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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第一场大雪封山前,他们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央金同意让拉姆跟着多吉和段肆尘生活,但她自己选择留在原来的牧场。“我习惯了这里,”她说,“而且拉姆需要知道,她还有一个家在这里,随时可以回来。”
拉姆——现在他们叫她念吉,段念吉——对这个安排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小姑娘收拾好自己的小包袱,里面装着几件衣服,那个牛骨雕的小马,还有央金给她新做的藏袍。
告别的那天早晨,央金给念吉梳了最后一次头。她把女儿的头发分成两股,用红毛线仔细编成辫子,编得很紧,很整齐。编完后,她捧着女儿的脸看了很久,然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要听话,”央金用藏语说,“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
念吉点头,眼睛红红的,但没哭。
段肆尘和多吉站在一旁看着。段肆尘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他理解央金的不舍,理解念吉的坚强,也理解这份信任的重量。
他们不是从零开始组建一个家庭,而是走进一个已经存在的故事,接过一个母亲的爱,继续写下去。
回牧场的路上,念吉坐在多吉前面,小小的身体靠在他怀里。岗巴走得很稳,尽量不颠簸。段肆尘骑着棕马跟在旁边,时不时看看念吉。
小姑娘一直很安静,只是偶尔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当翻过一个垭口,再也看不见母亲牧场的炊烟时,她终于小声地哭了。
多吉没说话,只是用袍子裹紧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段肆尘递过手帕,念吉接过,擦了擦眼泪,然后紧紧攥在手心。
“念吉,”段肆尘轻声说,“想妈妈的时候,我们就带你回来。随时都可以。”
念吉点点头,把脸埋在多吉怀里。
回到牧场时,天已经快黑了。卓玛和罗布站在帐篷外等他们,远远看见马背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卓玛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念吉下马时还有些拘谨,但卓玛一把抱住她,用藏语说了很多话,声音哽咽。罗布站在一旁,黝黑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一个用草编的小羊,递给念吉。
念吉接过小羊,看看卓玛,看看罗布,又回头看看多吉和段肆尘,终于笑了。那个笑容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温暖。
那天晚上,帐篷里格外热闹。卓玛煮了肉汤,做了念吉爱吃的奶渣饼,还拿出珍藏的糖果。罗布话多了起来,用生硬的汉语问念吉问题,虽然很多时候听不懂,但那种努力沟通的诚意让人感动。
念吉的铺位安排在段肆尘和多吉中间。小姑娘躺下后,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小声说:“两个阿爸。”
段肆尘笑了:“嗯,两个阿爸。左边的会教你拍照,右边的会教你骑马。”
念吉点点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我可以...叫你们阿爸吗?”
帐篷里安静了几秒。
段肆尘感觉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握住了,温暖而柔软。他看向多吉,多吉的眼睛在炉火的微光中亮晶晶的。
“可以,”多吉说,声音有些哑,“你想怎么叫都可以。”
“阿爸。”念吉先叫了多吉。
“诶。”多吉应道。
然后她转向段肆尘:“阿爸。”
段肆尘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他努力控制住声音:“诶。”
念吉满意了,重新闭上眼睛。这一次,她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段肆尘和多吉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懂了。
就这样,他们的家庭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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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季的生活节奏很慢。
每天早晨,段肆尘和多吉轮流起床生火。炉火重新燃起后,帐篷里渐渐暖和起来,念吉才会揉着眼睛从被窝里钻出来。
卓玛会帮她穿衣服——厚重的藏袍,毛皮靴子,羊毛帽子。穿好后,小姑娘就像个圆滚滚的小球,在帐篷里滚来滚去。
早饭通常很简单:糌粑,酥油茶,偶尔有奶渣或风干肉。饭后,多吉会带念吉去喂羊。羊圈里,扎西已经长大了不少,看见念吉就会咩咩叫,用头蹭她的手。
“扎西认得你。”多吉说。
“因为我救过它。”段肆尘解释,虽然严格来说救扎西的是卓玛和他两个人。
念吉小心翼翼地摸扎西的头,眼睛亮晶晶的:“它好暖和。”
喂完羊,如果天气好,他们会去散步。雪后的草原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坑。多吉走在前面,用脚探路,段肆尘牵着念吉跟在后面。
念吉很喜欢雪。她会蹲下来团雪球,会在地上印手印,会追着雪地上兔子的脚印跑。有时候跑着跑着会摔倒,但她很少哭,拍拍身上的雪就站起来,继续跑。
“她很像你,”有一次多吉对段肆尘说,“坚强。”
段肆尘看着在雪地里打滚的念吉,笑了:“她比我小时候勇敢多了。”
中午回到帐篷,卓玛已经准备好了午饭。饭后是学习时间——段肆尘教念吉汉语和简单的算术,多吉教她藏语和草原的知识。
“这是什么?”段肆尘指着本子上的汉字。
“天。”念吉读。
“这个呢?”
