫卫生的活,有稳定收入。大家都说迅帆会做生意,厂子根本不愁工人。胡允华那段时间状态不佳,朱宝珠每次打电话联系她都觉得她怏怏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朱宝珠与迅帆商量后,迅帆请表姨吃饭,带她来厂子里参观,邀请胡允华来托管所工作——白天只有几个小小孩,主要照顾下午放学后的员工子女写作业,工作几个小时也不算太累。胡允华面皮薄,觉得很不好意思,她知道是表妹的好心,更麻烦这个热心的侄子,自觉这么多年因为距离远没有对表妹或侄子有多少关心和照顾,一下子要承这个情,总觉得不配。
迅帆说道:“华姨,你不要有负担,我认可您的专业能力。”
“我药店退休的,带小孩哪有什么专业可言。”
“您别觉得我还给您开工资是亏了。我妈说您年轻的时候还考保育员证,又有医学知识,带小孩责任很大,您要是肯来还是看重我呢,是我欠您的情!我是您的侄儿子,只怕自己亏了您,哪会觉得您来是麻烦我?姨妈,您就帮帮我吧。”
在迅帆厂里工作很开心,夏天孩子多,胡允华也不觉得他们吵闹。没退休时,她最烦夏天,白天上班和同事吵架,晚上回家蚊子多还要顶着老花眼赶着和蚊子“打架”。
有时她会想:宝珠命好,父母宠她如珠如宝,还生了两个好孩子。小航在江城当医生成家了;迅帆未成家,事业有成还帮衬一众亲戚。想到自家石植和石唯,胡允华更愁了。
端午临近,石植平时往家里寄东西就没停过,这次又寄了些杨梅和几套睡衣。
“石唯爱吃杨梅,植儿以为妹妹还和我们一起住吧?明天给石唯送些去。睡衣估计是植儿工厂跟着客户订单做的。她不是说前几年好些日本客户的公司倒闭了吗?现在服装生意难做,也不知道她公司单子多不多。”胡允华把杨梅放冰箱,清出亚麻睡衣准备过水洗晾。
石爸的老花眼镜滑到他的鼻尖,他靠在沙发上,抿着嘴,唇周紧绷,脖子僵直地低头划着手机看短视频,头也不抬地敷衍着回胡允华:“明天去你老屋看石唯?她过节都不打电话问候我们,我们还赶着去看她?一去老屋,村子里的亲邻又喜欢跑过来问闲话,我们是过得蛮好吗?要去您自己去,我是不上赶着去的。”
“这杨梅是空运过来的,又不经放,伢姐姐晓得她喜欢吃寄的,送过去怕谁找你说闲话?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谁家没自己日子要过□□屋里的闲心?再说你家姑娘是犯了什么法吗?到底你怕别人说什么?”胡允华觉得丈夫退休后越来越讨人嫌了。
石爸把手机甩到一边,正充着电连着线的手机充电头从墙上的插座孔里掉出来,他盯着胡允华:“姑娘伢?真是了不起哦,三十一二岁的姑娘伢!上的班是‘狗肉上不了筵席’,之前谈的那个朋友我就不提了,未必近视600度还影响判断力吧?眼盲心不能瞎啊!我们石家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她找的那男的就是个缩头的花脚乌龟!我都不知道要怪她识人不明、心里不净白,还是怪我不配当爹,把伢养成这样。”
胡允华丢下装睡衣的脸盆,质问石爸:“你什么意思?她啷个搞了?犯了什么法啊?你明显是话里有话,是真觉得自己不配当爹还是讽刺我不配当妈?”
