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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
元狩四年,春寒料峭。长安城外的旷野上,旌旗蔽空,甲胄如林,十万精骑列阵以待,沉默如山。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钢铁、马匹和尘土混合的气息,肃杀而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是帝国积蓄数年、准备给予匈奴致命一击的全部精锐,今日,将兵分两路,北出边塞,直捣漠北。
苏鉴微站在送行人群的最外围,身边是父亲苏成和其他一些低阶军吏家眷。她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深灰布裙,将自己隐在人群的阴影里,但目光却穿过了层层叠叠的人马,牢牢锁定了中军大纛之下那个一袭玄甲的身影。
霍去病高踞于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战马之上,身姿比往日更显挺拔,仿佛一杆即将离弦的、蓄满了全部力量的枪。
他戴着兜鍪,面甲并未放下,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
阳光照在他崭新的明光铠上,反射出冷硬的光芒,却映不亮他眼中那片深潭般的沉寂。他没有看向送行的人群,也没有看向御驾亲临、正在举行隆重誓师典礼的皇帝方向,只是微微抬着头,眺望着北方天际那抹苍茫的灰蓝色,那里,是漠北。
苏鉴微的手紧紧攥着袖中的东西——一枚昨夜刚赶制出来的平安符。符囊用的是普通的青色粗布,里面装着她能想到的所有“吉利”之物:一小撮混了朱砂的香灰,几粒饱满的粟米,一枚边缘磨得光滑的五铢钱,还有几片据说能辟邪的艾草叶。
针脚细密却笨拙,是她这个不擅女红的“现代人”能拿出的最大诚意。
誓师完毕,鼓角齐鸣,声震天地。大军开始缓缓移动,如同一条苏醒的巨蟒,向着北方蠕动。
霍去病调转马头,开始检视前列的部队。他的目光沉静而锐利,扫过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士卒面孔,偶尔颔首,或对身边的将领简短交代几句。
苏鉴微的心随着那马蹄声越跳越快。她知道,一旦他率部启动,汇入那滚滚铁流,再想靠近便是千难万难。她咬咬牙,趁着人群因大军开拔而有些涌动、守卫视线被遮挡的瞬间,猛地从父亲身边挤了出去,低着头,快步朝着中军方向靠近。
风很大,卷起尘土,迷了她的眼。她不管不顾,只是朝着那个身影奔去。周围的士卒和军官都诧异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出的女子,有人想要阻拦,却被她脸上那种近乎决绝的神情惊住,动作慢了一拍。
她终于跑到距离他马前只有十几步的地方,被两名警觉的亲卫横戟拦住。“何人?!”厉喝声响起。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霍去病的注意。他勒住马,转过头来。
隔着飞扬的尘土和森冷的戟尖,苏鉴微对上了他的目光。那目光先是冷冽如冰,待看清是她,微微一凝,随即泛起一丝极淡的波澜,似惊讶,似了然,又似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亲卫在霍去病的眼神示意下,稍稍松了力道,她猛地推开身前碍事的戟杆,冲到他的马前,仰起头。
风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扑在脸上,有些狼狈。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将那只紧攥了许久、掌心已被汗水浸湿的平安符,用力地、几乎是塞一般,递向他腰间的草带。
她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碰到了他铠甲下坚硬的皮革和温热的躯体。
霍去病垂眸,看着她手中那个粗陋的青色布囊,又抬起眼,看着她因急促奔跑和紧张而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盛满了千言万语却一字难吐、只余深深忧虑的眼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周围的喧嚣:马蹄声、铠甲碰撞声、风声、号令声都模糊着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这短暂而漫长的无声对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伸出戴着护腕的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她体温和汗湿的平安符。他的动作很稳,指尖在她掌心最柔软处短暂停留,留下一抹灼人的触感。
然后,他握着那枚平安符,没有立刻系上,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不再是将军看医女的眼神,也不再是病人看医者的目光,而像是一个即将远赴生死未卜之地的男人,在看一个将他牵挂于心的人。复杂,沉重,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平安符紧紧攥在掌心,另一只手一抖缰绳,沉声喝道:“出发!”