“地。”
“连起来。”
“天...地。”
“对,天地。天是天空,地是土地。我们生活在天地之间。”
念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天地”两个字。
多吉的教学更生动。他会指着帐篷外的景物,用藏语说名字,让念吉重复。山,水,草,羊,马,雪...每一个词都对应着真实的存在。
“语言不是文字,”多吉说,“是生活。”
段肆尘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他以前学英语是为了考试,学摄影是为了工作,但念吉学汉语和藏语,是为了在这个家庭里沟通,为了理解这片土地。
下午,如果阳光好,段肆尘会教念吉拍照。他带了一个老旧的数码相机,教她怎么握,怎么对焦,怎么按快门。
起初念吉很笨拙,手指不够长,握不稳相机。但段肆尘很有耐心,手把手教她,一遍又一遍。
“看这里,”他指着取景框,“把你想拍的东西放在中间,然后轻轻按这个按钮。”
念吉认真地照做。她拍的第一张照片是模糊的——因为手抖,也因为没对上焦。但她很开心,捧着相机给所有人看:“我拍的!”
卓玛和罗布凑过来看,虽然只是一片模糊的色块,但他们都说:“好看!真好看!”
多吉把那张照片打印出来——用段肆尘带来的便携打印机,贴在帐篷的柱子上。那是念吉的第一张作品,值得纪念。
随着时间推移,念吉的照片越来越清晰。她拍帐篷,拍炉火,拍卓玛做饭的手,拍罗布修马鞍的背影,拍多吉骑马的侧影,拍段肆尘教她写字的认真表情。
她还拍了很多自拍照——不是用前置摄像头,而是把相机放在石头上,设置定时,然后跑回镜头前。照片里,她笑得很开心,身后是雪山,是草原,是她的新家。
“这些照片,”段肆尘对多吉说,“等念吉长大了给她看,她会记得现在的每一天。”
多吉点头,眼神温柔:“她会记得,在这个冬天,在这个帐篷里,她有两个阿爸,有爱她的卓玛阿婆和罗布阿公,有一片属于她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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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那天,雪下得特别大。
从早晨开始,雪花就密密匝匝地落下来,不是飘,是砸。风很大,把雪刮得横飞,能见度只有几米。卓玛说,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帐篷被雪压得吱呀作响,炉火必须一直烧着,否则温度会迅速下降。羊圈加固了,马牵到了帐篷旁边的简易棚里,所有人都待在帐篷里,等待风雪过去。
念吉有些害怕。她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风声像野兽的咆哮,帐篷像在海上颠簸的小船。她紧紧挨着段肆尘,小手抓着他的袖子。
“别怕,”段肆尘搂着她,“雪很快就会停的。”
“可是风好大。”念吉小声说。
“风在唱歌,”多吉说,“你听,它在唱什么?”
帐篷里安静下来,大家竖起耳朵听风声。呜——呜——呜——确实像某种旋律,粗犷,原始,但有一种奇异的节奏感。
“它在唱...”多吉闭上眼睛,“唱雪山的古老故事,唱草原的四季轮回,唱牧人的悲欢离合。”
念吉听着,慢慢放松下来。她靠进段肆尘怀里,眼睛看着帐篷顶,耳朵听着风声。
卓玛开始讲故事。她用藏语讲,多吉偶尔翻译几句。故事很古老,讲的是雪山上住着的神灵,草原上游荡的精灵,和人类如何与他们相处。
“以前的人,”卓玛说,“知道山有眼睛,水有耳朵,风会说话。所以他们敬畏自然,珍惜每一根草,每一滴水。”
罗布补充:“现在的人忘了。他们挖山,污染水,听不见风的话。”
念吉听得似懂非懂,但很认真。她问:“那我们呢?我们听风的话吗?”