“就是你做姆妈的不操心,这孩子的人生算是废了,废了!”石爸捡起地上的充电器,把线卷好,丢到茶几上。
“她现在能果腹,果住自己的嘴,有手艺有饭吃能养活自己,哪里废了?随便结婚、操持家里、手心向上还要被人轻视说是吃闲饭,才是废了心志!生儿育女辛苦,还要被说不操心害了子女,被污蔑把孩子养废了,这才是真的废了!”胡允华想起了九十年代自己下岗的那几年。
“你还是老观念,想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看她俩是女孩,想着责任转移。怎么样?你屋的娃是什么物件吧?买定离手?在家你要负责,嫁出去就是别个男的管?老子鬼门关抢回来的娃凭什么被你轻视不当人,我的娃是人、是活人,不是什么买定离手的东西。”胡允华一口气说不完,哽了下继续说,“你现在把老子逼死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不想着自己能帮到孩子什么,只会逃避还怪别人,你是舒服日子过惯了,以自我为中心成自然了。”
石爸哼了一声:“我看她每天吃得好睡得好,也不便秘,一点心都没有操。看这样子也没有要嫁人的意思。她的技术和手艺是能有什么稳定工作,旱涝保收一辈子?她又不是公务员。这世道不求稳求什么?”
“什么世道?什么世道?你也知道世道翻脸快,什么世道能让自己稳定的都是自己的决心和能力。”
“她没考公务员,考不上公务员就是没能力。你不要和我扯这多了。我现在还活着就说一下她,哪天我们不在了,看她怎么过日子!”
胡允华气笑了:“唉哟,你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哦!谁离了谁都能活。你不要太高看自己低看别人哦,我也懒得和你扯。你是为两个孩子辛苦打拼了还是什么?舒服日子过了多少年了?要是我生石唯是儿子,你还会这样吗?”
石爸气得站起来,激动地喊道:“我没管这两个?他们俩和别人家的败家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前些年这两个瞒着我们做生意,亏得像讨米佬,我不是十万十万地贴他们?石唯碰到了个活见鬼的男的;石植是熬出来了,她现在有钱了,但你把她生的……我的大儿这生都成不了家了!我们死了她就没家了!”
胡允华听到这里崩溃了,瘫坐在地上嚎哭起来,她也觉得对不起石植,但孩子这样真的是她的错吗?
门被敲得梆梆响,石爸拿起手机叹着长气进书房锁了门。胡允华用手揩掉眼泪起身开门,门外是对门的阿琳和儿子苗苗。阿琳在迅帆的工厂做纺织工,外地姑娘嫁过来,丈夫经常出差,没有婆婆帮忙带娃,不满三岁的苗苗白天都是在工厂的托育所。胡允华觉得这个小姑娘蛮不容易的,比小女儿还小几岁,又是对门邻居,对苗苗很是关照,有时候阿琳要加班,她还会把苗苗先带回家吃晚饭,等阿琳回来了再送回。
阿琳听到胡家争吵和摔东西的声音。她和胡阿姨的丈夫打过几次照面,教师退休,人看着黑黑壮壮很凶相,总是对苗苗很亲切。上次在家,苗苗提起在胡奶奶家玩,说了什么“排骨、石爷爷、架、打……”两岁多的娃,表达的也不是很清楚。这次争吵厉害,阿琳怕胡阿姨是被家暴了。
阿琳关切地询问,胡允华挤着笑说着没事,怪不好意思的,家里有点吵影响到了他们,别吓着孩子了。阿琳确认胡允华安全后安慰了几句,带着苗苗和她告别,让她有事随时叫自己。
胡允华进门坐到沙发上,双手捂脸痛哭。太不体面了!自己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能被看到这样!她知道阿琳不会到处讲,还是觉得自己很可悲:日子是怎么过成这样的?那次石爸陪苗苗玩,在地板上扮大马给孩子骑,孩子跟着他喊“哒哒哒、驾驾驾”,她跟着一老一小一起笑着,心想丈夫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就像她一样。只是丈夫从来比她耐心,女儿们小时候都是爸爸陪,曾和爸爸感情很好。石植不会有孩子,她觉得对不起女儿。看丈夫陪苗苗玩,有一瞬她想:老石是喜欢小孩子,还是想要孙子?她不想为难自己去想,觉得这样太可悲也太不体面了——六十岁的人了,该放过自己,不能像三十岁时候一样,想着如果石唯是儿子,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次日周五一大早,胡允华和丈夫到了渡口村。
石唯看到爸妈主动过来很吃惊:“您二位怎么这么早过来了?吃早饭了吗?我去菜市场给你们带点过早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我们过来还需要你批准吧?还不是你姐姐端午寄了东西,我们要拿给你一啲尕(一点点)啊。这杨梅你接到。”胡允华把手里的杨梅篮子摆过去。
石唯低着身子连忙接住:“妈,您慢点甩。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要过来提前说,我好买菜啊,我自己吃就是菜园子的东西对付下。”
堂屋传来石爸的声音:“有没有开水?我要泡茶。”
石唯小跑着去饮水机那边按下烧水键,让石爸稍等。
胡允华进石唯房间看了看,说:“家里打理得还是挺干净。不过你这个睡衣怎么回事?前领口软塌塌,像敞着一样,是不是穿好几年了?你要讲究点,买身睡衣不要多少钱吧?不要太邋遢,没钱买我给你出钱行吧?”
