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风缓迟

　　回到自己那间被浅鹅黄色墙壁温柔包裹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灯光与声响，世界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许劲禾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手里还抱着那摞沾染了夜露和尘土气息的书本，心脏却仍在为今晚发生的一切不规则地跳动着。

　　窘迫，后知后觉地，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

　　她居然……在陈迟面前，哭成那个样子。毫无形象，脆弱不堪，把所有的压力、委屈、甚至对已故父亲的思念和痛楚，都一股脑地倾倒了出来。

　　脸颊烧得厉害，她放下书，走到穿衣镜前。镜中的女孩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鼻尖也红红的，头发还有些凌乱，整个人透着一种哭过后特有的狼狈和柔软。她懊恼地捂住脸，恨不得时光倒流。

　　但紧接着，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压过了窘迫——感激。

　　如果没有陈迟出现，她还要在那个男生恶意的嘲讽里僵持多久？如果没有他生硬却坚定的维护，那句关于父亲的话会让她多么难堪？如果没有他后来的陪伴，那包适时递上的纸巾，那只笨拙却坚持轻拍她后背的手，那些虽然简短却切中要害的安慰，还有最后那句“跟在我后面”和下意识的遮挡……她可能真的会一个人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溃不成军。

　　他看到了她最糟糕的样子，却没有多问，没有嘲笑，只是用他那种沉默又别扭的方式，给予了最实在的支撑。这份细心和守护，让许劲禾心里那股暖流，烫得她眼眶又有些发酸。

　　躺在床上，窗外是深秋寂静的夜空。身体的疲惫和情绪的剧烈波动后，困意悄然袭来，但脑海里却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要谢谢他。必须谢谢他。

　　可是……怎么谢呢？像陈安宁那样直接说出来？好像有点太正式，也太……不符合他们之间这种刚刚破冰、还带着点微妙尴尬的关系。送东西？送什么？陈迟看起来什么都不缺，而且送得太贵重或太刻意，反而奇怪。

　　思绪像一团乱麻，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沉，最终，她握着这个未解的难题，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第二天清晨，生物钟准时将她唤醒。眼睛还有些微肿，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洗漱时看着镜子，昨晚的决心更加坚定。

　　她坐在书桌前，拿出便利贴和笔。米白色的便利贴，和她之前收到的那两张一样。她想了想，提笔，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两个字：谢谢。笔迹清秀，和她平时做笔记时一样认真。

　　捏着这张轻飘飘的纸片，她走到门口，又停住了。光有这个……是不是太单薄了？陈迟送拉布布的时候，至少还有个可爱的小玩偶呢。她这样，会不会显得很敷衍？

　　正踌躇着，是直接贴在门上，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面前深灰色的房门却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陈迟似乎刚洗漱完，额前的黑发还有些湿润，穿着简单的家居服，身上带着清爽的牙膏气息。他显然也没料到门口站着人，开门的手顿在半空，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意外。

　　四目相对，空气瞬间凝固。

　　许劲禾像只受惊的兔子，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捏着的便利贴下意识地攥紧，背到了身后，脸上“腾”地一下红了个透彻。

　　“有事？”陈迟看着她通红的脸和躲闪的眼神，先开了口，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

　　“没、没什么！”许劲禾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拔高，“我……我就是路过！对，路过！”她语无伦次，根本不敢看陈迟的眼睛，说完，就像身后有什么在追她一样，转身“嗖”地一下返回了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陈迟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房门，又低头看了看她刚才背在身后的手的位置——虽然没看清，但隐约看到她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像是……一张纸？

　　他微微挑眉，想起昨晚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此刻落荒而逃的背影，还有那可疑的、被攥在手心里的东西……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牵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

　　落荒而逃……还有点儿可爱。

　　早餐桌上的气氛因此变得有些微妙。许劲禾全程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粥碗里，偶尔抬头夹菜，视线不小心和陈迟对上，就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脸颊的绯红一直没退下去。她总觉得陈迟那看似平静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洞悉的、让她无所遁形的了然，让她尴尬得脚趾抠地。

　　陈安宁因为连续高强度的集训，整个人处于半梦半醒的透支状态，机械地吃着早餐，根本没注意到哥哥和许劲禾之间诡异的暗流。上车后，她更是脑袋一歪，靠着车窗直接睡了过去，彻底屏蔽了外界。

　　车厢里，只剩下许劲禾和陈迟，以及一个沉睡的陈安宁。许劲禾紧紧贴着车门，假装看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但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前面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上。她能感觉到陈迟似乎通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移开了视线。空气安静得让人心慌，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陈安宁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好不容易熬到学校，车刚停稳，许劲禾就像被解放了一样，飞快地说了声“再见”，拉开车门就冲了出去，背影都透着“逃离”二字。

　　然而，让她更没想到的事情发生在中午。

　　午休时间，她正在教室整理上午的笔记，那个昨晚嘲讽她的男生，居然主动找了过来，站在教室门口，神情忐忑，支支吾吾地对她说了句“对不起，昨天是我说话太过分了，请你别介意”，然后也不等她反应，就匆匆离开了。

　　许劲禾愣住了。那个男生趾高气昂的样子她还记得清清楚楚，一夜之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用多想，这肯定是陈迟的手笔。至于他用了什么方法，她无从得知，但效果立竿见影。

