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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栗
沈雪回来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
南方小镇的冬日,雾总是散得慢。淡薄的白气还缠在青瓦檐角,缠在院墙外那株老樟树的枝桠间,阳光费了好大的劲,才挣出云层,在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摇晃的光斑。
林砚正坐在窗边画画。靠窗的木桌上铺着素色的亚麻桌布,一角压着半块镇纸,素描本摊开在面前,削得尖尖的炭笔捏在指间。她画的是院外的湖,雾霭沉沉的湖面,像一块蒙了纱的翡翠,岸边的芦苇荡褪了色,只剩下枯黄的秆子,在风里轻轻晃。笔尖划过纸面,沙沙的声响,是这寂静午后唯一的动静。
直到一串清脆的风铃声,叮铃,叮铃,从院门口飘进来,像檐角落下的碎玉。
林砚的手猛地一顿,炭笔在画纸上蹭出一道浅浅的痕。她几乎是立刻就放下了笔,连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都顾不上,踩着棉拖鞋,哒哒地往门口跑。
院门外站着的人,果然是沈雪。
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短款羽绒服,帽子拢着,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头发上沾着细碎的水珠,像是雾凝的霜,脸颊被风吹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她的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子,袋口微微敞着,一股热腾腾的甜香,混着栗子的焦香,顺着风,丝丝缕缕地飘进林砚的鼻尖。
“我回来啦。”沈雪的声音带着点喘,像是走得急了,她抬手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笑着朝林砚挥挥手,拎着袋子往门里走,“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林砚的目光早就黏在了那个牛皮纸袋子上。那股香味太熟悉了,是糖炒栗子独有的、勾得人心里发暖的甜香。她的眼睛倏地亮起来,像被点亮的星星,连带着嘴角,都忍不住往上翘:“是糖炒栗子?”
“答对啦!”沈雪把袋子递到她面前,眉眼弯弯的,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城西巷口有个老大爷,推着三轮车卖的,说是正宗的北方做法,用的是迁西板栗,砂炒的,加了红糖和桂花,又甜又面。我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的,前面少说有二十个人呢。”
林砚伸手接过袋子,指尖触到温热的纸皮,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漫进四肢百骸,连带着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都活络了几分。她迫不及待地掀开袋口的纸折,一股更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烫得人鼻尖微微发痒。袋子里躺着满满一兜金黄色的栗子,油光锃亮,像是裹了一层蜜,有的已经裂开了好看的口子,露出里面淡黄色的、粉糯的果肉,看得人食指大动。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滚烫的温度从指腹传来,她下意识地掂了掂,又吹了吹,才用指甲剥开焦脆的外壳,再轻轻撕掉那层褐色的内皮。饱满的栗仁露出来,冒着热气,她把它放进嘴里,轻轻一抿。
粉、糯、甜。
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瞬间炸开,带着桂花的清冽和炭火的焦香,绵密得不像话,连带着心底,都像是被浸在了蜜里。林砚忍不住眯起眼睛,嘴角弯出一个满足的弧度,脸颊微微鼓起来,像一只偷吃到松果的小松鼠。
“好吃吗?”沈雪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看她,眼里满是期待的光,像是在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林砚用力点点头,嘴里还含着栗仁,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好吃……比老街那家卖的还要好吃。”
沈雪“噗嗤”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得更厉害了。她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尖轻轻擦过林砚的嘴角,擦掉沾着的一点栗仁碎屑。指尖的温度很暖,带着点粗糙的茧子,蹭得林砚的脸颊微微发痒。
“好吃就多吃点。”沈雪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心尖,“我听老大爷说,吃甜的东西,就不容易哭了。”
林砚的动作猛地顿住。
手里的栗子“啪嗒”一声,掉回牛皮纸袋子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栗仁的温热,可心底,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意瞬间涌了上来。她抬起头,看着沈雪含笑的眉眼,眼眶一点点泛红,像蒙了雾的湖面。
她想起上个月,也是这样一个雾蒙蒙的冬日。
那天的雾比今天更浓,浓得化不开,整个小镇都浸在一片白茫茫里。她的画稿被寄予厚望的杂志社退了回来,邮件里的措辞很委婉,却字字诛心:“笔触细腻有余,情感温度不足,画面过于冰冷,读者难以共情。”
那是她熬了无数个夜晚画出来的稿子,画的是小镇的雪,是雪落时的湖面,是雪地里孤零零的长椅。她以为那是寂静的美,却被人评价为“冰冷”。
她拿着手机,坐在湖边的石阶上,坐了很久很久。风卷着雾沫子吹过来,冷得刺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落在膝盖上的素描本上,晕开了画纸上未干的炭墨,把那片洁白的雪,晕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她以为自己哭得够小声了,却还是被路过的沈雪撞见。
沈雪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递给她一张纸巾,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递给她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胃,也暖了点发凉的心。
沈雪就坐在她身边,陪着她,一句话也没说。偶尔有风吹过,掀起她的衣角,她会轻轻拢一拢。直到夕阳穿透浓雾,把湖面染成一片暖金色,直到她的眼泪慢慢止住,沈雪才站起身,牵起她的手,轻声说:“走吧,我带你去吃甜的。”
她以为沈雪早就忘了这件事,忘了她哭得狼狈的样子,忘了她说过,她画的雪太冷了,冷得让人想哭。
没想到,她还记得。
“怎么了?”沈雪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掌心贴在她的脸颊上,指尖带着温热的温度,“是不是栗子太烫了?还是……是我说错话了?”