“您别每次见到我就想方设法挑刺,我这就去菜市场买菜。”石唯把杨梅放进饭厅的冰箱里。
“你怎么睡在后面的房间?挨着饭厅和卫生间是方便,但听不见前面动静啊。要是今天你没起早,我和你爸喊再久也穿不过堂屋、长廊和天井传到你耳朵里。你换到前面大房间去睡,安全些。”胡允华扫了眼石唯的工作台,又打衣柜,“也不添几件新衣服,裙子都没两件,全是些黑灰的沉闷颜色。以前谈恋爱还有几件亮色……”意识到说错话了,她马上打住。
“妈,我去买菜了。您看想吃热干面还是汤面,我去问爸要吃什么。”石唯只想快点离开。
胡允华叫住她,说一起去买菜,还说他们来了就不用她烧午饭,石爸做饭就行。
从小到大,石唯和父母相处很少,不懂如何亲近父母。因为一些前尘往事,她对母亲的亲近很抗拒。大二和暑假她和姐姐陪母亲逛街,母亲无意间牵了她的手,她想过也许是母亲牵错了,这本该是母亲和姐姐的亲密,当时焦虑得发抖,找准时机小心翼翼地抽掉自己的手。母亲只是没表情地微微侧头看了她不到一秒,转向另一边笑挽住姐姐并握住手,两人有说有笑。
这是石唯第一次和胡允华一起去买菜,她缺乏单独和母亲相处的技能,走在路上,内心翻涌着无数情绪,整个身体都是防备的状态,而母亲能坦然地做自己,这她觉得不公平。
“你这班上的,也只有这一桩好,做四休三。要是今天不休息,我们就不过来了,杨梅只能便宜你那个便宜爹泡酒了。”胡允华整理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丝巾,“你打算在这村子里待一生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您是嫌我工作不好?这工作哪里上不了台面吗?”
在超市门口遇到了前同事代小娇和刘念慈。胡允华不想打照面,对方却热情迎上来。石唯先打招呼叫了人,代小娇笑盈盈地说:“胡姐,你带丫头一起逛超市啊?真是巧了,我出来过早顺便买些过十五的茶去娘屋送,碰到刘姐,就一路到超市逛了一逛。”
胡允华敷衍点头道:“嗯,是的。”
刘念慈看了她,又打量了一下石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胡姐,你这丝巾蛮漂亮耶。这是你家小吖头?早几年就说还不找朋友,现在嫁了吧?在哪里高就啊?”
胡允华心想真是出门就撞了晦气,好不容易退休了不用看到这冤家,都几年不见了,这人还是那么讨嫌,她把丝巾往肩后调平整,回道:“我家小唯在城南新街那边新搬过去的单位上班,社招岗。”
刘念慈没作声,代小娇打圆场:“这多好啊,外聘的也是正常上班啊,工作多稳定啊,再慢慢找机会考嘛。”
胡允华问代小娇:“月月身体好些了吗?”
