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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万的交易
汀州医院的走廊永远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林夏坐在肾内科门外的塑料椅上,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纸上的字密密麻麻,但他只看清了几个——病危通知,换肾手术,费用预估:二十万。
医生刚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你母亲的情况不能再拖了。最迟三个月内必须手术,否则就真的没机会了。”
三个月。二十万。
林夏看着那串数字,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二十万,对某些人来说可能只是一场宴会的开销,一次购物的账单。但对他来说,是天文数字,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把通知单折好,放进口袋,起身走出医院。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脸上却没有温度。他沿着青石板路走回书店,脚步很慢,像在拖延某种不可避免的结局。
书店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车漆光可鉴人,在南方小城的街道上显得格格不入。林夏的脚步顿了顿,车窗在这时缓缓摇下,露出苏晴戴着墨镜的脸。
“林夏,”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好久不见。”
林夏站在原地,看着苏晴优雅地下车。三年过去,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依旧穿着精致的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手袋。
“苏阿姨。”林夏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苏晴摘下墨镜,目光在书店招牌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林夏:“不错,挺文艺的店。”她说着,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风铃叮当作响。
林夏跟进去时,苏晴已经在窗边的位置坐下。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书架、咖啡机、角落里那只正在打盹的橘猫。最后,她的视线落回林夏身上。
“坐。”她示意对面的椅子。
林夏没有坐。他站在柜台后面,手扶着台面,指尖冰凉。
苏晴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信封没有封口,可以看见里面是一张支票。
“二十万。”她开门见山,“手术费。”
林夏的呼吸停了一瞬。他盯着那个信封,像盯着一条毒蛇。
“别误会,”苏晴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不是白给。我有条件。”
她从手袋里又拿出一份文件,纸张很厚,封面上印着“协议”两个字。她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乙方签名处:“签了它,钱就是你的。”
林夏拿起那份协议。他的手在抖,纸页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断绝关系协议书。”他念出标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对。”苏晴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条件很简单——离开江野,永远。”
“我们已经分开了。”林夏说。
“分得不够彻底。”苏晴摇头,“他还在找你。每年夏天,他都来汀州,你知道吗?”
林夏的手指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
“我不知道。”他说。
“那我现在告诉你了。”苏晴的声音冷下来,“林夏,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应该明白,你和江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将来要接管江氏,要娶门当户对的妻子,要有光明的前途。你是什么?一个病重的母亲,一个赌徒父亲留下的债务,还有你自己那随时可能复发的遗传病。”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肉里。
林夏低着头,看着协议上那行加粗的字:“乙方承诺永久断绝与江野先生的一切联系,包括但不限于见面、通话、书信。如有违约,需十倍返还二十万。”
十倍。两百万。
他忽然笑了,笑出眼泪。
“苏阿姨,”他抬起头,眼睛通红,“您真会算账。”
“我只是给你选择。”苏晴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你母亲的命,和你那廉价的爱情,自己选。”
廉价的爱情。林夏想,是啊,确实廉价。廉价到值不过二十万,廉价到可以轻易出卖,廉价到连说一句“我爱你”的资格都没有。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签名处上方,颤抖得写不成直线。
“签了它,钱立刻到账。”苏晴说,“你母亲就能手术。不签,你们母子俩一起等死。很简单的选择题,不是吗?”
是很简单。简单到残忍。
林夏闭上眼睛。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抱着高烧不退的他,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哭。想起父亲去世那天,母亲握着他的手说“小夏,妈妈只有你了”。想起这些年母亲透析时痛苦的表情,想起她越来越瘦的身体,想起她看自己时那双总是带着愧疚的眼睛。
然后他想起江野。想起那个夏天,江野把鸡腿夹到他碗里时明亮的笑容。想起暴雨夜江野握住他的手说“别怕,我在”。想起江野吻他额头时那句“我可以等”。
等什么?等到这个夏天结束为止。
夏天早就结束了。
林夏睁开眼,笔尖落下。他签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用力到纸背几乎被划破。然后是手印,红色的印泥在指尖晕开,像血。
苏晴把支票推过来。林夏接过,没有看上面的数字,直接塞进口袋。
“聪明孩子。”苏晴站起来,重新戴上墨镜,“记住,违约的代价你付不起。”
她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像倒计时。
风铃再次响起,门开了又关。书店里恢复安静,只剩下林夏一个人,和桌上那份墨迹未干的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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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术安排在三天后。
冬至那天,汀州罕见地下了场小雨。林夏坐在病房里,看着窗外细雨蒙蒙。母亲睡着了,呼吸很轻,插着管子的手放在被子外面,瘦得只剩皮包骨。
手机震动了一下。
林夏掏出来看,是江野发来的消息:“冬至快乐。”
只有四个字,没有多余的话。但林夏知道,江野一定在北京的某个地方,也许在宿舍,也许在图书馆,也许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了南方小城的他。
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又按亮,又暗下去。反复几次后,他点开回复框,手指在键盘上悬停。
要说什么?说我也想你?说我母亲病了需要二十万手术费?说我签了协议答应永远离开你?
