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路灯与归巢鸟

　　第十二章：送孩子上学

　　第二天一大早，李星光就抱着一个便当盒，鬼鬼祟祟地站在隔壁门口。

　　便当是她早上六点起来做的。
　　说是“做”，其实更像“拼”：昨晚特地上网搜了“日本高中生便当怎么做”，看到那种颜色丰富、小章鱼香肠排排站、玉子烧不会裂、番茄刚好卡在缝里的照片，她当场关掉网页。

　　——那是人类能做出来的东西吗。

　　最后她做出来的是：
　　一格炒蛋，一格香肠，一格冷冻鸡块加热后假装现炸，一点点生菜叶塞在缝里装饰。
　　看上去很朴素，但至少是热的。
　　“营养均衡”和“可爱”二选一，她很现实地选了前者。

　　她把便当从怀里往上抱了抱，正准备深吸一口气敲门，门锁“咔哒”一声，从里面先开了。

　　门一拉开，她对上一双浅棕色的眼睛。

　　後藤祐也穿着日式校服，白衬衫、深色西装外套，领带松松垂着。
　　身高已经把门框撑得有点窄，背后挂着一个双肩包，背带懒洋洋地挂在一边肩上，看那形状就知道里面几乎是空的——不太像去上学，更像是要去演乐队。

　　头发被发蜡捣鼓成了小刺猬，整个人看上去比昨天在被窝里烧到糊掉的病号要精神太多。
　　眼镜没戴，露出那双一看就“不太好惹”的眼睛，配上那张故意绷得很紧的表情，装出来的“冷漠”几乎写在脸上：

　　——别靠近我，我很不好说话。

　　不过，这张凶巴巴的脸在看见她怀里的便当盒和她本人之后，明显卡了一下。

　　浅棕色的瞳孔先是微微一亮，像想到了什么，又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飞快地别开视线。
　　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一路红到发根。

　　「早，早上好。」
　　祐也别扭地打了个招呼，声音还算镇定，耳朵却出卖了他。

　　「早上好呀。」
　　李星光笑眯眯地回他一句。

　　她打量了他一眼，心里先感叹了一句——

　　哇，这孩子装防具装得倒是挺齐全的。

　　刺猬头：＋5点“不要惹我”气场。
　　不戴眼镜：＋3点“看起来像不良”的误会值。
　　空空如也的书包：＋10点“我才不在乎学校”的反叛指数。

　　但偏偏一张脸长得干干净净的，五官还挺端正，硬是把那股“我要混社会”的气质压成了“刚学会顶嘴的优等生在假装叛逆”。

　　「今天还挺精神嘛。」
　　她故作轻松地晃了晃手里的便当，「来，给你做了个‘上学纪念便当’。」

　　「……上学纪念？」
　　祐也的视线终于忍不住落在那个便当盒上。

　　他盯了两秒，喉结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又有点说不出口。

　　「不用勉强——」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没必要特地做这个”，话只说了两个字，就被李星光截胡。

　　「不过丑是丑了点。」
　　她先自爆，「我刚才打开看了一眼，确认了一下，这绝对上不了日本妈妈便当大赏。」

　　她压低声音认真补充：

　　「但吃完应该不会死。」

　　祐也：“……”

　　耳朵红色又加深了一点。

　　「谢谢。」
　　他还是伸手接过了便当，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

　　李星光眼睛一转，顺势往门里探了探。

　　「那什么，今天第一次回学校嘛……」
　　她语气不动声色地往“正常关心”上靠，「身体还好？有哪里不舒服吗？药吃了没？」

　　「没事了。」
　　祐也站在门口，背挺得直直的，简直像在例行体检，「没发烧，也不头晕。」

　　说完，他自己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迅速堵上补充：

　　「昨天谢谢你。」

　　李星光“啧”了一声：「知道就好。」

　　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问：

　　「几点的课？现在出门来得及吗？」

　　「……来得及。」
　　祐也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第一节课前能到。」

　　「那太好了。」

　　她啪地一下合上双手，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

　　「走吧，我送你上学。」

　　——

　　寂静。

　　走廊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祐也愣住：「……诶？」

　　「怎么了？」
　　李星光理所当然，「昨天不是说好了嘛，你明天要去上学。」

　　「我记得啊。」

　　「那我当然要确认你真的去了。」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把他家门轻轻关上，还顺手给他锁上，「来来来，走走走。」

　　动作一气呵成，完全不给少年反应空间。

　　「等、等等。」
　　祐也终于回过神，「我又不是小学生……」

　　「放心，我不会牵着你的手过马路的。」
　　她边走边笑，「我就远远跟在你后面，确认你安全送达。」

　　她在心里给这件事起了个名字——

　　《护草行动》。

　　——

　　冬天的早晨风还挺冷，街上已经有穿着校服的初高中生三三两两走过。

　　李星光故意慢两步，跟在他半个身位之后，看着前面这只刺猬头少年。

　　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僵，肩膀明显紧绷着，像是全身上下都写着：“我不想来，但我来了，你们不要惹我。”