　　这份不动声色却效率极高的“善后”，让许劲禾心里那份想要感谢陈迟的念头，更加坚定和迫切了。他不仅在她崩溃时拉了她一把，还默默扫清了后续的麻烦。

　　可是，到底送什么好呢？这个训练营里，她没有什么交情特别深的、可以咨询的异性朋友。唯一关系好的闺蜜，是个比自己还懵懂的“母胎单身”，问她也白搭。

　　思来想去，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人选——陈安宁。他们是龙凤胎，从小一起长大，应该最了解陈迟的喜好吧？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眼下似乎是最靠谱的途径了。

　　趁着下午集训课间休息，她躲到走廊角落，打开手机，给陈安宁发了条微信。她简单讲述了昨晚那个男生找茬以及今天道歉的事（隐去了自己痛哭和后来与陈迟相处的细节），然后委婉地问：【对了，你哥他平时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吗？或者爱好？我想谢谢他今天帮我解围。】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手机就震动了。陈安宁大概也在休息，回复得很快。

　　陈安宁：【哦~那个嘴欠的家伙道歉啦？肯定是我哥干的！他那人就这样，闷声办大事。帮你解围？怎么解的呀？[坏笑]】
　　紧接着又是一条：【谢他？哈哈哈，你们俩这互相谢谢来谢谢去的，方式都这么别扭，一个塞纸条一个送玩偶，笑死我了。】
　　然后才回答正题：【他喜欢的东西啊……我想想。他挺喜欢周杰伦的，老古董了，但那些歌他反反复复听，还收藏了一些黑胶唱片什么的。哦对，他书房有个老式的唱片机，偶尔会拿出来听。其他的……好像就没什么特别痴迷的了，哦，除了他的竞赛题和那些听不懂的纯音乐。】

　　周杰伦。黑胶唱片。

　　许劲禾看着这几个字，心里有了主意。她也喜欢周杰伦的歌，但那只是她歌单里的一部分，从未深入了解过。黑胶唱片……对她来说更是一个复古又陌生的领域。

　　还好，他们学校的竞赛集训营管理相对人性化，允许携带手机以便及时联系老师和处理问题，并非完全封闭。而且，恰逢周五，下午的集训提前结束，没有安排晚自习，算是给连轴转了一周的选手们一个小小的喘息之机，毕竟周六周日还要继续鏖战。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许劲禾立刻给司机吴叔发了信息，告知他自己下午不用接，要去买点东西。

　　放学后，她根据手机地图，找到了市中心一家颇有口碑的唱片店。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木质柜子和某种特殊涂料的怀旧气息扑面而来。店里灯光不算明亮，但一排排高耸到天花板的木质唱片架上，密密麻麻插满了各种尺寸、各种颜色的黑胶唱片封套，视觉冲击力很强。空气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顾客不多，安静而富有格调。

　　许劲禾是第一次踏入这样的地方，有些新奇，也有些无措。她找到了华语音乐的区域，在“周杰伦”的分类下，看到了好几张专辑。《范特西》、《七里香》、《十一月的萧邦》……封套设计各有特色，充满了年代感。她想起陈安宁提到的“收藏黑胶”，又想起网上似乎说《范特西》这张专辑意义非凡，很受欢迎。犹豫再三，她最终挑选了那张封面是周杰伦带着红色连帽衫、眼神有些叛逆的《范特西》复刻黑胶唱片。店员细心地将唱片用防震袋和牛皮纸袋包装好。

　　回到家时，别墅里静悄悄的，林静和陈建明似乎出去了，南姨可能在厨房忙碌。许劲禾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

　　站在陈迟房门口，她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深吸一口气，她轻轻将那个包装好的牛皮纸袋放在他门口的地上。然后，再次掏出一张新的便利贴，依旧是米白色，依旧是端端正正的两个字：谢谢。她将便利贴贴在纸袋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又像是怕被当场抓获，立刻转身，飞快地溜回了自己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平复呼吸。

　　回到相对安全的空间，那股懊恼又泛了上来。她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别扭了？明明可以当面大大方方地说一声“谢谢”，或者直接把礼物给他，却非要学他那种悄悄放在门口的方式。真是……近墨者黑吗？

　　她甩甩头，试图给自己找理由：也许……用他熟悉和接受的方式来回馈，他反而会觉得更自在，不会尴尬？对，就是这样，她这是在体贴对方的感受！这么一想，似乎合理了许多。

　　正胡思乱想着，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许劲禾走过去拿起来一看，呼吸一滞。

　　是陈迟发来的消息。

　　第一张是一张照片，拍的是她刚刚放在他门口的牛皮纸袋和那张便利贴，角度像是从房间内开门后俯拍的。

　　紧接着，是一条简短的文字信息：
　　【谢谢】。

　　许劲禾看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打“不客气”？好像不对，明明是自己该谢他。打“谢谢你才对”？又感觉怪怪的，像在玩文字游戏。她删删改改，纠结万分。

　　幸好，没等她纠结出结果，陈迟的下一条信息又来了：
　　【复习吧。】

　　言简意赅，终结话题。

　　许劲禾看着这三个字，莫名松了口气，赶紧回复了一个：
　　【嗯。】

　　对话就此结束。她放下手机，目光落到桌上摊开的化学竞赛习题集上，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扬起。窗外的夕阳透过玻璃，在浅鹅黄的墙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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