她的手有点抖,语气里满是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没有。”林砚连忙摇摇头,抬手擦掉眼角的湿意,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里,还带着点没散去的哽咽,“我就是觉得……太好吃了,有点感动。”
沈雪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来,她伸手,轻轻揉了揉林砚的头发,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暖融融的。“傻丫头。”她笑着嗔怪,眼底却满是温柔,“好吃就多吃点,不够的话,我再去买。反正老大爷下午都在。”
她说着,拎起脚边的摄影包,转身往客厅走。“我今天去城西老巷子拍照了,拍了好多好看的照片,等下洗出来给你看。”
林砚捧着牛皮纸袋子,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软软的。她又拿起一个栗子,慢慢剥开,走到沈雪身边,把剥好的栗仁递到她嘴边:“你也吃。”
沈雪侧过头,张嘴咬了下去,栗仁的甜香在嘴里散开,她的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眼底盛着细碎的光:“真甜。”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们身上,洒下一片暖融融的光。牛皮纸袋子里的栗子还在冒着热气,甜香飘满了整个屋子,像一首温柔的歌,轻轻萦绕在耳边。
下午的时候,阳光渐渐暖了起来,雾也散得差不多了。沈雪钻进了小院西侧的暗房。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窗帘被严严实实地拉着,只留着一盏昏黄的红灯。显影液和定影液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带着点淡淡的化学气息,却并不刺鼻。
沈雪坐在一张木桌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白皙的手腕。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镊子,小心翼翼地夹着一张相纸,放进显影液的盘子里。红色的灯光映着她的侧脸,柔和了她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又认真。
林砚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心里充满了好奇。她看着相纸在显影液里慢慢浮现出轮廓,从模糊到清晰,像是一场温柔的魔术。
暗房里很静,只有偶尔镊子碰撞盘子的轻响,和两人浅浅的呼吸声。阳光被挡在窗外,只有红灯的光,在空气里晕开一片暖红,像是把时间都变慢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雪拿起一张洗好的照片,对着红灯晃了晃,水珠顺着相纸的边缘滴落。“好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笑意,“你看,这是城西的老巷子。”
林砚凑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相纸。
照片上的老巷子,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青石板路被雾打湿,泛着温润的光。斑驳的木门上,挂着几串金黄的玉米,像是一串金色的铃铛,风一吹,仿佛就能听见叮铃的声响。墙角的青苔绿得发亮,砖缝里钻出几株不知名的小草,倔强地绿着。阳光穿过薄雾,落在斑驳的墙上,洒下一片细碎的光影,像是撒了一把金粉。
而照片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枣红色的外套,手里举着一台黑色的相机,正微微偏着头,看向镜头的方向。那是沈雪。
“拍得真好。”林砚忍不住赞叹,眼里满是惊艳,“比我画的还要好看。”她画过很多次老巷子,却总是画不出这种朦胧的、温柔的感觉。
“你也可以的。”沈雪放下照片,转过头看着她,眼神认真,“你的笔触很细腻,只是少了点温度。只要你愿意,把心里的温暖画进去,你的画也会像这张照片一样,充满阳光。”
林砚怔怔地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轻轻的,却又很深刻。她点点头,把这句话默默记在了心里。
她拿起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棵老槐树,虬曲的树枝伸向天空,枝桠上挂着一层薄薄的雾,像是披着一件轻盈的白纱。而树下的青石板上,放着一个玫红色的暖手宝,绒面的外壳在雾色里格外显眼,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
“这个暖手宝……”林砚看着照片,脸颊微微泛红,像是染上了红灯的颜色。
那是她送给沈雪的。前几天降温,她看沈雪出门拍照时,手总是冻得通红,便偷偷买了这个暖手宝,塞在了她的摄影包里。
