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将军的琴
山田官邸原是前清一位贝勒的府邸,三进三出,飞檐斗拱。如今门口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刺刀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徐竹声抱着琴箱下车时,高桥已经等在门口。他今天换了便装,但腰间鼓鼓的,显然带着枪。
“徐先生,将军正在等您。”高桥的语气比往常更客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请跟我来。”
穿过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庭院里古树参天,太湖石堆叠成假山,池塘里结着薄冰。一切还是中式园林的格局,但廊下挂着的日本军旗和站岗的士兵,无声地宣示着这里的主人已经换了。
正厅里,山田将军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藏青色的和服,坐在太师椅上喝茶。他身边站着小野中佐,还有一位穿西装的年轻翻译。
“将军,徐先生到了。”高桥躬身道。
山田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徐竹声怀里的琴箱上:“打开。”
徐竹声将琴箱放在桌上,打开搭扣。唐琴静静地躺在深紫色的丝绒里,琴身温润,七弦紧绷。
山田起身走到桌前,仔细端详:“这就是你在展览会上弹的那把琴?”
“是的,将军。”
“弹来听听。”山田坐回太师椅,“就弹昨天没弹完的那首《流水》。”
徐竹声净了手——有侍女端来铜盆和毛巾。他坐下,手指轻触琴弦。昨天被打断的曲子,今天要续上。
琴声响起,从涓涓细流到滔滔江河。徐竹声全神贯注,但眼角余光始终注意着周围。高桥站在门边,手一直按在腰间。小野坐在山田旁边,眼神锐利如鹰。那个年轻翻译则站在角落,拿着笔记本记录着什么。
弹到中段,徐竹声忽然发现琴弦有异——第三根弦的音色不对,比昨天沉闷了些。是天气太冷弦紧了?还是...
他心中一凛。有人动过这把琴。在高桥护送的路上,或者更早,在他昨晚离开澡堂之后。
胶卷还在吗?
琴声未停,但他的心已经乱了。手指继续拨弦,思绪却飞速运转。如果胶卷已经被发现,那么今天就是陷阱。山田让他来弹琴,只是想确认他与胶卷的关系。
该怎么办?中断弹奏?还是继续假装不知?
琴声渐入高潮,如惊涛拍岸。就在这时,山田忽然开口:“停。”
徐竹声的手指停在弦上。余音在厅堂里回荡,渐渐消散。
“徐先生,”山田慢条斯理地说,“你这把琴...有点意思。”
“将军指的是?”
“琴腹里,”山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有东西。”
空气骤然凝固。徐竹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但面上保持平静:“将军说笑了。古琴琴腹是共鸣箱,除了纳音和声池,不应该有别的东西。”
“是吗?”山田对小野使了个眼色。
小野起身,走到琴前,从怀里取出一个细长的金属探测仪——这是日本特务机关最新配备的设备。他将探测仪沿着琴身移动,在琴轸下方,仪器发出了轻微的蜂鸣声。
“将军,”小野转向山田,“这里有金属反应。”
高桥的手已经按在了枪柄上。年轻翻译合上笔记本,后退一步。厅堂里的空气紧绷得像要断裂。
徐竹声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到了。
“将军,”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能让我看看吗?”
山田挑了挑眉:“你想看什么?”
“如果琴腹真有异物,那一定是制琴师留下的。”徐竹声说,“唐代制琴,有时会在琴腹刻铭文,甚至藏入金箔、玉片以求音色。让我检查一下,也许是什么珍贵的古物。”
山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徐竹声走到琴前,取出一套特制的工具——细长的探针、小镊子、放大镜。他的手指很稳,先轻轻敲击琴身各处,听声音判断内部结构。然后他拿起探针,从琴轸下方那个极小的孔洞伸进去。
这个孔洞是他前天晚上钻的,用来藏胶卷。但现在,探测仪有反应,说明里面确实有金属物。
难道胶卷还在?
探针触到了东西。徐竹声用镊子小心地夹取,慢慢抽出来——不是胶卷,而是一片极薄的金箔,上面刻着细小的篆字。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小野凑过来看。
徐竹声将金箔放在桌上,用放大镜观察:“是唐代的年号铭文,‘开元七年’。应该是制琴师雷霄留下的标记。金箔很薄,嵌在琴木里,所以探测仪有反应。”
山田接过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徐先生,看来是我多疑了。”
徐竹声暗暗松了口气,但心中的疑问更大了。金箔是哪来的?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放进去的是胶卷,不是金箔。是谁换了?什么时候换的?
“不过,”山田放下放大镜,话锋一转,“徐先生,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一个江南琴师,为什么要冒着战火来北平?”