　　而且，他的书包真的很轻。

　　轻到她怀疑里面是不是只有一本课本和一个钱包。

　　「喂。」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书包背带，「你这包不会是只装便当的吧？」

　　祐也别开脸：「有课本。」

　　「一本？」

　　「……两本。」

　　李星光叹了口气。

　　「你这叫去学校上课？」
　　她毫不客气地吐槽，「这叫去学校打酱油。」

　　「我会记笔记。」
　　他小声抗议了一句。

　　「好好好，学霸在线心算，全靠脑子记。」
　　她把吐槽压下去一点，忽然又问，「紧张吗？」

　　祐也脚步顿了一下。

　　「……一点。」

　　李星光听见这两个字，心莫名软了一下。

　　这孩子装盔甲装半天，结果一句“有点紧张”说得老老实实。

　　「紧张很正常啊。」
　　她语气轻松，「像你这样离开了一段时间，还愿意自己走回去的人，其实很厉害了。」

　　祐也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

　　学校的大门终于出现在前方。

　　黑色的铁门，两侧是写着校名的石柱，里面是整整齐齐的树和操场。
　　一看就很普通的一所高中，但对不少人来说，这种“普通”一点也不轻松。

　　「我在这边停。」
　　李星光在离校门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拐角处停下来。

　　「你不是说要送我进去？」
　　祐也下意识回头。

　　「送你到视线范围内就够了。」
　　她叉着腰，「姐姐吸取教训了，不能再当‘日本家长眼中的问题外国人’。」

　　那件“多管闲事被叫去学校谈话”的旧事闪过她脑海。

　　当年她冲上去护着一个被欺负的孩子，现在想想，方法真的很不像一个“合格的大人”。
　　结果她被当成问题人物，那个孩子也因为她的介入变得更难做自己。

　　——这一次，她要换一种方式。

　　「我就在这里。」
　　她指了指脚下的地砖，「远程守护。」

　　「看到你走进去，我就回去准备自己的战斗。」

　　「战斗？」

　　「嗯。」
　　李星光举起手机，上面打开着一封面试通知邮件。

　　「今天下午，我要去一个药妆店面试。」

　　她冲他晃了晃手机，笑道：

　　「你去对付你的老师和同学，我去对付店长和顾客。大家各自加油。」

　　祐也看着她，沉默了两秒。

　　「你可以的。」
　　他认真地说，「你日语已经很好了。」

　　「哪有。」
　　她下意识反驳，「我现在也就勉强算个N2。」

　　「以后要考N1。」
　　她自己又补了一句，「不然写履历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像半吊子。」

　　「你不会是想被我超车吧。」
　　祐也突然冒出一句，「我可是以后要学中文的人。」

　　「哟，口气不小。」
　　李星光愣了一下随即被逗笑，「那你先努力把今天这节课上完再说。」

　　她向前走了一步，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吧。」

　　少年站在原地，背影看起来有一点僵硬。

　　他转头看了看校门，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会，一直站在这里吗？」

　　「不会。」
　　她很诚实，「东京风这么冷，我要是站到你放学，腿都冻断了。」

　　祐也：“……”

　　「我会等到你走进去。」
　　她又补上一句，「确认你真的进去了，就回去准备面试。」

　　「如果你中途逃跑，我会从拐角冲出来，一脚把你踹回去。」

　　她一边说，一边抬脚做了个比划。

　　祐也看着她那副“威胁式加油”的样子，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

　　「好。」

　　他终于抬起脚，迈向校门。

　　——

　　李星光站在拐角，远远看着他。

　　刺猬头在一群普通发型的高中生中间，确实有点显眼。
　　有几个同学从他旁边走过，回头看了看，有人小声说了什么，笑了两下。

　　祐也没有转头，只是把书包往肩上又提了一下，步伐不快不慢地向前。

　　站在这边的她，心里不自觉地帮他加台词：

　　“我才不怕你们。”

　　“我就是要这样走进去。”

　　他在校门前短暂停了一下，像是在深呼吸，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脚不会自动往回退。

　　然后，他迈步走进校园。

　　经过门卫室时，门口的老师抬头看了他一眼。
　　祐也很短暂地点了下头，那礼貌干干净净，带着一点隔着空气的距离感。

　　老师愣了愣，似乎没说什么。

　　他走过校门、走向教学楼，身影逐渐被灰白的建筑挡住。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刺猬头的轮廓，李星光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呼——」

　　她把围巾往上拢了拢，哈了一口气在手心里。

　　「送孩子上学任务，完成。」

　　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好。」
　　她对着自己的倒影做了个小小的加油手势，「轮到我去上学——不对，上班面试了。」

　　——

　　回去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默背自我介绍：

　　「日本に来て四年目で、中国の○○省出身で……」（这是我来到日本第四年）
　　「前の職場では接客の仕事をしていて……」（之前的工作是服务业）

　　她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加了几句：

　　「今はN2ですけど、来年中にN1を取りたいと思っていて……」（虽然现在是N2水平，但明年我想考下N1）

　　念到这儿，她自己被自己的“目标过大”逗笑了一下。

　　「行。」
　　她对着冰凉的空气轻声说，「不登校的小鬼都敢回学校，我有什么不敢报考的。」

　　电车从轨道上滚过去，远远地发出一点震动。

　　城市醒过来，风也清醒得有点过分。

　　她把围巾绕紧了半圈，脚步却比刚才轻快了一点。直直的向公交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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