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地球

　　杨宁做完治疗后还是去食堂麻烦师傅重新下了一碗牛腩面，她其实不常在午后一点才来食堂，因此师傅对她还是眼生，面上不好抱怨心里却是埋怨她妨碍下班进程。

　　手术室的隔壁就是内镜中心，杨宁在去手术室之前还看见柳安在里面学习ESD，她毫不讲究，拎着牛腩面在门口打探，柳安的模样倒是挺认真。

　　杨宁看了一会他的背影，冷不丁地开口：“你这认真的样子得主任在的时候表现才对。”

　　柳安被她吓了一跳，他知道杨宁平时看起来不着调，但处理正事则很有效率，比如在科室里加班行列中总是很少看见她，不可否认的是他很喜欢这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师姐。

　　从小在父亲的庇佑下不知人间疾苦，顺顺利利的完成十余年的学业，本想继续深造却被父亲安插在这个不算大的医院，刚到时确实心中愤愤不平，他还年轻，心里有太多抱负和不甘。但年轻医生的通病在于空有理论而缺少临床经验，在一次夜班里他错误的评估病人的病情导致没有及时开展急诊内镜，他太急于证明自己，反而犯了大错。

　　杨宁是凌晨两点赶到的医院，护士们看到她来了也觉得心安，虽然处理不算及时，但好病人本身病重，成功转去了重症监护室免去纠纷的风险。第二天早会也是杨宁替他挨的骂，他们的主任虽然不算威严，却没有人在面对病人活或死这个选择中能平静处事。

　　柳安那天上午想起来昨夜还是害怕，杨宁那时只给他塞了一瓶从食堂顺来的豆浆，安慰他道：“还没吃吧？”

　　说她好心吧，给一瓶豆浆，没心眼吧，也不多带一个包子。

　　柳安喝着握着温热的豆浆，心里也有些底了，大概有这样的上级医师是一个临床菜鸟最幸运的事情。

　　他很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发现杨宁根本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还在补昨晚的抢救记录。大概十分钟后她才说：“我其实不想说这是件小事，假如这个病人死了，我们两都脱不了干系，我连副高都没升，你别害得我前途的光都没了。但昨晚你已经做到该做的，只是做这行真的需要小心再小心。”她其实看到柳安就能想到几年前的自己，这几年临床干下来，棱角已经慢慢变得圆钝。

　　柳安回过神才看到杨宁手上的牛腩面，他饿坏了，马上想伸手去接，不料杨宁却后退一步：“不是给你的，天天想蹭我饭吃？”

　　柳安的手悬在半空中，瑟缩了一下才说：“不给我给谁？你不是早就去吃饭了吗？”

　　杨宁没回答，只是嘱咐他快去吃饭，食堂师傅的脾气已经有点上来了，转头就奔向隔壁手术室。

　　打开手术室就餐厅的门看见傅荣宇已经在吃饭，她才想起来食堂会送餐来手术室，自己大概又多此一举。

　　傅荣宇抬眼看到她，放下筷子问：“手好点吗？”

　　她把牛腩面扔桌上，因为那动静实在不能说放在桌上，接着去隔壁接了杯水，才坐在他对面。

　　“好点了，我都能拎面条了。”

　　傅荣宇勾勾嘴角，将面前的饭菜移到一边，慢条斯理地打开牛腩面，筷子伸进去夹起来一圈面条，这才问：“给我的？”

　　杨宁说：“饭吃一半了，还吃得下面条？”

　　傅荣宇：“饭菜不好吃。”

　　杨宁凑近了他，这时候餐厅其实只有他们俩，但她还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偷偷告诉你，菜和面是一个师傅烧的。”

　　傅荣宇低头，嘴角蔓延了些琐碎的笑意。

　　巡回护士黄亚丽就在这时走了进来，这样的氛围实在是不应该打扰，但她不太记得眼前这位傅医生有是否有女朋友。杨宁并不经常来手术室，她更加不认识。

　　黄亚丽把凳子拖出来，坐在他们旁边，问傅荣宇：“小傅，才吃饭？”面前很明显有两个饭盒。

　　杨宁也直直打量她，都说巡回护士是手术室里最严苛的那类人，但很明显面前这位不是，至少在面对傅荣宇的时候不是。

　　傅荣宇简言意骇：“有人送饭么不是，”咀嚼的动作却没停。

　　杨宁几乎要怀疑师傅在炒菜和煮面两种烹饪方式里其实修有不同的技艺。

　　黄亚丽干笑了一声，仿佛才看见杨宁：“你们这是？”

　　傅荣宇没说话，他在等杨宁回答。

　　沉默的几秒里，杨宁最终回答：“傅医生帮我联系了中医科治疗，我来感谢他。”

　　多官方多合理的解释，傅荣宇嘴角的笑意还是淡了下去。

　　黄亚丽自始至终没有在意过杨宁究竟是哪个科室的人，她可能只是把杨宁认成某个想要巴结傅医生的不知具体名字的闲杂人等，总之是不需要特别在意的那类人。

　　杨宁和他们胡乱诌了几句，借口说困了得回去休息。

　　傅荣宇好像沉浸在吃面的世界里，根本没抬眼看她。

　　她最终败下阵来，离开之前对着傅荣宇头顶的发旋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晚上把我的电脑还我。”

