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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亲之议
十一月初七,京城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雪片如絮,无声覆满听竹小筑的竹林。顾清晏披着雪白狐裘坐在暖阁窗边,手中握着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落在窗外簌簌而落的雪上。
炭火盆烧得正旺,噼啪轻响。
“公子,”老仆推门进来,声音压得很低,“陛下来了。”
话音未落,萧宸已踏雪而入。
他没穿龙袍,只一身玄色锦裘,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眉眼间带着几分风雪染就的凛冽。屏退左右后,暖阁内只剩他们二人。
“陛下。”顾清晏起身欲行礼。
“免了。”萧宸解下锦裘,在炭火旁坐下,“今日不是以皇帝身份来的。”
顾清晏重新坐下,为他斟茶:“那是以……慕公子的身份?”
萧宸抬眸看他,烛光在那双清冽眼中跳跃:“是以萧宸的身份。”
顾清晏执壶的手微微一顿。
萧宸。
这是他第一次,在顾清晏面前自称姓名。
“陛下……”顾清晏斟酌着开口。
“先听我说完。”萧宸接过茶盏,指腹摩挲着温热的瓷壁,“今日早朝,郑宏又递了折子——弹劾你‘久居京中,耗费国帑’,建议将你遣返原籍‘养病’。”
顾清晏垂眸:“臣……给陛下添麻烦了。”
“不麻烦。”萧宸放下茶盏,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朕想了一个法子,既能堵住他们的嘴,又能让你名正言顺留在京城。”
“什么法子?”
萧宸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假成亲。”
空气凝滞了一瞬。
炭火噼啪,雪落无声。
顾清晏缓缓抬眸,眼中映着跳跃的烛火,看不清情绪。
“假成亲?”他重复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雪落。
“对。”萧宸倾身,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对外宣称你我情投意合,朕为庇护你,破例赐婚。如此,你便是朕明媒正娶的人,无人再敢置喙你的去留。”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也是朕……就近照看你的最好理由。”
最后半句,说得意味深长。
顾清晏听懂了。
所谓“就近照看”,既是庇护,也是监视——将他放在眼皮底下,看他究竟是真病还是装病,看他是否暗中与旧部联络,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好一着明棋。
以温柔为名,行掌控之实。
顾清晏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久久不语。
萧宸也不催他,只静静等着。
窗外雪落得更密了,竹枝不堪重负,发出吱呀轻响。
良久。
顾清晏抬起头,唇边绽开一个温润如春水的笑容。
“臣,”他轻声说,“遵旨。”
萧宸心头一松,却又莫名一紧。
他预想过顾清晏会拒绝,会犹豫,会讨价还价——独独没想过,他会答应得如此干脆。
干脆得……像早就等着这一刻。
“顾卿可想清楚了?”萧宸忍不住问,“此事一旦公布,便再无转圜余地。你的名声,你的自由……”
“臣本就没有名声。”顾清晏打断他,笑意未减,“至于自由……”
他望向窗外漫天飞雪,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三年,臣早就习惯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萧宸心头一刺。
他想起影卫查到的那些——顾清晏隐居江南的三年,并非真的“静养”。郑宏的人一直在暗中监视,甚至几度派人“试探”。而顾清晏……似乎真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一次次“侥幸”躲过。
真的是侥幸吗?
“顾卿,”萧宸忽然问,“你恨吗?”
顾清晏转回头,眼中一片澄澈:“恨谁?郑国公?还是……这世道?”
“都恨。”
“恨太累了。”顾清晏微笑,“臣这副身子,恨不起。”
又是这句话。
萧宸看着他苍白的面容,单薄的身形,心头那股疑云却越发浓重。
这样一个看起来一折就断的人,为何总能让他觉得……深不可测?
“陛下,”顾清晏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假成亲之后,臣该如何称呼陛下?还是……唤‘慕公子’?”
萧宸回过神来:“随你。”
“那……”顾清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私下里,臣可否唤陛下……‘阿宸’?”
萧宸心头猛地一跳。
阿宸。
这称呼太过亲昵,亲昵得逾越了君臣之界。
可看着顾清晏眼中那片温柔笑意,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
议定之后,两人都没再提此事,转而摆开了棋盘。
黑白子错落,炭火暖融。
顾清晏今日的棋风格外温吞,每一步都落得极慢,常常执子沉吟许久,才轻轻落下。萧宸也不催,只静静陪着他。
“陛下今日心不静。”顾清晏落下一子,忽然道。
“何以见得?”
“棋风乱了。”顾清晏抬眸看他,“方才那步‘小飞’,本可直取中腹,陛下却选了保守的‘拆二’——是在犹豫什么?”
萧宸看着棋盘,确实如此。
他在犹豫——犹豫这步“假成亲”的棋,究竟是对是错。犹豫将顾清晏彻底绑在身边,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顾卿,”他忽然问,“若有一日,你发现朕骗了你,你会如何?”
顾清晏执棋的手停在半空。
良久,棋子落下。
“那臣也会骗陛下。”他微笑,眼中却无笑意,“公平得很。”
萧宸心头一震。
四目相对。
烛光在两人眼中跳跃,像两簇沉默燃烧的火。
子时将近,雪渐停。
萧宸起身告辞,顾清晏送他到院门口。
雪地映着月光,一片银白。顾清晏没披狐裘,只穿着单薄夹袄,立在雪中,像一竿清瘦的竹。
“回去吧,天冷。”萧宸替他拢了拢衣襟。
顾清晏却忽然伸手,轻轻拂去他肩头的落雪。
动作自然,指尖冰凉。
“陛下,”他轻声说,“路上当心。”
萧宸握住他的手——冰凉得刺骨。
“明日朕让内务府送些炭火来。”他皱眉,“别省着用。”
“好。”
萧宸松开手,转身走进雪地。
走出很远,他回头。
顾清晏还站在门口,一身素白融在雪色里,几乎分辨不清。见他回头,还抬手挥了挥。
像每次送别时那样。
萧宸也挥手,心头却莫名涌起一种不安。
这不安来得毫无缘由,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转身,加快了脚步。
院门合拢。
顾清晏脸上的温柔笑意,一寸寸冷下来。
他走回暖阁,炭火已弱,寒意重新漫上来。他在棋盘前坐下,看着那局未下完的棋。
萧宸今日那步“拆二”,确实犹豫了。
他在犹豫什么?
顾清晏拈起一枚白子,在指尖轻轻转动。
假成亲。
好一步棋。
将他彻底绑在龙椅之侧,名正言顺地监视、掌控、利用。
可萧宸不知道的是——
这步棋,顾清晏等了太久。
从他决定回京那天起,就在等这一刻。
等萧宸主动提出,等萧宸自以为掌控了一切,等萧宸一步步走进他精心编织的……温柔囚笼。
“阿宸……”
顾清晏低声念着这个亲昵的称呼,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多好听的名字。
可惜,很快就要属于他了。
属于他这个“病弱无能”的、需要“庇护”的、即将成为“皇帝男妻”的……
顾清晏。
他抬手,将白子落在棋盘天元。
一子定乾坤。
“棋局开始了,陛下。”
他对着空荡荡的暖阁,轻声自语:
“这一次……”
“轮到臣,执黑了。”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纷纷扬扬,覆盖了所有来时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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