来了。这才是真正的试探。
“为了找人。”徐竹声坦然道,“一个朋友,在北平失联了。”
“什么朋友这么重要?”
“知音。”徐竹声看着琴,“琴师一生,难遇知音。我那位朋友懂琴,懂我。他说北地有珍稀琴谱,邀我共赏。可惜我来时,北平已经...变了。”
这番话半真半假。山田盯着他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断真假。
“知音...”山田重复这个词,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我年轻时也学过琴,在京都。我的老师说,琴道即人道,知音难求,如同明君难遇。”他叹了口气,“可惜这个时代,已经容不下琴声了。”
厅堂里一片寂静。小野和高桥对视一眼,显然没想到山田会说这些。
“将军,”徐竹声轻声说,“只要还有人弹琴,还有人听琴,琴声就不会消失。就像这把唐琴,经历了一千多年,经历了无数战乱,今天依然能发出声音。”
山田看着琴,久久不语。最后,他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我和徐先生单独聊聊。”
小野想说什么,但山田的眼神让他闭上了嘴。三人退出厅堂,关上了门。
现在,只剩下徐竹声和山田两个人。
“徐先生,”山田的语气变得平和,“你刚才说,你是来找知音的。找到了吗?”
徐竹声犹豫了一下:“找到了,又失去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时代。”徐竹声说,“有些事,比琴声更重要;有些责任,比知音更重。”
山田点点头,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的古树:“我年轻时的梦想,是当一个琴师,或者学者。但我出生在军人世家,命运不允许我选择。我来中国之前,以为这是一场圣战,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但现在...”
他没有说下去。但徐竹声听出了话里的疲惫和迷茫。
“将军,”徐竹声大胆地问,“您觉得,战争能带来共荣吗?”
山田转过身,眼神锐利:“徐先生,有些话,不该问。”
“抱歉。”
“不,你问得好。”山田苦笑,“只是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战争一旦开始,就像琴弦绷断,再也接不回原来的声音了。”
他走回琴前,手指轻轻拂过琴弦:“这把琴,你带回去吧。”
徐竹声一愣:“将军不是要听琴吗?”
“已经听过了。”山田说,“琴声里的东西,我听到了。你心里藏的事,我也大概猜到了。但今天,我不想深究。就当是...一个老琴师对另一个琴师的尊重。”
徐竹声的心跳又加快了。山田猜到了什么?猜到了多少?
“不过,”山田话锋一转,“我只能放你这一次。小野君对你怀疑很深,他不会轻易放过你。徐先生,如果你那位‘知音’真的在北平,劝他早点离开。这个城市,很快就不再安全了。”
“将军的意思是...”
“新年过后,华北方面军会有大动作。”山田的声音很低,“清洗、肃正,力度会比现在大得多。到时候,很多现在还能勉强生存的人,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这是警告,也是情报。徐竹声深深鞠躬:“多谢将军提醒。”
“不必谢我。”山田摆摆手,“我只是...不想看到这把琴的主人,死在我手里。琴无罪,弹琴的人,也该有活路。”
离开山田官邸时,高桥的脸色很难看。显然,山田单独与徐竹声谈话,让他和小野都很不安。
“徐先生和将军聊得很投缘?”回程的车上,高桥试探着问。
“将军问了问古琴的保养。”徐竹声轻描淡写,“说北平太干燥,对琴不好。”
高桥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
回到住处,徐竹声锁上门,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唐琴。他打开琴腹暗格——空的。胶卷确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片金箔。
是谁换的?什么时候换的?
他想起了昨晚在澡堂,周先生接过胶卷时说“立刻安排人送出去”。难道那时候,周先生就已经安排了人,趁他不在时潜入房间,取走胶卷,放入了金箔?
但高桥派人监视着这里,怎么可能有人潜入?
除非...监视的人中,有自己人。
徐竹声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街对面,卖烟的小贩还在,但今天他身边多了个报童,正在叫卖报纸。
“号外!号外!山田将军接见文化界人士,强调中日亲善!”
报童的声音清脆响亮。他抬起头,朝徐竹声的窗口看了一眼,微微点头。
是了。地下党的人已经渗透到了监视网中。所以胶卷能安全转移,所以金箔能及时放入。
徐竹声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紧张起来。山田的警告在耳边回响:“这个城市,很快就不再安全了。”
叶淮秋在哪里?安全吗?他必须尽快联系上他。
傍晚时分,有人敲门。徐竹声警惕地问:“谁?”