　　黄亚丽意识到两人也许并非是单纯的介绍业务的关系，她不合时宜地问傅荣宇：“什么电脑？”

　　傅荣宇大概真的饿了，那碗牛腩面连汤都吃完，他起身收拾桌上的残骸，莫名想到杨宁说这话的神情，他没抬头看她，却能想象出来，勾了勾嘴角说：“我太太。”

　　哪有什么电脑，只是杨宁闲出屁来感觉到傅荣宇兴致不高突然想到的而已。

　　手术室虽然常年以往是密闭环境，然而却是医院里流言传的最快的地方。杨宁走回科室的路上，隐约听到脊柱外科在手术的间隙聊天，大概内容是心血管的李青今天没有来上班，一半人说他嫖//娼被带走，一半人说他正在和妻子闹离婚，真真假假却得不出个定论。

　　她不由得想到昨晚家门口的水渍，还有傅荣宇那辆四扇窗全开却仍然遗留味道的车，以及回家后那些乱七八糟的礼品。

　　杨宁回头看了一眼脊柱外科的手术室，他们的脸上挂着疲惫中的戏谑。李青的消失并不会影响一个科室的运行，杨宁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傅荣宇是否有出轨的可能性，且不说他们的婚姻是否存在这个说法，只是她潜意识里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有多信任他的人格。

　　她更在乎的可能是在医院领导层方面的问题，傅荣宇是李青看重的人选，传言大多半真半假，如果前者是真的，傅荣宇是否会被牵扯进这个漩涡之中，她无法从中定论。

　　下午时杨宁接到梁秋雨的电话，她们习惯发微信，并不常电话联系。因此接电话前杨宁眼皮一跳，下意识觉得可能会出现一些她没办法控制的事情。

　　肿瘤科那边仍然喧闹不止，梁秋雨疲惫又有些担忧的声音从电话筒里传来：“我又来加班了啊，不过你猜我听到什么？”

　　“什么？”

　　那头梁秋雨换了个安静的地方，“听说李青被抓了，具体原因还不知道，你家那位有影响吗？”

　　杨宁想说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宁愿这些话是从傅荣宇嘴里亲口对她说出来，而不是从外科医生的闲聊里、自己好友的猜测里。

　　梁秋雨顿了顿，像是思考了一会才说：“我听我科室里的学生说是□□？……哎……你们最近真的有问题吗？”

　　杨宁又开始回想起昨晚的种种细节，除去那些意外，她甚至想到昨晚睡前的那个吻，平静温柔地不像是已经出现风暴的样子。然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共枕一张床，却做不同的梦，她在几秒钟得出结论——傅荣宇不信任她。

　　“有吧，”杨宁叹了口气，她其实并不想把这些情绪传递给好朋友，“我有空问问他。”

　　“嗯，”梁秋雨安慰她，“我觉得你们该好好聊聊，都多少年啦？不容易的。”

　　是不容易的。她决定听一次梁秋雨的建议，打算跟傅荣宇好好聊聊，然而不太巧的是傅荣宇值完夜班就她值夜班，同一间房子两个人又是好几天没见面，见面时互相打个照面就开始补觉，这几年生活也是这么蹉跎过来，甚至如果不发生这件事其实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李青的风言风语很快蔓延至每个科室，医院死水一般的工作生活因为这件事而变得鲜活，周围人的讨论无非是“李青看着挺正派，没想到是这种人”，“心血管下一个接班人是谁”、“感觉男人没一个干净的”诸如此类。

　　再次见面是几天后的早晨，杨宁才刚起床，就看见傅荣宇蹲在玄关口翻找。她虽还没完全醒过来，但还是开口：“那些我扔了。”

　　“扔了？”傅荣宇动作一顿，才回头看她。

　　“嗯，太脏了。”从大雨的天气拎回家还乱七八糟堆在一起，能不脏么。

　　傅荣宇想说其实那些补品其实都是给你的，只是没来得及放好。雨水混杂着真心，他竟无从开口。

　　此时此刻追究杨宁为什么扔掉没有意义，他起身用手抚平衣服的褶皱，说：“厨房有三明治，记得吃。”

　　但杨宁还是在他踏出门的前一刻问了出口：“李青为什么去警察局？”她想她已经问得很委婉。

　　处于风暴中心的傅荣宇反倒问她：“你怎么知道？”

　　杨宁对着他的背影，笑了：“你是不是忘了我也在这个医院当医生？”

　　傅荣宇的手还按在门把手上，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会处理好的，你放心。”

　　“处理什么？科室还是你个人？”杨宁觉得自己像是个在逼问丈夫出轨行径而发疯的妻子，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傅荣宇的手最终垂下来，这几个月来心中越来越惶惶不安的事实在他面前正徐徐展开，他一直不敢细想的东西，编织了七年的美梦，此时化作一句：“你相信我吗？”

　　他回过头，他们的家在这样的早晨都没人有空去打开窗帘感受一点阳光，他的妻子在他面前毫无生气。

　　杨宁直到傅荣宇走出门也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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