乌骓马长嘶一声,仰立而起,随即放开四蹄,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去。玄甲身影迅速汇入滚滚铁流,再也分辨不清。
苏鉴微被战马带起的疾风和尘土扑了满脸,踉跄后退了一步,被赶来的父亲扶住。她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直到那杆“霍”字大纛也变成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地平线扬起的漫天黄尘之中。
掌心,那被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依旧滚烫。
大军北上,路途艰险,日甚一日。初时还能沿旧有官道驿站行进,补给虽紧张,尚能维持。一旦出了定襄、代郡等最后的前沿据点,真正踏入广袤无垠的漠南草原,继而向着更为荒凉的漠北腹地挺进,情况便急转直下。
水草分布不均,时而连续数日不见水源。携带的粮秣在长途奔袭和恶劣天气中消耗极快,后勤线被拉得脆弱不堪,时断时续。饥饿和干渴开始如影随形。士卒们面有菜色,嘴唇干裂,战马也日渐消瘦。
苏鉴微跟随的是后军一部分医工和辎重队伍,条件相对中军前锋稍好,但也深切感受到了补给的压力。
每日分发到手中的粟米粥越来越稀,干硬的糇饼需要用力才能掰开。夜里宿营,寒风刺骨,许多士卒只能相互依偎着取暖,篝火因为缺乏柴薪而微弱。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每日清晨或傍晚休整时,只要条件允许,中军方向总会传来操练的呼喝。霍去病仿佛不知疲倦,以身作则,严格要求部队保持士气和战斗力。只是,苏鉴微偶尔远远望见他在马上巡视的身影,总觉得那挺直的脊背,似乎比离开长安时,更单薄了些。
这一日,辎重队因为几辆粮车陷入泥沼耽误了行程,未能按时与前方的休整营地汇合,被迫在一处避风的山坳扎营。负责押运的军吏急得团团转,清点所余粮草,满面愁容。
苏鉴微正帮着分配所剩无几的伤药,听到那军吏对副手哀叹:“……这点粮食,就算勒紧裤带,也只够明后两日了。若再与主力失联,后果不堪设想……”
她心中一动,想起沿途所见。
虽然大部队经过后,可食用的野物野菜已被扫荡大半,但一些偏僻处或昨日刚刚路过的一些河谷地带,或许还有些遗漏。更重要的是,她观察到有些士卒因为长期饮食粗糙单一,加上焦虑,已开始出现轻微腹胀、便秘或腹泻,这虽不算重伤,却会加速体力消耗,影响军。
她犹豫再三,还是找到了那名焦急的军吏,提议道:“民女斗胆。眼下粮秣紧张,可否将现有存粮重新核算,按行军强度分作数日,每日定量,严禁私藏偷食。同时,明日拔营前,可抽调少量尚有体力之人,由熟悉本地地貌的老卒带领,往昨日经过的东北方河谷方向再行搜寻,或能采些可食的蕨菜、野葱,若运气好,或能猎获些小兽。再者,见不少弟兄腹胀不适,恐与饮食有关,可否将每日所供粟米,部分改为熬煮更久的稀粥,易于克化,亦可掺入少许沿途采集的、助消化的草药嫩叶,或许能稍缓症状,节省些体力。”
军吏本已焦头烂额,听她言之有物,虽觉一女子之言未必可信,但死马当活马医,也无更好办法,便勉强应允,按她所言试着调整。
令人意外的是,第二日派出的搜寻小队竟真的带回来一些野菜和两只瘦弱的黄羊,虽然不多,却极大地鼓舞了士气。而饮食的细微调整,也让一些士卒肠胃不适的症状有所缓解。辎重队最终在断粮前一日,有惊无险地追上了主力。
此事不知如何传到了中军。当夜扎营后,赵破奴来到了苏鉴微所在的医工帐篷外。
“苏姑娘,”赵破奴的神色比往日多了几分郑重,“将军有请。”
苏鉴微心头微紧,不知是福是祸,整理了一下衣襟,随他前往中军大营。
霍去病的帅帐比行军中其他将领的帐篷稍大些,但也极其简朴。他正就着昏暗的牛油灯,看着一幅摊开的地图,身上铠甲未卸,沾满尘土。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帐内没有旁人。跳跃的灯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显得他眉眼愈发深邃,疲惫之色也更难掩饰。
“粮草调度之事,是你向辎重营提议的?”他开门见山,声音有些沙哑。
“……是。”苏鉴微垂首,“民女妄言,请将军恕罪。”
霍去病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复杂。良久,才缓缓道:“提议甚好。”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已令各营,酌情参酌施行。”
他没有夸奖,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但这已是对她最大的认可。苏鉴微心中稍安,又涌起更多酸涩。他身为主帅,面对千里奔袭、补给断绝的巨大压力,却依然能注意到后方辎重营的一点细微变化,并采纳一个“医女”的建议。
“军中疾苦,你亦见了。”他忽然又道,语气听不出情绪,“可有悔随军?”