“现在好得很,她之前被裁员,回来调理了一段时间,和高中同学恋爱结婚了,就是那时候和你们说的家里在白坝村,父母养鱼的那个男孩。现在老公在养殖螃蟹,她帮忙打包礼盒到网上卖,我年底就当外婆啦。”
刘念慈蹙着眉有点鄙夷,说道:“你也真是不多操点心,居然让月月嫁到乡里去了。现在养螃蟹你开心了吧?还不避讳说出来。”
“她自己过得蛮开心的呀,养螃蟹怎么了?反正我觉得蛮好的。”代小娇依旧笑呵呵的。
胡允华连忙和两人道别:“我们进去买菜了。”她拉着石唯的手腕就走。
挑西红柿时,石唯还是忍不住问:“我几时到城南的所里上班了?我还能考进那单位?原来我这么上不了台面?”
“你姨父早就要介绍你去他们单位,那时候你去同学那边上班就拒了。现在姨父可是二把手了,你要是想进去他还能想办法。刚才那个刘阿姨,女儿在保险公司,她还非到处说是在银行当理财经理。我说你是城南新路的单位有什么问题?”胡允华漫不经心地回着,专心挑着瓠子。
“您替姨父想一下吧,说的好像他能滥用职权把我塞进去一样,就算能,也不能让他担这风险啊,你要害他吗?姨父只是升职,又不是登基当皇帝。而且,我的工作难道不问我的想法吗?刘阿姨她怎样和您无关吧,干嘛因为别人介意什么,自己也介意什么,保险公司上班怎么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石唯把西红柿的皮都快磨破了。
“买黄骨回去让你爸红烧吧,上次去梁溪看你姐,那个阿芬烧了蛮好吃的,他们那边叫‘昂刺鱼’。”胡允华绕开话题。
“妈,爸不吃无鳞鱼。”
“谁说的,我怎么不晓得,你听哪个人说的?他不是常烧鳝鱼吗?”
“是外公外婆爱吃,这么多年他从不吃无麟鱼……我去挑两条吧。”
“哦,这样啊。”胡允华有点尴尬,放下手里的茭白和石唯一起走向水产区,“对了,你姐姐也真是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想,公司的财务都是那个小芬在管。以后不知道会怎样,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妈,您得亏不是生的儿……呃……您不要像有些婆婆挑剔儿媳一样刁钻。小芬姐本来是念机械的,为了帮姐姐差不多都快把CPA考出来了,不到姐姐这里工作,也不愁找不到好位置,我还觉得她到姐姐公司是屈才了。再说了,这几年生意是很好做吗?管财务很轻松吗?怎么不说公司法人还是小芬姐呢?人家还担着这种风险。你说上次她烧的黄骨好吃,平时也是小芬姐做饭吧?反正姐姐和我在一起没做过家务。都这样了,您还在想什么啊?搞得谁要害谁一样。”石唯庆幸自己字蹦得慢,差点说错话了。
“唉,我真是不知道她们以后会怎样,感觉没保障。我是你姐的姆妈,当然心疼她。我怕她过不好啊!我和你爸死了她怎么办?还有你也是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胡允华直叹气,水缸里的鱼看上去也蔫蔫的,她拉着石唯说不买了。
“想吃就买嘛,怎么老因为别人影响心情?您总是在意外界看法。”石唯还是想帮母亲挑鱼。
“你不要说了,你这话就是在怪我!算了算了,你也不兴说我了,就是想扯之前超市门口的事。你就当我虚荣,行了吧!”胡允华焦躁起来。
石唯这辈子最讨厌,讨厌到头皮发麻的话就是“算了,算了”,这是她成年后,母亲对她说过无数次的话。她知道母亲想亲近她,却又无数次用言语把她推向更远处。
回去路上,胡允华主动打破沉默:“现在工作还顺吗?你同学对你还可以吧?”