“嗯。”沈雪笑了笑,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是藏着星星,“今天早上在巷子里拍照,风太大了,手冻得都快僵了,按快门都按不动。摸出这个暖手宝的时候,我差点哭出来。林砚,谢谢你。”
林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没什么……就是怕你冷。”
“我知道。”沈雪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指尖温热,掌心带着点薄茧,握起来很舒服。“林砚,”沈雪的声音很轻,却格外清晰,“你就像这个暖手宝一样,总能给我带来温暖。”
林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连带着指尖都微微发烫。她抬起头,撞进沈雪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里,映着红灯的光,像两颗温暖的星星,亮得惊人。
暗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红色的灯光,在空气里流淌。窗外的风,轻轻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照片上的老巷子,在雾里温柔得像一个梦。
傍晚的时候,沈雪系上围裙,钻进了厨房。林砚原本想帮忙,却被她赶了出来,说“你就乖乖等着吃就好”。
林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捧着没吃完的栗子,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声响,心里暖融融的。她翻开素描本,看着上午画了一半的湖,笔尖顿了顿,又添了几笔——湖边的长椅上,多了一个穿着枣红色外套的身影。
没过多久,一股浓郁的香味从厨房飘了出来。
沈雪端着一盘糖醋小排走出来,盘子里的小排炖得软烂,裹着红亮的酱汁,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开饭啦!”她笑着喊道。
米饭是用砂锅煮的,带着淡淡的米香,粒粒分明。糖醋小排一入口,酸甜的味道瞬间在嘴里散开,排骨炖得恰到好处,轻轻一抿就脱骨,一点也不腻。林砚吃得格外香,一碗米饭很快就见了底,沈雪又给她添了半碗,她也吃光了,肚子圆滚滚的,像个装满了幸福的小皮球。
吃完饭,两人一起收拾了碗筷。沈雪洗盘子,林砚擦桌子,配合得默契十足。
夜色渐浓,雾已经完全散了。沈雪搬了两张藤椅,放在小院里。两人坐在藤椅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南方小镇的夜空,格外清澈,没有城市的霓虹闪烁,只有漫天的繁星,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亮得耀眼。
沈雪手里拿着一个栗子,慢慢剥着,动作轻柔。她的嘴里,轻轻哼着一首北方的民谣,调子温柔,像晚风一样,拂过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间的清泉,叮咚作响。
林砚靠在藤椅上,闭上眼睛,听着她的歌声,闻着空气中残留的栗香和淡淡的桂花香,心里软软的。她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没有退稿的烦恼,没有冰冷的评价,只有漫天的星星,和身边的人。
她想起自己的素描本,想起下午在暗房里,沈雪说的话。她的指尖,像是有了某种默契,痒痒的,想画画。
林砚悄悄拿起放在手边的素描本,又摸出一支炭笔。借着淡淡的月光,她轻轻勾勒着。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她画的是小院里的藤椅,是天上的星星,是那个哼着民谣的、穿着枣红色外套的身影。
不知何时,沈雪的歌声停了下来。
林砚感觉到身边的藤椅轻轻晃了晃,随即,一个温热的身影凑了过来。“你在画什么?”沈雪的声音带着点好奇,轻轻的,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
林砚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抓包的小偷,她连忙合上素描本,脸颊瞬间红透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没什么……就是随便画画。”她的声音有点结巴,不敢看沈雪的眼睛。
沈雪笑了笑,眉眼弯弯的,带着点狡黠的光。她没有追问,只是把手里剥好的栗仁,轻轻放进林砚的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吃甜的,就不容易哭了。”沈雪的声音轻轻的,像一句温柔的咒语。
月光落在她们身上,像一层薄薄的纱,轻柔而温暖。小院里的桂花树,不知何时悄悄开了,细碎的、金黄色的小花,藏在墨绿的叶间,散发出淡淡的、清甜的香。
风轻轻吹过,带着桂花香,带着栗香,带着民谣的余韵,在小院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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