苏鉴微猛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坚定地摇头:“不曾。”
霍去病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灯火噼啪,帐外是漠北旷野永无止息的风声。
在这远离长安、生死未卜的征途上,在这简陋冰冷的军帐中,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由身份和规矩筑起的壁垒,似乎被这异乡的夜风吹淡了些许。
“随我来。”他忽然起身,拿起一件厚重的披风,走向帐外。
苏鉴微一怔,连忙跟上。
他没有去巡视营地,而是带着她,走到了营地边缘一处稍稍隆起的小土坡上。
这里避风,视野却开阔。漠北的夜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星河如练,璀璨得近乎奢侈,洒下清冷如水的光辉,将无垠的荒原笼罩在一片神秘的银辉里。远处,连绵的营火如地上散落的星辰,与天穹遥遥相对。
霍去病负手而立,仰望着星空,披风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挺拔的身影在星辉下显得有些孤寂,又仿佛与这苍茫天地融为了一体。
苏鉴微站在他身侧稍后,也仰起头。这星空,与她那个时代被光污染遮蔽的星空截然不同,浩瀚,清晰,亘古不变。
她忽然想起,在博物馆里,透过天文馆的穹顶,她也是对着这样的星空,想象着两千年前那位少年将军眼中的景象。
一种奇异的时空交错感攫住了她。她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星空:“在我的家乡……有一些人,很久以后,依然记得将军。记得您驰骋过的草原,登临过的山峦,记得您说过的话,立下的功业。他们仰望星空时,或许也会想,当年那个叫霍去病的将军,看到的是不是同一片星河。”
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甚至带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模糊影子。但霍去病听得很专注。他没有追问“家乡”是哪里,“很久以后”是多久,只是侧过头,在星辉下看着她朦胧的侧脸。
“是吗?”他低声道,语气中听不出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他们……还记得?”
“记得。”苏鉴微肯定地点头,眼中闪着星辉般细碎的光芒,“永远都会记得。”
霍去病沉默了。他重新望向星空,良久,才极轻地说了一句:“有你相伴,足矣。”
这句话太轻,轻到瞬间就被夜风吹散,几乎让苏鉴微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她分明听见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
有你相伴,足矣。
苏鉴微的鼻腔骤然一酸,眼眶瞬间湿热。她慌忙低下头,不敢让他看见。心中却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又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酸涩与暖流交织奔涌,几乎将她淹没。
星河在上,旷野在下。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静静地立在漠北的夜风里,再无一言。
直到营中传来交更的梆子声,沉浑悠长,打破这片星夜的静谧。
霍去病转过身,披风带起一阵微寒的风。“夜寒,回去吧。”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
“嗯”苏鉴微嗓音有些许哽塞,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回那片属于尘世与战争的、跳动着篝火的营地。
转身的刹那,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璀璨的星河。
霍去病,你若知道,你觉得“足矣”的这片星空,将在不久之后,永恒地失去你这一颗最亮的星,你还会这样想吗?
无论如何,在这失去发生之前,陪你走完这最后一程,然后将你的光芒,连同这片星空,一起刻入灵魂,带往来世,带往所有记得你的人们心中,这是我唯一能再为你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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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纛(dào)”是古代军队里的主帅大旗,也叫“纛旗”,是军队统帅身份和指挥核心的象征,通常由最高将领专属,旗杆高大、旗帜醒目,上面会标注将领姓氏或军队标识(比如文中的“霍”字大纛)。
2.“兜鍪(móu)”是古代军人佩戴的铁制头盔,也是汉代最主流的头盔形制,核心用于防护头部、颈部,是甲胄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