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光性

　　九岁的林淼蹲在青石板台阶上，看着地上搬运米粒的蚂蚁。午后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在他洗得发白的旧布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刚帮隔壁药铺的吴爷爷分拣完一批晒干的草药，手指尖还残留着柴胡微苦的气味。
　　爷爷去邻镇拜访故友，要三天后才回来。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在家过夜，虽然吴爷爷让他去家里吃饭，但他还是摇头拒绝了。他不习惯别人家的饭桌，也不习惯那些带着怜悯的打量目光——自从父母在某次“远行”后再也没有回来后，那样的目光他见过太多。
　　“喂。”
　　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脆生生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淼抬起头。
　　一个看起来比他小一两岁的男孩站在槐树下，穿着崭新的细棉布衬衫和背带短裤，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眼睛又大又圆，此刻正好奇地盯着他。男孩怀里抱着一本几乎有他半个身子大的硬壳旧书，书皮上的烫金字已经磨损，依稀能辨出“草本图鉴”几个字。
　　“你在看蚂蚁搬家吗？”男孩问，声音里没了最初的试探，多了点自来熟的天真，“它们为什么要一直搬东西呀？”
　　林淼没说话，只是收回目光，继续看蚂蚁。他不认识这个男孩，镇上孩子不多，他大多见过，但这个面孔很陌生，大概是哪家刚搬来的。
　　男孩并不气馁，反而往前凑了凑，也蹲了下来，把大书搁在膝盖上。一股淡淡的、甜甜的香气从他身上飘过来，像是薄荷糖。
　　“我叫陈陌，”男孩自顾自地介绍起来，“我跟我妈妈前几天刚搬来，住在西街新修的那个白墙院子里。我妈妈说这里安静，适合我养病。”他顿了顿，看着林淼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淼。”过了几秒，林淼才低声回答，依旧没抬头。
　　“林淼……淼淼？”陈陌眨了眨眼，忽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真好听，像水里的小鱼。”
　　林淼皱了皱眉，对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有些不适应，但看着对方毫无恶意的笑容，反驳的话又咽了回去。
　　“你在看什么书？”他生硬地转移话题，目光落在陈陌膝盖上那本厚重的旧书上。
　　“哦！这个！”陈陌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献宝似的把书往林淼那边推了推，差点把书掉地上，手忙脚乱地抱稳，“是我在街头那个老爷爷的旧书铺里找到的！里面有好多好多花的图画，还有字，但是我有些字不认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点不好意思，“我妈妈说要多认字，身体好了才能去上学。”
　　林淼瞥了一眼翻开的书页，上面是工笔绘制的忍冬藤蔓，旁边用小楷注释着性味功效。他认得这些字，爷爷教过。
　　“金银花，”他指着图，声音平平，“性甘寒，清热解毒。”
　　陈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进了星星：“你认识字？！好厉害！”
　　林淼被他直白的崇拜看得有点不自在，别开脸：“爷爷教的。”
　　“那你爷爷一定更厉害！”陈陌的崇拜无缝转移，随即又苦恼地看着书页，“可是……后面还有好多……”
　　林淼沉默了一下。午后的阳光很暖，蝉鸣一阵一阵。面前的男孩眼神干净，带着病弱的苍白，却有种奇异的、不怕生的热度。他很久没有和同龄人这样……接近了。
　　“哪里不认识？”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陈陌立刻高兴地指着一行字：“这个，还有这个……”
　　于是，旧书铺后院的青石台阶上，两个小小的身影头挨着头，一个指着书页低声念读解释，一个托着腮听得认真，时不时发出惊叹。林淼发现陈陌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对图画和颜色的记忆力很好，也能提出些天马行空却有趣的问题。而陈陌则觉得这个看起来有点冷淡的小哥哥懂的真多，虽然话少，但说出来的每句都很清楚。
　　阳光缓慢移动，将他们的影子拉长。
　　“啊，差点忘了！”陈陌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在背带裤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个小巧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浅绿色糖果。“薄荷糖，我妈妈自己做的，清清凉凉的，给你吃！”
　　他拿出一颗，不由分说地塞到林淼手里。糖果触手微凉，带着清新的薄荷香气。
　　林淼看着手心里的糖，犹豫了一下。他不常吃糖，爷爷说男子汉不该贪恋甜食。
　　“可好吃了，不骗你！”陈陌自己先剥了一颗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脸颊鼓起一小块。
　　林淼最终还是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瞬间，清凉甜润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冲淡了口腔里残留的草药苦味，一直凉到心里去。
　　“好吃吧？”陈陌笑眯眯地问。
　　“……嗯。”林淼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那我以后常来找你玩，给你带糖！”陈陌开心地说，然后又想起什么，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身体不好，妈妈不让我跑太远，也不能玩太累……我可能有时候不能出来。”
　　林淼看着他苍白但洋溢着笑容的脸，心里那层坚冰般的孤寂，似乎被这薄荷糖的清凉和阳光的暖意，撬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没关系，”他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那么一点点，“你可以来旧书铺，我常在这里。”
　　“真的吗？太好了！”陈陌欢呼起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那我们说定了哦，淼淼！”
　　林淼这次没有反驳这个称呼。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温柔的橘红色。陈陌被找来的妈妈唤回家，临走前用力朝林淼挥手，大声说：“我明天再来！淼淼再见！”
　　林淼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抱着大书、蹦蹦跳跳消失在巷子口的纤细背影，嘴里薄荷糖的凉意久久不散。他低头，看着地上依旧忙碌的蚂蚁，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口。
　　他转身，推开旧书铺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内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墨香的气息。而门外，夏末的风穿过小巷，带来远处炊烟的味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新朋友的薄荷糖甜香。
　　在那个平淡无奇的午后，命运将两颗孤独的星辰轻轻拨动，轨迹悄然交汇。谁也无法预料，这段始于旧书铺台阶的稚嫩友谊，将在未来的血色风暴中，成为彼此生命里最坚韧的锚点与最柔软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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