“这份事没做了,上周离职了。”
胡允华停下脚步,瞪眼看着石唯:“你怎么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不和我们说!既不商量也不告知。是你同学把你踹了吧?刚才还怪我瞎操心你姐,你看,熟人一起上班就是这下场!你这年纪又没成家又没工作,打算怎么办?你有什么规划吗?能不能放过我,让我少操点心啊!我还想多活几年,你让我在你爸爸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她提着菜大步往前走,一路嘟囔抱怨。
午饭石爸烧了红烧黄骨鱼、蒸菜回锅、瓠子肉圆汤、皮蛋豆腐拌馓子、清炒藕带、辣炒藕丁菱角,石唯洗了杨梅。
“没买排骨?石唯爱吃糖醋排骨。”石爸给石唯舀了个肉圆,看着胡允华说道。
“我又不晓得她吃什么不吃什么,未必这里六个菜都不够吃吧?你们有本事不要剩。”
石爸冷着脸看了妻子一眼,轻轻摇头,自顾自地倒了杯酒。胡允华只吃了鱼,没动别的菜,快速吃完后,把碗筷丢进厨房水池。
饭毕石唯洗碗,石爸拿过围裙系上,让她去忙自己的事。
白天还算相安无事,傍晚时分,四姑妈提着一袋米团子和一只八须卤鸡来访,嗓门颇响:“哎呀,店里生意忙死了,我这会才得闲,打电话石磊不在家,要我不用送东西。过十五我怎么能不送茶呢?硬是问出你们在娘家,这才寻过来。允华,你这身衣服好看得咧!石唯呢?我就是知道她喜欢吃米团子,买了十五个米团子,各个馅料的都有呢。”
胡允华很冷淡:“这是家里打扫穿的便服。石唯在房里锁门了。”
石唯开门,不想让四姑妈进房间。她打完招呼就引着四姑妈往天井那边走。
“小唯啊,做人要开朗点,不能老关在屋里。哎哎哎,怎么推姑妈?你的房门进不得?”四姑妈推着门要进去。
“姑妈,到外面说话方便些,房间我妈刚拖过地了。”
也许是想到了石唯从前到最近的抗拒,胡允华很不客气地喊道:“你推她推得吓死人,推什么推?我拖了什么地?”
石唯忍住了没作声。
“就是的啊,推我做什么?我给你买了米团子,你看,我知道你喜欢吃。”四姑妈翻开袋子。
“姑妈,我从不吃糯食的,除了炸糍饭糕。我妈爱吃。”石唯略尴尬道。
胡允华插言:“她就是喜欢推人,谁都推。不知道是翻了什么巧!”
“你怎么会不喜欢?你就是喜欢吃米团子,我不会记错。还有卤鸡子,快放到冰箱。”四姑妈把东西往石唯手上推。
石唯放好东西,听见胡允华在嘟囔“不晓得什么德行,推这个推那个……”,受不了要走向胡允华。四姑妈夸张地拦过来,用吆喝般的大嗓门急切说道:“啊呀,你这三十岁的人了,不要和你姆妈置气了。怎么像个小伢一样?有空多来姑妈家玩啊,姑妈和你一个姓,这么亲的人!你现在有班上吧?那年病了快一年半没有上班,现在要谈朋友了呀,三十多了,还让你爸操心。”
石唯刚想回房,四姑妈凑到看着手机里运动健身视频的胡允华身旁,说道:“允华啊,不是我说你,做姆妈的要操心呀!你两个伢都没团圆(结婚),石植现在能赚钱,又不可能结婚生孩子了;石唯之前得了精神病,去年还是前年的那个男朋友还是结了婚的。伢还是太脆弱,承受能力差,恋爱又谈少了,不然怎么这么容易哄骗。你要抓紧找人给石唯介绍对象,不能再把她年纪捱更大了,介绍时要瞒着去年的事呢,免得别人搞不清楚了状况说她当过小三。”
石唯在旁边听完,真的变成陈齐嘴里的“口口”了,像块石头立着目瞪口呆,她想起了初中日语老师的口头禅——“简直不可思议”。
胡允华怒了,脸皮都拧在一起:“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石植不可能结婚生子?你听谁说的?谁是精神病?”