多吉摸摸她的头:“我们在努力听。”
风雪持续了一整天。傍晚时分,风终于小了,雪也渐渐停了。帐篷里积了厚厚一层暖意,炉火,呼吸,体温,还有爱。
段肆尘掀开帘子往外看。雪已经停了,天空露出深蓝色,星星一颗颗亮起来。地上的雪很厚,至少到膝盖,反射着星光,整个世界像被撒了一层银粉。
“可以出去了吗?”念吉问。
“可以,但要穿厚一点。”多吉说。
他们给念吉穿上最厚的衣服,自己也裹得严严实实,走出帐篷。
雪后的世界安静得不可思议。没有风声,没有鸟鸣,只有踩在雪上的咯吱声。月光很亮,照在雪地上,亮得能看清远处雪山的轮廓。
念吉第一次见到这么厚的雪,兴奋地在雪地里跑,摔倒了也不怕,爬起来继续跑。她在雪地上印手印,印脚印,印各种奇怪的形状。
段肆尘拿出相机,拍下这一幕——月光下,雪地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奔跑,身后是帐篷温暖的灯光,和两个注视着她的男人。
拍完照,他走到多吉身边。多吉正仰头看星星,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想什么呢?”段肆尘问。
“想家。”多吉说。
段肆尘愣了一下:“这里不是家吗?”
“是,”多吉转头看他,眼里有星光,“但我在想,家的定义是什么。以前我以为,家是出生的地方,是血缘的纽带。但现在我觉得,家是选择停留的地方,是爱存在的地方。”
他顿了顿:“就像现在,在这里,有你和念吉,有卓玛和罗布,有这片草原。这就是家。完整的,真实的,温暖的家。”
段肆尘的心被这些话填得满满的。他握住多吉的手,两人的手都很冷,但握在一起,就生出暖意。
“多吉,”他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有家。”段肆尘很认真,“不是房子,不是地址,是这种...归属感。我知道我属于这里,属于你,属于念吉,属于这片草原。”
多吉看着他,很久没说话。然后他凑过来,在段肆尘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很轻,很快,在寒冷的空气中,那个吻却烫得惊人。
“我也谢谢你,”多吉说,“谢谢你选择留下,选择我,选择这个不完美的、但真实的生活。”
不远处,念吉在喊:“阿爸!来看!我堆了雪人!”
他们走过去。念吉堆的雪人很小,歪歪扭扭的,用石子当眼睛,枯枝当手臂。但小姑娘很自豪,指着雪人说:“这是扎西。”
段肆尘笑了:“扎西是羊,这个是雪人。”
“雪人扎西。”念吉坚持。
“好,雪人扎西。”多吉妥协,“很漂亮。”
他们陪着念吉又玩了一会儿,直到小姑娘的手冻得通红,才把她抱回帐篷。卓玛已经准备好了热茶,一人一碗,喝了全身都暖起来。
睡前,念吉抱着段肆尘的脖子,小声说:“阿爸,我今天很开心。”
“为什么开心?”
“因为雪很大,因为故事好听,因为...有家。”
段肆尘的鼻子一酸。他亲了亲念吉的额头:“阿爸也很开心。因为有你。”
另一侧,多吉也凑过来,在念吉另一侧脸颊上亲了一下:“阿爸也是。”
念吉笑了,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段肆尘和多吉躺在她两侧,看着她熟睡的脸。炉火快要熄灭了,帐篷里很暗,但能听见彼此平稳的呼吸声。
“多吉。”段肆尘在黑暗中轻声叫。
“嗯?”
“我觉得...”段肆尘顿了顿,“我觉得我找到归处了。”
“归处?”
“就是...无论走到哪里,都想回来的地方。”段肆尘说,“无论经历什么,都知道有人在等的地方。无论变成什么样,都被接纳的地方。”
多吉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那这里就是你的归处。永远都是。”
“也是你的吗?”
“也是我的。”多吉说,“从你回来的那天起,这里就是我的归处了。”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躺着,听着念吉均匀的呼吸声,听着帐篷外偶尔落下的雪块声,听着彼此心跳的节奏。
窗外,月亮升到了中天,清辉洒在雪地上,洒在帐篷上,洒在这片被爱温暖的土地上。
远处,雪山静默耸立,见证了又一个家庭的诞生,又一个归处的建立。
而帐篷里,三个人,三个心跳,一个家。
这就是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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