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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
比下下签还难看。
羊骨头跌跌撞撞,在毛毡上散开,嘶溜溜地响,瞬间便沿着纹理裂断,她看了一眼,两眼……羊骨头终于摇摇摆摆地停下来,裂纹难看,像是爬满了大白蜘蛛。阴影撒下,停在她脚边,似乎正沿着她的裙角往上爬。
大凶。不祥之兆。
她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记得有一年冬天准备南迁,阿大照常扔夏噶,也扔到了这样大凶的卜。可草原的北方是能冻死人的,不南下怎么过活?阿大在帐子里抽了三天三夜的旱烟,大家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南下了,就那样硬抗了一整个冬天。
后来得知另一个南下的部族遭遇了突厥的血洗,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天命难违。
她似乎认命了,闭上眼,听见的却是李渡虚弱的呼唤——
“五年前,你在这救过另一个男孩是吗,他——”
她犹如大梦初醒,又恨又悔,她这几日居然把这个事忘得一干二净。她被李渡的奄奄一息冲昏了头脑,被大婚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忘记了盘问他。如今他已经天涯海角,何从追问?
她的手颤抖着,不由自主地伸向羊骨,随即竟拿起帐子里挂着的牛角锤——
将它们砸了个粉碎。
也许为了同李渡未完成的誓言,这并不值得。可是那个男孩的下落,那可是她半生的守候——既然卦象不好,那她就把这卜毁个干净!上天见不着证据,想必就拿她没办法了。她一不做二不休,冲到马棚里牵起自己的马,不顾贺兰正的追赶,扬长而去。
到了瓜州的官府,李渡又沾上了自己那个天王老子的光。
刺史为他摆大戏,瓜州最好的班子,顶顶好的梨园台子上,日夜不停,连摆三日,包了园,专给楚王府的人瞧。便是瓜州最有头有脸的人家,那也连个花脸都看不着。
满大街都是敲锣打鼓的,贺兰月想不知道也难。
可当她客客气气地到梨园门口,告诉守卫自己要找楚王,却被人狠狠地推搡了一把:“去去去,哪来的乞丐?你认得楚王?我还认得皇上呢!名帖呢,拿出来,拿出来你说你是楚王妃都行,我给你磕头下跪,拿不出来你就是个臭乞丐!”
“你,你有本事让他出来!看他认不认我!”贺兰月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嚯,好大的口气。”守卫呸了她一下,“戏鼓一敲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杜十娘马上要沉百宝箱了,演的正在兴头上,要是把那位爷得罪了,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我砍的,真是个疯子。”
贺兰月一口气跑到瓜州,又渴又饿,这下真是着急上火了,被搞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可守卫铁桶一样围着,闯进去?想也别想!
她想着守株待兔。
惹不起她还等不起吗?
谁曾想来了个吃得满嘴流油,穿着一身官服的胖子,问守卫何人在闹事,守卫想都没想就把她供了出来。紧接着涌过来一堆侍卫,团团围着,欺负她双拳不敌四手,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她关了起来。
贺兰月情急之中,威胁道:“你敢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抓了我你是吃不了兜着走!我可是伺候楚王大人的——在床上伺候的!”
那胖子哈哈大笑,随即色眯眯地盯着她:“那好呀,小美人……今天晚上你就在床上好好伺候我吧。王爷玩得我就玩不得吗?何况你喊破喉咙他也不会知道的——正好这楚王也不能白吃白用我们的吧……你还算是个行货。”
李渡对此却一无所知。
梨园台子上进进退退,演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讲的是名妓杜十娘把自己托付终身给李甲,却反被转卖。杜十娘心灰意冷,怒而将自己的百宝箱沉了,以死来反抗。
李渡看得连连摇头。
不自觉地叹杜十娘太傻,把自己的命运交到男人手里,又不自觉鄙视这男人,自古无用的男人最凉薄。又笑自己想错了,自古是男人便最凉薄。有用的男人行凶作恶,无用的男人典妻卖女……
就像他九五至尊的父皇一样。
强抢了儿子一心一意的妻子,生下了他。
演杜十娘的明显是个男人,因为瘦到了极点,下巴抬起来的时候轻巧得像甩出去的水袖,才有胆子佯装女人。黑鸦鸦的鬓角扫下来,微红的微笑的脸俯向台下,正演到砸百宝箱了,折断手臂般奋力一摔,苦海里笑过去了,匣子没开光的玉面观音渡不了她。
她把自己渡过去了。
琳琅满目的珠宝沉了,船也沉了。沉没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杜十娘的眼泪在满园子的酒气里飘远,一出戏完了,很快接着一出。新的小旦袅娜地上了台,挥一挥衣袖,陈旧而迷糊的故事便又蒙了上来。
只有李渡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他喝得酩酊大醉,谁也想不到他为了一出怨妇戏喝成这样。
早就听说楚王是个酒鬼,只要有个消遣立即要喝个痛快,喝个晕头转向,喝个神志不清。这出戏本就是项羽摆鸿门宴,演给他看的,如今看来,还真是值回票价了。
却不知他不是哭李甲,也不是哭杜十娘。
只是哭那箱沉到水里的肮脏的珠宝。
他就是这样的孽障。
那胖个的官员上前来,嘴上假惺惺地劝说,手上却又给他倒了杯酒:“哎呦,大王快别喝了,给身子骨喝坏了怎么成?你这金枝玉叶的通身的气派,一个人就比整个瓜州还贵了,陛下还不得找咱算账!”
奉承得人浑身通泰,李渡一饮而尽。
那胖子笑眯眯地吹嘘起来:“王爷海量啊!就是整个瓜州,诶,不对,就是凉州城的人也一起来了,也喝不过您啊!”一股作气,又接连着劝他喝了五杯酒,“大王,诶,大王你怎么倒下了——”
李渡终于也沉没了。
他喊来几个人扶着李渡,叫他们将李渡扶到后院的厢房里去。
又咬着小厮的耳朵,又喊又骂:“快叫他们把二小姐带到他房里去,做王妃的机会可不多,要是抓不紧,她爹可要我们都好看!”
何故在后头急得团团转,却被胖官员叫人堵住了去路。他好不容易追上去,拽着李渡的袖子,急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大王,方才外头有个女人说要找你,她说见着了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去去去,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李渡喝醉了,发起脾气来,对着何故又打又骂,“干我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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