“你不要这激动,我是她们的姑妈,能有什么坏心思?我还不是担心她们以后日子不好过啊,是别人我也就不多这个嘴了。亲戚们都晓得你们家的事,你们这两年婚丧嫁娶都不出席,大家也不好关心你们。”四姑妈要胡允华控制下情绪。
“我……我激动你娘!”胡允华肩膀都在发抖。
“你也是个体面人,怎么还骂起来了?”
胡允华像机枪扫射一样反击:“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种奸狡的人,一个嫁出去的姑姐,手伸这么长管到娘家,我既不欠你什么也没有受过你恩惠,需要你当姆妈来教训我怎么管理家事?我妈没死!你家不是生意很忙吗?你不操心自己儿女,这么好心来操心两个同姓的侄姑娘?你拿了八十万支援元子在华亭买房,她嫂子闹了你好几次吧?儿子撑不起生意,又只听媳妇的话,你要操不少心吧?你催元子结婚,催到最后嫁了个什么玩意儿,一家都是算计货色的男的,首付一百五十万全是她出的,现在生了孩子,月子没人管,婆家欺负她,你帮过吗?当初你催婚可是很急的呢!石植还去看了她好几次,你这个做姆妈的还没去过吧?儿子扶不上墙,谁晓得以后你家生意怎么样;女儿活见鬼嫁错郎,迟早要脱几层皮。你有空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四姑妈绷不住了:“你这个人心太狠太枯了,这些话你都说得出来!你不是人!”
“是是是,我不是人!你们家兄弟姐妹都是人呢!你那些嚼牙巴骨的亲兄弟姐妹,能传我家事就能到处说你家事!都是恨人有笑人无!你快点滚出我家!”胡允华的拳头攥紧,手上青筋暴起。
石唯太阳穴又痛又麻,像有无数针在扎,从小就厌恶父亲的家庭,在此刻达到顶峰。她不敢想妈妈这些年过的是这种屈辱和绞痛的日子。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胡允华用力地打扫卫生,扫帚砸地,拖把甩水,自言自语念着骂着:“推推推,推这个推那个,把日子过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有流浪母猫生了几只小猫,在厨房和邻居家房子交界的手掌宽的墙巷里。石唯看母猫带着四五只小猫儿寻活路,怪可怜的,她会在墙巷旁放些剩饭菜。
母猫带小猫想从天井进门,胡允华吼道:“死起走,还敢到家里来了,老子把你砍死了算了。”说罢轻轻带上门。
石唯知道她不过是放狠话,算是拿猫出气给她看吧。她在房间过了很久,还是半推开门,探出半个身子看着胡允华那边说道:“妈,我哪里得罪您了?”
胡允华丢掉拖把崩溃大吼:“你不要动不动就来问我礼行?我和你说话都小心翼翼。我问心无愧,对得起你!这个家里的大人有什么错?开心不开心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过得不好是你自己造成的。我们不在一起生活还好,在一起我还要看你脸色,影响心情。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你的今天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石爸从村子里的棋牌室看牌回来,看到胡允华和石唯一个崩溃一个呆傻的样子,忙问道:“怎么了?又怎么了?”
“她总是要问我礼行?纵然我有千般错,我也绝对对得起她。你四姐像个疯狗一样,又不是元宵节还拿米团子过来。我说了你女儿几句,她好像要和我讲道理一样,被她那个疯姑妈拦住。你的疯姐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们家兄弟姐妹都有病!我们家日子怎么过关他们什么事?我怎么会嫁到你这种复杂又恶心的家庭!我又没疯,明明都是你们家逼我的,你们最疯!你为什么这么无能,要和这些人来往?要让我们一家忍受这种欺负和侮辱!”胡允华哭出声来,蹲了下去。她不肯在这边留宿到第二天过农历五月十五,石爸偏喝了酒没法开车,她笑着说:“我也不用靠你,现在网约车都能进村子,我还怕回不去?”
