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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的深渊
我在那间被彻底摧毁的出租屋里,不知坐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城中村永恒的、作为背景噪音的喧嚣,提醒着我这个肮脏破碎的世界仍在运转。身体的疼痛,脸颊和膝盖的擦伤,后腰被保安膝顶的闷痛与心灵的麻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近乎麻痹的平静。
最终,驱使我从满地狼藉中站起身的,并非勇气,也非愤怒,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本能——我需要一个地方待着。一个至少暂时能遮风挡雨、能让我蜷缩起来、不会被随时闯入的角落。我的“家”已经没了,被那只看不见的、戴着丝绒手套的铁手轻易碾碎。酒店?我口袋里的钱连最廉价的钟点房都住不起一夜。朋友?顾远死后,我早已没有所谓的朋友。家人?遥远的、无法言说的另一个世界。
我想到了老金。那个在防空洞外捡废品、为了五十块钱的“宝贝”而欣喜、为了女儿的药费而卖血被拒的老人。他那佝偻鞠躬的身影,他那混合着泪水与荒诞的讲述,此刻竟然成了我脑海中唯一一个……或许能暂时收留我的模糊影像。不是因为交情,而是因为同病相怜?不,或许更不堪,是因为我潜意识里觉得,他所在的深渊,可能比我现在所处的这个,暂时……“安全”那么一点点?至少,那些穿着西装、手段狠辣的人,他们的目光大概不会投向那种连垃圾都不如的角落。
这个念头本身,就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卑劣和利用。但我别无选择。
我挣扎着起身,在废墟里翻找。相机是彻底坏了,镜头碎裂,机身也有凹痕。我把它扔在原地,它已经完成了它作为“闯入凭证”的使命,现在只是一堆真正的垃圾。我从散落的衣物里捡起一件相对干净、只是沾了些灰尘的旧外套换上,遮住了身上的污迹。然后,我将那把依旧冰凉的黄铜钥匙,再次小心翼翼地塞回牛仔裤内侧的暗袋。这是我仅剩的、不知有何用处的筹码。
看了一眼那扇再也关不拢的、歪斜的门,我走了出去,没有回头。下楼,发动那辆破捷达,引擎的嘶吼声在狭窄的巷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金住在另一个城中村,比我所住的更加偏远,更加破败,几乎是这座城市被遗忘的、溃烂的边缘。车子驶离相对“繁华”的城区,周围的景象逐渐荒凉。低矮、密集的握手楼被更加杂乱无章的、仿佛随时会倒塌的砖混结构棚户取代。路面坑洼不平,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垃圾堆发酵、劣质煤烟和某种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这里与其说是城市的一部分,不如说是依附在城市巨兽身躯上的、一块流着脓液的癞疮。
我凭着记忆中老金含糊提到的地名,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贫瘠和绝望气息的嗅觉,将车停在了一片如同迷宫般的棚户区边缘。再往里,车子根本无法通行。
下车,脚踩在泥泞和垃圾混合的地面上。几个穿着肮脏、眼神空洞的孩子在巷口追逐打闹,看到我这个陌生人,停下动作,用麻木而好奇的目光盯着我。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前的破凳子上,眼神浑浊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尊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像。这里的一切都缓慢、粘滞,充满了被生活榨干后的死气。
我问了一个蹲在门口洗菜的中年妇女,是否知道一个叫金卫国的、捡废品的老人住哪里。她抬起头,用围裙擦着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或许是同病相怜?她指了一个方向:“往里走,最里面那排,墙塌了半截那家就是。门口堆着不少瓶瓶罐罐的那个。”
道了声谢,我沿着她所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巷道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两侧的墙壁斑驳陆离,糊着各种小广告和不堪入目的涂鸦。头顶是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电线和晾衣绳,挂着的破旧衣物像垂死的旗帜。每扇门后,似乎都隐藏着一个沉重的、不忍卒读的故事。
终于,我看到了那处“墙塌了半截”的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用砖头、木板和石棉瓦勉强拼凑起来的窝棚。低矮,歪斜,墙体一侧确实坍塌了大半,用一块巨大的、肮脏的塑料布遮挡着,在微风中发出哗啦的响声。门口,如同那妇女所说,堆满了分类捆扎好的废纸壳、塑料瓶和一些锈蚀的金属件,像一座座象征着贫困的小小坟茔。
空气中弥漫着比外面更加浓重的、垃圾特有的酸腐气味。
我站在那扇用破木板钉成的、甚至无法称之为“门”的入口前,犹豫了一下。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轻微的咳嗽声。
我抬手,敲了敲那扇薄薄的木板门。里面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老金那沙哑而警惕的声音:“谁啊?”