“送煤的。”门外是个粗哑的声音,“天冷了,给您送点煤。”
北平冬天,送煤是常事。但徐竹声知道,这是个暗号——周先生说过,如果需要紧急联系,会派送煤的人来。
他打开门,一个满脸煤灰的汉子扛着一袋煤进来。放下煤袋时,汉子快速塞给他一张纸条,低声道:“看完烧掉。”
门关上了。徐竹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明晚八点,广化寺后殿,有人等你。”
没有署名,但徐竹声知道是谁。广化寺,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北平私下见面的地方——不是在地室,而是在寺庙的香火中,假装偶遇。
那一晚,叶淮秋带他去看寺里收藏的一把明代古琴,两人在佛前论琴,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琴弦上,泛着银光。
“琴声和梵音,都是让人心静的声音。”叶淮秋当时说,“可惜这个时代,人心静不下来。”
徐竹声烧掉纸条,看着灰烬在瓷碟里蜷曲。明晚八点,还有二十多个小时。这二十多个小时,他必须小心再小心。
第二天,徐竹声照常去特务机关上班。小野对他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但也没再为难他。高桥的监视依旧,但那个卖烟的小贩不见了,换成了一个修鞋的老头。
中午,赵翻译悄悄找到他:“徐先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小野中佐...”赵翻译压低声音,“在调查您。他派人去了江南,查您的底细。还有,他怀疑您和前几天被击毙的抗日分子有关系。”
徐竹声心中一凛,但面上不动声色:“赵翻译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看得出来,徐先生是真正的文化人。”赵翻译推了推眼镜,“我也是读书人出身,迫于生计才...但心里还是敬重徐先生这样的人。您小心点,小野这个人,疑心重,下手狠。”
“多谢提醒。”徐竹声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塞给赵翻译,“一点心意,买茶喝。”
赵翻译推辞了几下,还是收下了。他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还有件事。小野最近在策划一次大搜捕,目标就是文化界的抗日分子。名单...已经拟好了。”
“名单上有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赵翻译摇头,“但听说,和古琴展有关的人都查。徐先生,您最好是...早点离开北平。”
赵翻译走了。徐竹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阴沉的天。山田的警告,赵翻译的提醒,还有那张约他见面的纸条——所有的信息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危险正在逼近,时间不多了。
下班时,高桥照例要送他。但今天徐竹声说:“我想去琉璃厂看看,听说新到了一批老琴。”
高桥皱眉:“我陪您去。”
“不用了,我就是随便逛逛。”徐竹声笑了笑,“高桥军曹忙了一天,也该休息了。况且,我去琉璃厂是公务,为展览找琴,小野中佐知道的。”
搬出小野,高桥犹豫了。最终他点点头:“那您早点回去。”
徐竹声独自走在去琉璃厂的路上。他知道身后肯定还有眼线,但至少摆脱了高桥的直接监视。
琉璃厂比往日冷清,许多店铺都关着门。徐竹声走进清韵斋,沈秋山正在擦拭一把琴。
“沈老板。”
沈秋山抬起头,见是他,脸色一变:“徐先生怎么来了?高桥军曹没跟着?”
“今天一个人。”徐竹声走近,压低声音,“沈老板,时间不多了。日本人要有大动作,文化界很多人都在名单上。您...早做准备。”
沈秋山的手顿了顿:“徐先生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您儿子在西南联大,因为您资助过进步学生。”徐竹声说,“这些,日本人都知道。”
沈秋山的脸色白了:“那您...”
“我也在名单上。”徐竹声平静地说,“所以来提醒您。能走的,早点走;不能走的,藏好。”
“徐先生自己呢?”
“我有我的路。”徐竹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放在桌上,“这里面是几卷珍贵的琴谱,宋代的手抄本。沈老板如果离开北平,请带上它。琴谱不能落在日本人手里。”
沈秋山打开布袋,里面是几卷泛黄的纸,墨迹古朴。“这太珍贵了...”
“比人命珍贵吗?”徐竹声反问,“琴谱可以再抄,人死了就没了。沈老板,保重。”
他转身离开。走出清韵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沈秋山站在柜台后,手里握着那袋琴谱,眼中闪着泪光。
傍晚,徐竹声回到住处。他简单收拾了行李——几件换洗衣物,一些银元,还有那把唐琴。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七点半,他背着琴箱出门。街对面,修鞋的老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干活。
徐竹声朝广化寺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夜色渐浓,北平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落叶。远处传来巡逻队的皮靴声,整齐而沉重。
徐竹声加快脚步。八点,广化寺后殿,有人等他。
那个人,是他穿越千里烽火,历经生死险阻,也要见到的人。
那个人,是这个冰冷时代里,他唯一的温暖。
风更大了,像是要下雪。徐竹声抱紧琴箱,在夜色中前行。
前方,广化寺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寺顶的铃铛在风里叮当作响,像是某种召唤。
他来了。
赴一场生死之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