胡允华走后,石爸打开冰箱沉默了一会儿,把装着米团子和卤鸡的袋子拿出来,走到天井那边打开侧门,甩了出去。
他转头对石唯说:“你知道四姑妈为什么要来?为了买米团子你吃?昨天白天我和老同事到老家石口村钓鱼,看见你四姑妈提着大包小包去给你伯父家送茶礼,村口撞见我很不好意思,还问我怎么回老家了。哼,回老家?我在老家连宅基和祖屋都没有,至于为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你以为你四姑妈想来这边送茶吗?她是来看笑话的。每次都是买点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哄啊骗啊打发人,把别人家里搞得鸡飞狗跳,好像谁稀罕她的破烂东西一样。你不要惹你妈伤心,我们才是一家人。”
石唯回房心想:难道不是爸和亲戚划清界限,才能让妈不那么伤心吗?这么多年过得什么破烂日子?四姑妈还会装一装,其他装都不装的刻薄势利眼们,给了妈不少气受吧?四姑妈和陈齐说了同样的话,都是“因为恋爱经验不足,所以感情结果惨烈”,她觉得真的很恶心,这还是受害者有罪那一套,说来说去可以总结为:我就是看不上你,想说你活该,用委婉点的方式说出来当可怜你。
想到妈妈,“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原来我们在对方身边都压力很大,很束缚,不自由。“小心翼翼”吗?我是时候离开了吧。母女缘分从来不只有亲近一种,我只要接受我和妈没那么亲近就好。小时候总是有说不出来的痛苦:没有感受到父母对自己有多少爱,可是他们对自己的要求好多啊,为什么,这很不公平。现在想来,妈妈只是对我没有好奇,她并不想了解我,只要我们的生活看上去是在世俗安全规范下正常运行就好了。面对外界,这是一个正常的稳定的家庭,家庭成员符合公序良俗,这就够了,至于这些成员怎么想,无所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她只是在不知道的基础上更关心自己的世界,她连自己的世界是怎样的都没有搞明白,我却妄想她对我有了解的想法,就像我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她。真是好寂寞!
早上出门的时候窗户都没开,胡允华回到家里,感到十分闷热,更加喘不过气来。她走到阳台的摇椅边,躺下去,往事不堪回首:
本以为结婚是幸福的开始,丈夫家务全包,人也开朗幽默。那时在西北工作的丈夫还没在当地买房子,她怀孕住在娘家,两人总是通信。有次婆婆和大姑姐还有四姑姐来她娘家看她,带了好多礼品,和她父母寒暄过后,带她去医院产检。她本以为是检查胎儿是否健康,去了才发现医生是大姑姐熟人,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检查完毕,婆婆板着脸,大姑姐和四姑姐也不热情,几人走在她一个孕妇的前面。最后婆婆扭头对她说:“你去给他打电话。”在公共电话亭,她终于等到丈夫接通电话:“你妈带我来检查,现在她要我问你怎么办?”她气到想哭,又委屈,是吼着说的这句话。丈夫回道:“神经病吧?你当她们放屁好了,哪有头胎都不生的。”她后来想过,如果丈夫说“不”呢?她和她孩子的命运难道要别人决定?她自己呢?婆婆和姑姐在丈夫不在家时骗她出去做检查,摆明就是欺负人,丈夫为什么不明确表明立场和底线?谁都能干涉她,她的家庭,还有她未来的孩子吗?