“是我,老金。”我应道,声音有些干涩,“山上……防空洞那边,遇到的那个。”
里面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然后是脚步声。木板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老金那张布满皱纹、写满疲惫的脸露了出来。他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一种受宠若惊般的、手足无措的热情。
“哎呦!是……是你啊!同志!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连忙把门完全拉开,侧身让开,“快!快请进!屋里……屋里乱,你别嫌弃!”
他伸出手,几乎是把我拉了进去。
踏入屋内的瞬间,一股更加复杂、更加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霉味、汗味、药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类似于……伤口腐烂的甜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的、仿佛能附着在皮肤上的污浊空气。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从坍塌墙壁处用塑料布遮挡的缝隙里,透进来几缕微弱的天光,以及角落里一盏大概只有五瓦的白炽灯发出的、昏黄如豆的光芒。
我花了几秒钟,才勉强适应了这昏暗,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徒四壁”。面积恐怕还不到十平米。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潮湿冰冷。墙壁没有粉刷,裸露着斑驳的砖块,上面布满了霉斑和水渍。角落里堆着更多的废品,散发着异味。所谓的“家具”,只有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极其简陋的“床”,上面铺着破旧、看不出颜色的被褥;一个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木箱,大概充当着桌子和储物柜的功能;还有一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煤球炉,上面坐着一个黑黢黢的铝锅。
这里,比我那被抄检过的出租屋更加破败,更加绝望。我那屋子至少还有水泥地面,有张像样的床,有个能关上的门。而这里……这里更象是一个被文明社会遗弃的、勉强用于遮风避雨的洞穴。比防空洞还不如。防空洞至少宽敞、坚固,带着一种历史沉淀的荒凉。而这里,只有被现实挤压到极致的、活生生的贫穷和苦难。
而就在那张简陋的、铺着破旧被褥的板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老金的女儿,金贝贝。她看起来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但异常瘦小,蜷缩在打着补丁的被子里,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猫。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也有些发紫,微微张着,艰难地呼吸着,发出细微的、如同风箱般的嘶嘶声。她的头发枯黄稀疏,贴在汗湿的额头上。
但,与这病弱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突出。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眼睛里没有害怕,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异常的平静,和一种仿佛看透了什么的、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澄澈。那眼神很亮,像两颗被苦难磨砺过的、浸在寒水里的黑曜石,在这昏暗、污浊的房间里,闪烁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光芒。
老金搓着手,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我,又看看女儿,脸上堆着讨好的、卑微的笑容:“贝贝,叫叔叔……这是……这是帮过爸爸的好心人……”
小女孩依旧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微微眨动了一下。
我站在这个比狗窝还不如的、散发着疾病和贫困气息的狭小空间里,看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看着旁边佝偻着腰、脸上带着卑微笑容的老金,感觉自己象是闯入了某个被世界遗忘的、正在缓慢死亡的生命现场。
我那点自怨自艾的痛苦,我那被闯入家门的愤怒和恐惧,在此刻,显得那么……矫情,那么微不足道。
真正的深渊,原来在这里。它不在“夜泊”那奢华的卡座里,也不在我那被翻得底朝天的出租屋里,而就在这儿,在这个用塑料布挡风、用砖头垫桌腿、被病魔和贫困双重诅咒的、不到十平米的洞穴里。
无声,却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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