他打了一行字,删掉。又打,又删。最后,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打下了那句话:
“江野,我爱上别人了。别联系了。”
发送。
几乎立刻,手机震动,江野回了:“我不信。”
林夏的手在抖。他继续打字,每一个字都像在割自己的肉:“是汀州的一个客人,对我很好。江野,你值得更好的。”
发送,然后拉黑。微信,□□,电话号码,所有能联系的方式,一个一个切断。像在进行一场凌迟,每切断一个,心就少一块。
最后,他把手机卡拔出来。小小的SIM卡躺在掌心,金属触点反射着病房惨白的灯光。他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然后松开手,把卡扔进垃圾桶。
转身时,母亲醒了。
“小夏,”她虚弱地笑,“和谁聊天呢?”
“没谁。”林夏走过去,帮母亲掖好被角,“一个朋友。”
“朋友好啊。”母亲的声音很轻,“你该多交些朋友……别总是一个人。”
林夏点头,喉头发紧。
母亲又睡着了。林夏走出病房,在走廊尽头找到卫生间。关上门,他扶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眼睛通红,像鬼。
然后他开始咳嗽。一开始只是轻咳,后来越来越剧烈,整个身体都在痉挛。他捂住嘴,喉咙里涌上腥甜的味道。
摊开手,掌心一片刺目的红。
他打开水龙头,把血迹冲掉。冷水打在手上,冰凉刺骨。他看着水流卷着红色消失在下水道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江野在食堂递给他鸡腿时说的那句话:
“我叫江野,你呢?”
那时候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名字会成为他后半生所有的光,和所有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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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野不相信。
收到那条短信时,他正在北京的公司加班。冬至夜,整层楼只剩他一个人,窗外是北方干冷的夜空。
“我爱上别人了。”
他看着这六个字,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他关掉电脑,拿起外套,直接去了机场。
没有航班了,他坐最近的一班高铁回省城,然后转绿皮火车去汀州。火车上人很多,空气浑浊,他靠在硬座车厢的连接处,一夜没合眼。
到汀州时是第二天下午。雨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江野一家店一家店地问,从早餐店问到五金店,最后在一家叫“蓝色”的酒吧门口停下。
有人告诉他,昨晚看见林夏在这里。
推门进去,酒吧里灯光昏暗,音乐声震耳欲聋。江野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拥挤的卡座,最后定格在吧台。
林夏穿着白衬衫,站在一个中年女人身边,正在给她倒酒。女人穿着暴露,浓妆艳抹,手指上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她说了句什么,林夏笑了,那笑容谦卑而讨好,是江野从未见过的表情。
时间仿佛静止了。
江野站在原地,像被钉在地上。他看着林夏端起酒杯,看着那个女人摸上林夏的手,看着林夏没有躲开,反而笑得更加灿烂。
然后林夏看见了他。
那一瞬间,林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但很快,那僵硬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笑容——疏离的,客气的,像对待陌生客人的笑容。
林夏走过来,在江野面前站定。
“江先生,”他的声音很平静,“喝酒?”
江野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他妈在干什么?”
“看不出来吗?”林夏笑了,那笑容刺痛了江野的眼睛,“陪酒啊,挣钱。”
“你不是说爱上别人了吗?”江野的声音在发抖,“是谁?那个人是谁?”
林夏指了指吧台边的女人:“就是她。”
江野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冲他们举杯,眼神暧昧。她确实很有钱——从衣着到配饰,无一不彰显着财富。但也仅此而已。
“林夏,”江野的声音低下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就为了钱……”
“对,为了钱。”林夏打断他,笑容不变,“江野,二十万对我来说很多。对她来说,只是一晚上的开销。”
江野松开了手。他看着林夏,看着这张曾经在台灯下认真讲题的脸,看着这双曾经在暴雨夜里紧紧握着他的手,看着这个曾经说“江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的少年。
现在,他们确实不是一个世界了。
江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篮球挂件。黄铜材质,上面刻着小小的“夏”字。他握在手里很久,然后抬手,当着林夏的面,把它扔进旁边的汀江。
挂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浑浊的江水,连涟漪都很小。
“林夏,”江野说,“你赢了。”
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背影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拉得很长,最后消失在门外。
林夏站在原地,看着江面。雨又开始下,细密的雨丝打在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那个挂件沉下去了,像他人生中最后一点光亮,沉进了最深的水底。
女人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小林,没事吧?那人是谁?”
“没事。”林夏摇头,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一个老朋友。”
他转身走回吧台,脚步很稳。但刚进后台,他就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喉咙里又涌上那股腥甜,他冲进卫生间,关上门,然后弯下腰,吐出一口血。
鲜红的血溅在白色瓷砖上,像盛开的梅花。
他看着那抹红色,看了很久。然后打开水龙头,冲掉血迹,用纸巾擦干净嘴角。对着镜子整理好衣领,调整好表情,重新推门出去。
外面,酒吧的音乐还在继续,灯光还在闪烁,人们还在欢笑。
没有人知道,有些东西死了。死在这个冬至的雨夜,死在浑浊的汀江里,死在二十万的交易和一句“我爱上别人了”的谎言里。
而夏天,再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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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有话说:今天休息,多更一章,明天也是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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