结婚前就知道他兄弟姐妹多,家里也不和睦,她想着他们以后会在外地生活,切断这复杂的联系,没关系。也在西北一家三口过了一段幸福日子,她很满意。谁又能知道时代会有什么变动,生活有什么变化呢?总之,他们回来了。他们家想再要一个孩子,他影响工作都再要一个孩子的决心让她震惊。这次她去的是丈夫朋友太太所在的医院,那个朋友还说要给孩子当干爹。知道检查结果后,石家像是石头里开了花一样高兴,对她很关心,除了只生了女儿的孩子伯母对她有明晃晃的厌恶。爷爷给还未出世的孩子取名“石唯”,这孩子是家族的唯一。孩子出生的时候,产房里外变脸的石家人让她觉得恶心又好笑。她觉得自己更好笑,有了对丈夫的无限怨,真想用床边的玻璃花瓶狠狠砸他的头,砸死他。花瓶里的太阳花是他特地买来的,几天没人换水,水发浑发臭,花也蔫了。
丈夫好友一直道歉,说太太信佛,没想到会这样。胡允华还是让石唯认了丈夫好友做干爸,这样他的医生太太就是孩子干妈了。可不是嘛,那女士就是石唯的再生父母。只是丈夫和他好友,还是渐渐疏远。
满打满算,石唯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年。之后,她跟着外公外婆生活,高中在学校附近租房一个人住,大学离开家乡。胡允华知道女儿和自己很难亲近,但她不理解女儿的痛苦,不懂女儿有什么好痛苦。七年前,女儿的精神状态奇差,去医院诊断抑郁时,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好端端的女儿怎么就精神出问题了,会疯吗?更让她迷惑的是女儿对她的控诉,几百几千字的长文似乎在佐证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刺激女儿,也害怕收到女儿发来的讯息,她很想和女儿吵一架,问问自己到底哪里有问题“你的人生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吗?”。
石唯在老屋不出门一年半,胡允华实在受不了。她去看女儿时,知道女儿就在卫生间,她故意在隔壁饭厅大声向丈夫控诉女儿,女儿当晚买高铁票离开。她知道女儿在外工作的那些年肯定很辛苦,女儿又从来不会开口对他们提要求,是怎么过过来的?还是夜里整夜整夜睡不着,整夜整夜哭吗?
当年为了保住丈夫的工作,女儿必须和他们分开。她承认自己是个没耐心的人,在女儿五岁那年失业了,近四年“吃闲饭”的日子不好过,每次去娘家看孩子,她只觉得屈辱,动辄对石唯发火痛骂。这个不聪明也不漂亮的孩子,总是怯生生的,怕面对大人,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也不知道还手,学习成绩惨不忍睹,在小学五年级才好转。胡允华早已忘记了和石唯本就不多的相处细节,或者说不愿想起。
她还记得自己的情绪,对石唯的不耐烦和挑剔,不知道那时是在厌恶女儿,厌恶自己,抑或是厌恶生活本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排斥女儿。
女儿小时候明明是个在雨天怕路中间的那些蜗牛被踩死,会把它们捡到路两边草丛的孩子。她却骂女儿不讲卫生,看她踩破一只蜗牛壳后不敢哭出声忍着眼泪的那孩子,被她一边扒一边推进家里还是喊着“妈妈,对不起”的孩子。
想到这里,悲从中来。为什么会对幼年的石唯有那么多的厌恶和疲倦?石唯承载了无数笃定和希望还有和谐生活的可能重重落地摔碎后的怨气。她想起丈夫那天说石唯的工作是“狗肉上不了筵席”,似乎明白了那没来由的怨:不是石唯做错了什么,所有的痛苦和悲剧只因石唯不是那个被期待的“唯一”,而她胡允华,只是个女人。
胡允华想要体面的生活,做体面的人,人生的痛苦却指向一个“狗肉上不了筵席”的原因。因为不体面,要为所有人盖上遮羞布,那就可以说“活该”。那个孩子不够完美,那个女人没有生出完美的孩子。大家一起自我欺骗,继续催眠。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